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坐
他一夜未歸。
八月十五已近,繼而又是她生辰,先生曾答應(yīng)過會當面給她取字,如今選擇這時出府,所為何事,似乎顯而易見了……
崔瑈閉上了眼,不知為何,那些朦朧迷霧盡數(shù)散去后,思緒卻突然間一片空白。
孟夏繞過屏風而入時,看見的便是這樣的畫面。
晨光微黃明亮,窗外枝蔓映于素紗,影影綽綽。女子身著寢衣倚窗而立,仿佛一副靜止的水墨畫,全然融入了月窗之景,旁人難知她半分心緒。
也許長夜過后,有些事終究會被日光一點一點照亮,再無絲毫隱匿的可能。
孟夏斂眸,停下步,謹聲請安。
內(nèi)闈極為安靜,久久不聞人息。
“年初之時,趙文瀚公已至蘭陵,而薛家兄妹卻特意前來臨江拜訪,孟夏姐對這件事,是否早就覺著奇怪了?”
崔瑈目光仍落至窗外,問得又低又輕,幾近自語。
孟夏垂首聽著,心里發(fā)了緊,十分清楚她這句話的深意,咽了咽喉,最終還是沒有輕易開口。
靜然感知著身后人遲到的防備,崔瑈無聲笑了下,轉(zhuǎn)過頭來。
“先生昨日是否去了蘭陵,接趙公回府?”
半晌,卻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然而有些時候,不說什么比說了什么,更加重要。
“看來,是真不能告訴我……不若我來說,你不必出聲,如何?”
“小姐——”
孟夏心跳驟快,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沉靜似水的黑眸,啞然失語。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崔瑈的壓迫感,沒有厲聲呵斥,不過一眼,似乎已看穿人心。
見她如此,崔瑈移開了視線,眼里瞬間霧氣濛濛,過了好一會兒,才輕啟唇,聲音中帶了清晰可聞的澀意。
“孟夏姐,過去你肯冒險違他命令,如今,我又怎會繼續(xù)讓你為難。”
縱使他不再是趙家未來家主,可若要處置一個不遵命令的屬下,也依舊易如反掌。
趙嶠。原來如此。
而那個榴蓮的背后之意,竟也并非她一時臆想。
反復(fù)無常的高玠,故意試探的薛嘉卉,專門請休離京的薛家兄妹,悄然予她安慰的孟夏,隱有敵意的趙嶠,處處配合的晉臣……還有,他的有意隱瞞。
早就該想到的,就憑她微不足道的隱秘心思,何至于引起旁人驚駭。
而他,對她此刻反應(yīng)也早有預(yù)料了吧。
就在今日之前,她都已做好了準備,只當他有著天下男人都容易有的自得,對待愛慕他的年輕姑娘,既不主動,也不拒絕,安然享受著那份曖昧。
她理應(yīng)十足厭惡這般做法,然而一到他身上,卻悄然降低了底線,不僅暗中為他開脫,甚至甘之如飴。
對啊,還要讓他怎么辦呢?他的確對她有了好感,面對她的有意撩撥,情動過后,他不仍克制下來了嗎?若作為師長的他真的有所回應(yīng),那才叫幻滅罷?
可是,她從來就沒敢想過,他真的愛她,愛到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
就連梅因如那般恣意決絕的人,寧愿斷發(fā)入寺也不愿拖累家族,更別提自幼承擔起千鈞重負的他,又怎會輕易將江左趙家一拖下水?
只是,就不該是眼下這般狀態(tài)。
他本不該讓旁人看出他的一絲心意,也不該放任他們各有行動。總是謀定而動的人,一旦順其自然,無異于有所決定。
所以,當初他是如何才下了那個決心,又準備如何向趙家贖罪還恩……
他也該想到了孟夏的倒戈吧?沒有提前處理,任由她借此猜出,究竟是不忍見她自憐自艾,還是將決定權(quán)都交給了她?
