決絕
崔瑈呼吸一停,因這番話心驚不已。
先生的意思再清楚不過,與進入六部相比,更重要的是能得趙煜的青眼……江左趙家雖名震天下,但這一帝國頂級權門始終離她太遠,直到此刻,崔瑈才真正意識到它的顯赫威望。
如此看來,只差臨門一腳,她就能觸到那位站在權力中心的人物。
“此次選拔不僅關系你個人命運,還牽涉到我們廣文館在國子監(jiān)中的地位,你千萬得將事情放在心上,絕不可有一分怠慢。”
劉博士接過話來直接點明了選拔的重要性,隨后又補充一句,“如若學習上有任何疑惑,你可隨時向各位博士請教,我們必定傾囊相授。”
其他幾位博士聽了均是頷首贊同。
離開廂房后,崔瑈慢慢沿西苑小徑而行,復盤整理著剛剛會面中的信息。
其一,幾位先生對趙家甚是推崇,可見此次游學選拔的公平性或許能有保證。
其二,趙煜貴不可言,想來便是江左趙家的下一任家主。
其三,先生們似乎對她充滿信心,期望甚高,尤其是向來謹言慎行的張博士,甚至不惜違背處事之道對她直言至此,看來,自己被選上的可能性并不算小。
她腳步不由一停,心跳不可抑制的失了節(jié)拍。
抬頭而望,晴空之下,光束從月洞門斜斜穿入苑中,院墻下邊的陰暗濕冷與明晃晃的光線融合在一起,竟有種奇異的美感,而她就站在這或明或暗之間,似乎只需再走一步,就可一改前命。
“崔瑈——”身后突然傳來一道男聲,如利刃般劃破了她的期待。
崔瑈極快地蹙了蹙眉,只覺周身空氣驟然陰冷下來。
冷淡抬眼,見左前方廂房里尚有學官值班,諒身后之人不敢對自己如何,于是緩慢轉身行禮。
“見過霍博士。”
剛才在廂房時霍彥洲未出一言,外人眼中前途大好的他,暗地里卻是個騷擾女學生多時的偽君子,先是對人百般示好,其后威脅利誘,崔瑈早就避他如蛇蝎。
“怎么不喚我先生了?剛才不是還喚得挺好嗎?”霍彥洲輕輕一笑,繼續(xù)朝她走近。
崔瑈恍若未聞,徑直問:“霍博士還有何指教?”
霍彥洲停步,低了頭,緊盯著眼前少女的面容。
盡管早就深知世間女子皆矯情造作,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對她越陷越深。他一直有種預感,靈慧如她定能懂得他的一切,只因他們是同一類人,即便有遠超旁人的悟性,然而卻受制于家世背景,永遠難以真正站在人群中央。
目光在她臉上流連半晌,掃過她如黛雙眉,鼻膩鵝脂,最后落在紅潤飽滿的櫻唇上,他眼中露出一絲癡迷瘋狂,竟有些發(fā)昏地說:“有人嘗過你的嘴唇嗎?嗯?別讓旁人碰了,那些公子哥兒不過是想玩玩你……”
說著,抬起右手似欲撫過她唇瓣。
不料崔瑈迅速后退躲過,面上已不再掩飾對他的嫌惡,仿佛眼前是一團臭氣沖天的腐肉,引人作嘔。
他毫不在意地垂下手,自顧自笑笑,“為何躲我呢?不是想通過這次游學選拔嗎?怎么不找我,我定當好好輔導輔導你。”
你?那還真不夠格呢。崔瑈心中嗤笑,不欲與他糾纏,轉身就走。
霍彥洲臉色驟變,掀起嘴角諷刺道:“怎么,還真以為自己能通過選拔啊?”
見她頓時停了步,他勾了勾唇,慢條斯理地說:“可知與你競爭的都是些什么人?不僅有進士出身的國子生,更有公卿尚書家的公子小姐。”
頓了頓,話中惡意滿滿,“博陵崔氏算個什么東西?你該不會以為,一個破落戶能得趙大人青眼?好心勸你,別太拿自己當回事,江左趙家可不是你能攀附上的。”
趙大人,原來這偽君子害怕的是趙煜……崔瑈眼里閃過一絲了然。
霍彥洲負手踱步至她身前,冷冷盯著她,“別做夢了,那幾個蠢貨做做夢也就罷了,你這種人怎么可能被選中,不過是個空有幾分姿色的玩物,給男人增添些淫樂罷了。”
望著她柔嫩嬌美的面龐,他神色突然緩和了幾分,好似在哄騙純真的小女孩兒,“很想留在京城吧,可你一個孤女又該如何出頭?跟了我,只要你點頭,我立馬休妻娶你,好不好?”
聽到這里,崔瑈終于忍不住輕輕一笑,抬頭后一雙眼晶瑩水潤,而站在對面的霍彥洲一時恍惚,似欲沉溺在她眸中的一泓秋水里。
“多謝霍博士,如果不是你這番話,我還難以確定自己通過終選的可能到底有多大。”
崔瑈直直回視他,舒眉笑著,“見你如此緊張,我便知我確實頗具實力。你放心,崔瑈定當不負先生們的期望,請你,也等著我的好消息。”
說完,她繞過霍彥洲往西苑外走去。
“就算通過了又如何?你以為魚躍龍門這么簡單嗎?!進不去的圈子就不要硬擠,否則早晚頭破血流,后悔不及!”
