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
崔瑈微俯下身,正打算將杌凳重新放回東廳,卻聽趙煜隨口道:“放著沒事兒,你先走。”
由于先生就等在身后,崔瑈也不愿磨蹭,于是順從的朝前行去,繞過紫檀書案后步子略緩,不經(jīng)意轉(zhuǎn)頭時正瞥見他步履蕭然,英俊臉龐上浮動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察覺到女孩兒視線,趙煜微抬下巴朝門處點了點,示意她不用等,直接往前走。
崔瑈這才回過頭,紅唇一抿,微微笑了,就此安然走在前面。
從書案到允中堂前門的十余步距離中,她悄然感知著身后的悠悠目光,那是一種來自男人的打量,帶著興味,欣賞,以及不自知的占有欲,她無比熟悉,卻罕見的樂在其中。
如今想來,他這般隱晦打量曾出現(xiàn)過兩次,第一次是去拜見葉老那日,第二次則是前日她告退之時,而今日正是第三次。
一向風(fēng)波不動,禁欲克制的人,為何會突然走下神壇……難道,是后知后覺春色動人,便生了幾分賞景心思?
抬起手,將兩扇黃花梨隔扇門輕緩拉開,一瞬間,明燦陽光涌了進(jìn)來,她不覺微微瞇了眼,心里清楚,有些秘密薄如蟬翼,已全然暴露在日光之下,再經(jīng)不起任何觸碰試探。
崔瑈側(cè)了身候在門畔,安靜看著趙煜抬腳跨出堂,跟上,依規(guī)矩走在他身后半步處。
很奇怪的是,好像走出那扇門后,有什么東西已不自覺發(fā)生改變,就如同烈日下的冰塊,漸漸消融成水,變干,最終再無一絲存在的痕跡。
便這般遵著學(xué)生之禮走在他身邊,不時在心里對自己說,請定要珍惜此刻,珍惜與他獨處的每一瞬息,然而越這樣提醒,越覺著恍惚如夢。
看了會兒身前人英挺的側(cè)臉,崔瑈輕垂首,忽然發(fā)現(xiàn),私下里與他相處時,自己已夠得上恃寵生驕了吧?可一旦走至人前,整個人竟開始惶惶不安起來……
“留心臺階。”
趙煜低聲提醒一句,也不多打擾那個姑娘走神。
崔瑈輕輕應(yīng)下,唇角卻已莫名翹起。
真好玩兒。原來,他的聲音都能安撫她情緒。
和他走在一起,不說話,也不會尷尬。
滄浪閣位于東園清湖中心的小島上,需乘船前去。二人走至濯纓水閣時,正瞧見幾丈湖面外已行有一船。
“阿兄!”
船上的趙嶠率先望見,緊接著高玠三人也轉(zhuǎn)過身來,遙遙向趙煜請安。
岸邊,舟人本欲解開纜繩,將停靠一旁的船拉至渡口,卻發(fā)現(xiàn)這繩竟被系成了死結(jié),遲遲解不脫,又知公子正立于幾步外,心里一緊張,手下動作不由亂了。
趙煜淡道:“無礙,慢慢來。”
這話,怎么聽著那般耳熟?見舟人額角已沁出大顆汗珠,崔瑈無聲一笑,旋步往渡口欄桿處走去。
遠(yuǎn)遠(yuǎn)眺望,小船離湖心愈發(fā)近了,而船里那幾位齊齊轉(zhuǎn)頭,仍盯著岸邊瞧,似是好奇發(fā)生了何事。
正愜意欣賞著湖光山色,忽然聞到一縷清淺檀香,崔瑈心湖微漾,在腦子反應(yīng)過來之前,面上已帶了淺淺的笑。
就在下一刻,左側(cè)手臂極為輕和的貼上了一抹冰絲清涼,漸漸的,衣底下的溫?zé)幔丛床粩鄠髦良∧w……
沒有人躲避,也沒有人移動,時光好像凝了無言的溫柔,緩慢流淌在這手臂相觸之間。
過了會兒,渡口處的船終于擺正了,崔瑈這才不經(jīng)意離開,毫無所覺般上了船。
熏風(fēng)徐來,舟船拂水而行,攪動了一湖清波。
崔瑈坐于左側(cè),抬手斟水,將第一盞茶放置主位男子身前。
趙煜目光從遠(yuǎn)處荷塘收回,落至眼前之景。
少女微垂著臉,纖白蔥指輕扣茶壺把手,注水入杯,神色嫻靜安然。
察覺到旁邊視線后,放下茶壺,側(cè)首,朝他微微一笑。
看著倒是大方得體,只不過瑩亮眸光中,仍泄露了幾分春水般的柔媚。
趙煜心里了然,容色十足閑適,沒事兒人似的開了口:“你今兒穿的這身,倒與那清荷挺搭。”
都是極嫩極淺的顏色,卻美得清新動人,素淡又嬌艷。
崔瑈心神一松,轉(zhuǎn)頭看了眼,嗯……還真是。
那水中清荷,同樣為綠粉相配。
好笑過后,她只覺有絲莫名的難為情。何曾想,還能與先生聊到這上邊?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回眸朝他抿唇笑了下,忽然間,一個念頭飛快閃過眼前。
“先生,”崔瑈清然地對上他雙眸,語氣恭敬,“我突然想起茂竹苑里也有一片荷池,前些日子去找圓圓,才知道您有叫他每日習(xí)字,有勞先生為此費心了。”
趙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知這話定還沒說完。
崔瑈嘴角微翹,聲音有意放得更緩了些,“不過,那日為了弄懂圓圓的話,學(xué)生也是費了點兒時間。”
“圓圓許是不知該如何稱呼您,只跟我說是一個眉毛長長的,黑黑的哥哥。后來又補了一句——‘總是一個人坐馬車’,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那位哥哥必然是先生了。”
放下茶盞,趙煜悠然回味著女孩兒那句“哥哥”,略看她一眼,似無聲問:所以呢?