向左走,能走上她欲求已久的璀璨仕途;向右走,則走向褪盡一切光環(huán)的他。
是心有不甘,還是隱覺后悔?就此,全由她決定。
一直被迫而為的人,直到第一次獲得自由時,才清楚看到了自由背后的責任。
而向來順心遂意的人,卻也有逃避責任的一天。
物盛而哀,攻守易形。世事輪轉(zhuǎn),就不曾為任何人改變。
這幾日,恐怕是崔瑈有生以來過得最為迷幻的日子,心潮起伏之劇烈,就連她本人也覺萬般陌生。
白日里,便在府衙內(nèi)繼續(xù)翻閱剩下的賬冊,因著先前的猜測,這本應(yīng)枯燥的事卻叫她干勁十足,正打算將之寫進最終策論中,已想不起任何旁的事。
然而只要一松口氣,那個念頭便瞬間閃過,像是溫熱的潮水,先在心間輕緩蕩漾,很快上漫至眼底,慢慢模糊掉所有視線,直令她神思恍惚。
崔瑈不知道,世間還會有什么比這件事更令她滿足。
他愛她。她真的擁有那人的愛。
未見他時,她曾用盡心思翻遍書卷,試圖將高高在上的人一把拉落神壇。
而遇見他后,她不知不覺的靠近他,朝他走去,交予他全部的信任,只盼與他同行。
直到重逢后她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就是個普通人,有著所有男人都有的占有欲,會享受她的撒嬌和崇拜,目光也會情不自禁隨她而動。
心緒就此被人拿捏,已再不見那人往日的風波不動……
可是,她卻更愛這樣的他,也終于確定,她愛的并非僅是自己理想人格的投射,她愛的就是具體的他,真實而生動的他。
若是世上有人此刻能聽見她心中所想,必定會大感驚駭。
過去的她,實際上無比厭惡孕育一事,便因著它已成了女子最值得稱道的功能,既是世間一切希望的源頭,也在某一刻被命運悄然利用,壓倒性地消減了女子的其他潛力,自此,她們只被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對待。
你能否日復(fù)一日的看著、聽著,那些平庸惡劣的人,只因性別這一緣由,或在實質(zhì)上取得對你的優(yōu)勢,或理所應(yīng)當?shù)膶δ闶┮匝孕行呷瑁?br />
更可笑的是,其中既有不可一世的男人們,也有被宿命俘獲的女人們。既有陌生人,也有身邊至親。
她靜默忍耐著,面帶淺笑地掩下了所有不滿,恰似看那蒼蠅營營于世,心知那些人,不過茍活一瞬罷了。
然而只要想到他,某種前所未有的沖動已攫住她所有心神。
她真希望,自己將來能擁有帶著他血脈的孩子,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一定會成為最美好最動人的期待,就如她之于爹爹娘親一般。
他必定會是個好父親不是嗎?能教會他的孩子善良,勇敢,不必因無謂煩惱而困囿自傷……
小南軒里,崔瑈支頤坐在窗畔,思及此,眉眼竟似水般柔和。
微垂眼,看著書案上《遙寄飛卿》一詩,她也終于讀懂了魚玄機的心悸、痛苦與愛而不得。
千載以來,就何曾有過師生相愛的先例?更何談得以善終?
于禮于法,都絕無可忍。
趙煜。
崔瑈閉上了眼,在心中細細勾勒著那個人的樣子。他英俊的眉眼,如山脊般起伏的鼻子,還有看向她時,總帶有隱隱笑意的唇角……
她再次回想著,從初見時到四日前的最后一面,他的每個神態(tài)、聲音和動作。有包容的他,親切的他,隨和的他,認真的他,嚴肅的他,淡漠的他,溫柔的他,促狹的他,還有那個克制的他。
而在她目不所及之處,或許,他也曾有過不安、自厭與猶疑。
他說,他沒她想得那么好。可是,她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他已是她遇見過的最好的人,沒有之一。
就在幾日前,她還為愛上他而自憐自哀,只道永遠也得不到回應(yīng),僅能在夢中幻想著徹底占有他,令他難分一絲心神予旁人。
可是到了此刻,那份洶涌的愛意卻轉(zhuǎn)為了寂靜,她竟比任何時候都感受到了內(nèi)心的從容。
明日,他就該回來了吧?她好像已等得很久很久了。也許還差兩天,便剛好等了十五年。
側(cè)頭望向窗外,今夜星空湛然,月輪皎白,竟美得令人無聲無語。她第一次坐至天明,用心體味著自然萬物的每一瞬變幻,只覺奇妙難言……
清晨,當孟夏走進東廳書閣時,那位小姐已經(jīng)起身出門了。
清風將紫檀木書案上的雪白宣紙吹起一角,只見上面留下了幾行清麗姿美之字,一筆一劃皆用盡心思——
向之四余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茍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