霍彥洲突然爆發(fā)般恨恨出聲,臉上神色陰騭無比,也許連他都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說給崔瑈,還是說給曾經(jīng)的自己。
他轉過身盯著崔瑈不曾回頭的背影,朝前走了幾步又停下,壓低聲線刻薄詛咒到:“賤人,我就等著看你的下場!等著你向我跪地乞憐的那一天!”
她徑直前行著,年輕的面龐上一片寂靜,迅速將這個自大卻又自卑至極的瘋子甩在了身后。
走出西苑,快步走在南北大道上,望著這條漫長的不知通向何方的路,崔瑈突然間停了下來。
一抬頭,白云幾不可見地緩慢移動著,她望在眼中,心里竟升起一絲決絕。
往昔父親曾教導她境隨心轉,然而此時此刻,她對這一切都感到無比厭惡,這些偽君子、真小人,這無時無刻的競爭和煩憂,還有這數(shù)不盡的孤獨……
她輕笑一聲,繼而抬腳往前走,帶著旁人難以察覺的孤勇繼續(xù)前行。
步入靜心堂時,崔瑈神色已恢復如常,袁怡和張靈均一見她便打聽起今日見面一事,崔瑈揀緊要處說了幾句。不一會兒,江新成也從外面回來了,遞給崔瑈一封書信,說是南門司閽送進來的。
見是阿兄來信,她心底一沉,這才不過一天就回信了,難道是出了什么差錯?
入夜,清冷的月高懸于空,西風呼呼拍打著窗欞。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臥房空間極小,布置得很是簡單樸素,由于處在京城這寸土寸金之地,擺下臥榻、案幾和衣櫥后,屋內(nèi)已無多余空間。
不得已,崔瑈只好將自己帶來的眾多書籍卷本堆放在臥榻外側,滿滿當當?shù)恼剂私话胛恢茫谑窃谑苓^多次磕磕絆絆之后,她已然改掉了夜里翻身的習慣。
此刻,坐在書案前的她正凝神看著阿兄的信,這才知道他為何回得如此迅速。信中關于趙煜的情況極少,除了包打聽曾提過的外,僅有兩處新消息。
其一,趙煜是唯一長在祖父趙瀛身邊的孫輩,自幼天資過人,四歲時師從王湛。據(jù)人言,他從不輕易流露喜怒,亦沒有文章詩詞流出,就連過往經(jīng)歷似乎都被刻意隱藏,此點明顯不同于江左趙家的其他子弟,可見其從小就被作為家主來培養(yǎng)。
另外,他也在少時失去了娘親……崔瑈看至此處,目光一頓。
據(jù)傳為母守完三年孝后,趙煜曾外出游歷數(shù)年,十八歲回到江左臨江參加科舉,一舉連中三元,此后升遷速度之快世所罕見,自此名動天下,有超過祖輩之勢。
如今趙煜任職國子監(jiān)后就新辟游學之制,可見游學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不知為何,崔瑈隱隱覺得自己與趙煜竟有某些巧合之處。十二歲前,她也曾計劃著游歷天下,那時整日沉迷在各類游記和輿地圖中,好奇窺探著外面的一切。
然而,長大也許是在一瞬之間,父親去世那刻,先輩的未竟之志已沉沉落到她的肩上,而娘親離世那日,她便知道自己沒有了過去,只有在洶涌的人潮中力爭上游,才能重振博陵崔氏昔日榮光。
只不過,也會有心累的時候。
崔瑈將書信放置一邊,輕輕伏在案幾上,側頭看著燭臺中心處微微晃動的火焰。夜闌人靜,靜得只聽到自己細微的呼吸聲,抬手遮了下眼前的燭光,眼前倏爾留下一片陰影,她忽覺恍惚,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耳畔仿佛又響起年幼時問娘親的話。
“娘親,烏鴉為何會反哺?”
“因為它與它的爹娘有緣,就如綺月與我有緣一般。”
“我心甚愛你,不忍見你難過,想要替你受罪受過,哪怕是以性命為代價。”
然而娘親還是食言了……崔瑈目不轉睛看著昏黃光線中的細微塵埃,心里微微發(fā)漲。
只有在抉擇關頭才會發(fā)現(xiàn),人心終究有所偏愛。一向溫柔知禮的娘親其實說了謊,自己成了被利落舍棄的人。不是她不重要,只不過并非最重要,終究有人比她重要得多。
崔瑈心底漸漸升起一股怨懟,如何強壓也強壓不住,很快又扯了扯嘴角,覺得自己極為可笑。
就算娘親仍陪著她又如何?有些事誰也不能代誰受過。
身為女子并非易事,在崔家叔伯的無數(shù)次惋惜中,她明白自己的出生成了解釋博陵崔氏衰亡的替罪羊,更別提在這國子監(jiān)的兩年,無家族倚恃的孤女正如束手待擒的獵物,只等獵人的調戲玩弄。
好似走進一片種滿石楠樹的密林,郁郁而開的白花正肆無忌憚散發(fā)著腥臭,那股氣味如影隨形地纏繞著她,一抬頭,根本望不見藍天。
怎會不知,用旁人過錯來懲罰自己足夠蠢笨,然而羞恥依舊如潮水般襲來,只要一想到她曾出現(xiàn)在那些偽君子意|淫的夢里,她就感覺無比惡心。
所以只有往上爬,爬到高處,才能從泥淖中脫身,將那些人踩在腳下。
閉上眼,崔瑈暗暗下定一個決心。這次游學機會,她勢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