崔瑈眨了眨眼,所以——
“圓圓還不會說假話,既然他喚您哥哥,便說明,您是真年輕呢!”
畢竟,不論是從年齡還是輩分,圓圓若喚您叔叔,則更是無錯。
趙煜驀地失笑,挑起眉道:“謝謝啊。”
“不客氣。”崔瑈終于忍不住笑得眉眼彎彎,坦然受下了他的這聲謝。
也正是在這個玩笑里,她恍然明白,為何他萬中無一。
他的包容,并非老僧入定的寂然,而是閱盡千帆后,仍不滅清澈少年氣,那份生命力又美,又動人。
滄浪閣筑在湖心小丘上,四面環(huán)水,可將山光水色盡收眼底。
二人剛下船,只見趙嶠幾人已候在臺閣下的石階旁,見完了禮,一行人開始沿階而上。
滄浪閣內(nèi),四周開窗,置有座,主位坐北朝南,余下六座左右分置,每座案幾上還放有茶水點心。崔瑈瞟了一眼,心想著糖在哪兒呢?不會就這個吧?
方建鴻和高玠已自覺走向右側(cè)之位,于是崔瑈便打算與薛嘉卉往左走,不意發(fā)現(xiàn)趙嶠也跟著走了過來。
“綺月中午已向阿兄請教了許久罷?這般用功真是叫人慚愧,今兒便給我個鳩占鵲巢的機會,可好?”
趙嶠邊說邊落坐于左側(cè)第一位,此舉卻令對面好意瞬間落空——原來,方建鴻和高玠已給他空出了右側(cè)第一位。
崔瑈見狀不免覺著好笑。這位趙二公子可真有意思,怕是舊愁新恨一起報了吧?鳩占鵲巢?既有自知之明,又何必明知故犯?就沒見過這么扒著兄長的人,都這么大個人了……
“衡如兄言重了,您請自便,無需顧及我一人。”
崔瑈說完朝薛嘉卉笑了笑,后者不禁挑眉,又見對面方、高二人序齒而坐,只好上前幾步坐下,就此將趙嶠與崔瑈隔開。
這一入閣就隱有火藥味,余人都覺摸不清頭腦。方建鴻與高玠對視一眼后,分別從第二位、第三位往前挪了一位,填了右側(cè)第一座的空。
趙煜坐在主位上淡淡看著,未曾出聲。
方建鴻正要坐下時,心念忽動,旋步行至趙煜案旁,半跪著坐下,開始沏茶、斟茶,舉止恭敬有禮。
室內(nèi)立刻安靜了下來,只余泠泠水聲。
做完后,趙煜朝他略點了下頭,方建鴻心里一喜,頗為自得地退回了原位,暗想,這不就是鷸蚌之爭,漁翁得利?
崔瑈甫坐下就覺失策,按說趙嶠那話當(dāng)玩笑聽便行了,就當(dāng)是她敏感吧,話里是否有話,說的人自然清楚,不過這般與人針鋒相對,只會在先生面前顯得自己小氣。
思及此,剛啟唇說話,不料趙嶠也同時出聲。
對上他禮讓的目光后,崔瑈淺淺一笑,歉然道:“衡如兄,方才是我不對,沒領(lǐng)會您話中玩笑,只因過于擔(dān)心先生誤會我不懂禮節(jié),卻不知這般反而更失禮了,還請衡如兄海涵。”
趙嶠心想這崔瑈竟能屈能伸,正暗悔自己沒能更早她一步示弱,倒還讓她表現(xiàn)了一番……事已至此,也只能大度示好。
“綺月無需多慮,我完全沒放心上,其實還是我沒把握好玩笑的分寸,才讓你生了誤會,以后我定當(dāng)注意。”
聽完這番話,趙煜容色清淡,令人猜不出絲毫心思,不過是隨意問向了方建鴻,直叫后者受寵若驚,而片刻前的小插曲似乎就此翻了篇。
旁人怎知,趙煜比誰都清楚,那二人還有得斗呢,管也難管,隨他們?nèi)ァ?br />
果然,話一說完,崔瑈與趙嶠相視而笑后,已懶得再搭理對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