幡醒
一早醒來望見頭頂幔帳,崔瑈眨了眨眼,又閉緊,打算再賴會兒床。今兒又是得去府衙的一天,想到只有晚膳時才能見他一面,便真希望這白日時光能趕快過去。
一想起昨日種種,心跳突然間開始加速。彼時的她鎮(zhèn)定自若,好像無事人一般,然而,直到事后回味時,卻琢磨出百般微妙。
他隱晦打量的目光,似有若無的笑意,與她不經(jīng)意間的肌膚相觸,還有,一遇她撒嬌就沒轍……崔瑈忍不住將臉埋進(jìn)絲被里,吃吃笑了起來。
這樣看來,他啊,也只是個男人罷了,有著天下男人一樣的占有欲,保護(hù)欲。
更好笑的是,她驚訝發(fā)現(xiàn)他竟下意識學(xué)她說話?而他本人或許都未曾察覺。
昨日就在滄浪閣閑聊時,薛嘉卉問及最終考核文章之事,她一聽便也想問問,她目前雖在戶所見習(xí),卻不太想專門寫賦稅戶口的題目,這樣是否可行。
先生聽完,只說他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后來又問了她幾句府衙見習(xí)的情況。
她雖立刻覺出對面高玠似神色有異,可一時也沒弄清緣由,后來發(fā)現(xiàn)趙嶠特意看了她一眼,這才后知后覺了幾分——
原來,先前她不小心將“戶房”錯說成“戶所”,不過先生對此竟毫無所覺,也跟著她說“戶所”,直到第二次開口時才改回了“戶房”,臉上神情卻是不見異樣。
眾人皆是初次目睹趙煜這般失誤,心中暗納罕,沒忍住覷了覷崔瑈。
人什么時候會不自覺學(xué)另一人說話呢?興許是喜歡對方說話的語氣或用詞,興許是通過模仿來吸引對方注意,不論是哪個理由,毫無疑問的是,必定都對那人很有好感。
想著昨日那些意味莫名的目光,崔瑈心頭一蕩,無比清楚地確證了他給的偏愛。
帶著這份愉悅及想見他的期待,府衙內(nèi)的崔瑈已完全沉浸在官府往年的賬冊和黃冊中,效率奇高。
然而,今日的這一番瀏覽,卻意外看出些反常之處來。
按理說,大周承平日久,民富益盛,江左又堪稱富庶風(fēng)流冠絕天下之地,人口數(shù)量理應(yīng)呈持續(xù)增長之勢,可五年前的黃冊登記卻表明,嘉祐末年江左九縣的戶數(shù)竟與開國初持平,而相較仁宗朝情況已銳減近十分之一。
不僅如此,太|祖時核定的江左額田數(shù)為七十萬頃,到了近年來同樣驟減了近四分之一,導(dǎo)致的結(jié)果便是朝廷對土地的控制力直接松弛。
兩項數(shù)字相差如此之大,已絕難歸咎于登記錯誤,所以,又該如何來解釋這一反常?
用完午膳后,崔瑈為了佐證心中猜測,特意去了一趟府衙西邊的架閣庫,在二樓翻遍了《會典》和地方縣志,用了近一個下午的時間,終于得以明確一個事實。
在額田方面,不論是開國初年還是睿宗年間,土地統(tǒng)計皆分為田、地、山、蕩四類,由此可排除土地核定標(biāo)準(zhǔn)不一致這個因素。
如此一來,只需聯(lián)系近日來朝堂上的紛爭,最具解釋力的答案便呼之欲出——土地兼并日益加深了,而這正類似于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的無數(shù)次情況。
在愈拉愈大的貧富差距中,即便人口數(shù)量不斷增加,可各樣賦稅也隨之難承,小民們?yōu)榍蠖愣悾虬抵型东I(xiàn)土地于皇親高官之家,次之以田質(zhì)抵,日侵月削,田地所剩無幾后便致流亡,最壞則是田畝直接被權(quán)貴圈占侵吞,于是被迫成為流民。
江左如今怕正處于第一階段,而該地既已如此,帝國他地情況可想而知!如今的流民事變正是警鐘……
回想這一路游學(xué),她清晰看到從北至南,從中至東,其間的地域差距之大。
既有河?xùn)|古樸崇儉,又見中州安樂小康,而江右已走至好壞兩極,更無需言江左富庶流脂。
這般橫向比較已叫人感慨萬千,對崔瑈而言,那縱向變化更令她心驚!
她隱隱覺察到,當(dāng)今世代的人,或許正處在古今異變之中。
博陵崔氏的衰落,已長久困擾著她的父輩,而她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性情也被這件事深深塑造。
如今看來,它的衰落并非只是一個家族的不幸,也并非源自無數(shù)個令人遺憾的偶然,實際上,卻是被裹挾在了大時代的洪流里——
自唐末黃巢戰(zhàn)爭以后,那傲視世上數(shù)百年的門閥士族,全都無可挽回的衰落了,即便是綿延已久的江左趙家,仍被譽為當(dāng)今世家之首,然而這僅僅是觀念上固守罷了。
也許,所有人都忘不了那份風(fēng)流獨絕,那獨屬于世家的時代。
如今代之而起的,是憑借科舉而躍升為官的士大夫群體,精英的輪換規(guī)則,就此由血緣變?yōu)榱斯γ?br />
于治人者而言,等級差別無疑被大大拉平——一個真正立基于儒家理想、以考試甄別而出的文官群體,已經(jīng)日益成熟。
于治于人者而言呢,世上雖依舊等級森森,但終究愈發(fā)流動了——科舉制下,州學(xué)縣學(xué)的普及已大大增加了識文斷字之人,“學(xué)而優(yōu)則仕”不再是空想,從白衣之身變?yōu)楣賵鲂沦F也絕非毫無可能。
變化還不僅止于政制變革,那觀念的潛變則更叫人驚疑。
待在旸縣的一月里,崔瑈早已領(lǐng)略繁多,無需提藩王高門鐘鳴鼎食,養(yǎng)尊處優(yōu),便說那一般富戶也過得起窮奢極欲之生活,就連尋常人家都可競奢成風(fēng)……江左英才的風(fēng)流倜儻,不僅只見于詩文之上,更流露在用度享樂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中。
千年前,圣人的“義利”之說與安貧樂道,傳至當(dāng)前,只淺淺停留在口中理想里,于實際日常而言,卻無一絲立足之地,一切俱變。
究竟是知行合一,還是陽奉陰違?
此刻她忽然明白,當(dāng)初困惑自己的那些問題,全部都是一個時代的問題,而他,則精準(zhǔn)地將之?dāng)[在了他們面前。
所學(xué)為何?
回答這一問題,不應(yīng)只從自身出發(fā),在為俸祿、為官身、為名聲、為家族、為天下、為道等答案中選擇一個。
何以用才?
對此叩問,也并非只是了解各人平生際遇差異后,做一同情之理解即可。事到關(guān)頭,終究要有所抉擇。
崔瑈想,她或許明白了他真正要問的問題:在一個流變的世界中,在一個或陰或陽的環(huán)境里,如何一以貫之?
她還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卻似有若無的看到了,他用行動做出的回答……短短半年時間,他一步步引著她朝真相走去:帝國鮮花著錦之下,隱患已然叢生。
激進(jìn)而泛濫的清議、相互攻訐的文官、可被操控的流民事變、預(yù)謀已久的藩王叛亂、北方異族的窺測……如今的土地兼并之勢,也許在不遠(yuǎn)的未來,會再次使得那句“不患多寡而患不均”傳遍天下。
作為世家之首的江左趙家,必然首當(dāng)其沖。
縱使相較那眾多巧取豪奪的皇親世家而言,趙家不過是固守祖業(yè),已稱得上一句克制守中,然而,貧富懸殊至極也確是事實。
不僅平民百姓與王侯官員之間差距愈大,就連官員內(nèi)部的差距也在步步拉大。
發(fā)生在朝堂上的攻訐辯論中,既有尖銳批評之聲,也有自我解圍之聲。而那激進(jìn)之人,或趨于溫和,最終融入大潮之中,或愈發(fā)激進(jìn),黨同伐異,以致內(nèi)部分裂。
終了,最高決策層要么中和調(diào)停,要么變法求生。
不論哪一選擇,一旦失敗,那么即將到來的戰(zhàn)爭,或許開啟新一輪的朝代輪替之機,或許為異族入主中原大開方便之門。
所以,當(dāng)初他的那句“調(diào)劑鹽梅”,會不會正意在于此?這一念頭剛冒出來,崔瑈就清晰感覺到了心間的震蕩,仿佛潮水般將她全部心神卷入其中!
她,或許會和他并肩而行,與帝國共度時艱……不,不對,他已經(jīng)帶著她走到了抉擇關(guān)頭,不是嗎?
崔瑈緊了緊手指,真想馬上去找他,當(dāng)面向他求證!
好不容易等到散衙,乘了馬車回到南府后,崔瑈直接朝承德院而去,然而剛至院外時卻被仆子告知先生不在府里。
她既覺遺憾又有些意外,只好稍微按耐了心中興奮,便等晚一點兒再說罷。
然而晚上用膳時卻發(fā)現(xiàn),不僅先生不在,就連趙嶠也不見蹤影,那另外三人見此也覺著奇怪,就不知誰有那么大面子,竟請得動先生出府赴宴。
回到小南軒后,崔瑈立馬找來孟夏,問她清不清楚先生去哪兒了,孟夏只言不知。
未曾猶豫,崔瑈立刻有了決定,道:“還請孟夏姐安排個人守在府門,等先生一回來就直接請示先生,說我想見先生一面。”
孟夏聽了,很快就已吩咐妥當(dāng)。
只不過到了亥時,也不見人前來回話。
坐在書案前,崔瑈再一次抬頭看向院外時,卻仍是黑漆漆一片。
“小姐,不如早些歇息吧。”
孟夏看她時不時掩嘴打哈欠,眼里都冒出了濛濛水汽,終究生了些許不忍。
敏感覺出孟夏聲音里的異樣,崔瑈心底沒來由的一動。
所以,他究竟是出府赴宴,還是……再出遠(yuǎn)門?
“孟夏姐,可否請你答應(yīng)一件事?”
她緩緩站起身看向孟夏,嘴角彎起一個笑。
“要是先生回府后,就立刻告訴我,不論已是何時,可好?”
對上她坦率懇切的黑眸,孟夏不自覺垂了眼,半晌,低聲應(yīng)是,隨即轉(zhuǎn)身離去。
而身后的崔瑈,臉上表情瞬間淡了下來,心臟已開始劇烈的跳動著,一下又一下,砰砰之聲近在耳畔。
夢中,她又看到了他。
他靜靜站在黃河邊上,背影蕭然孤絕,似欲乘風(fēng)而去。
她不由想著,以前每次夢醒后,她總能摸到滿臉淚水,今夜,會不會同樣如此呢?
慢慢睜開眼,伸手一觸,果然沾濕了指尖。
已是凌晨了吧,而孟夏依舊沒有叫她。也許,真應(yīng)了那個猜想。
她的大夢,終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