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戀
孟夏正在給崔瑈系寢衣帶子時,突聞門外有人敲門。她手下動作加快了幾分,俯身拉高絲被,掖好兩邊,這才往房門處走去。
一開門卻見是晉臣,兩步外,趙煜正側身佇立看著欄外夜景,聽見門開不急不迫回了頭,一張英俊逼人的臉漸漸映入了眼。
坊間傳言,江左趙家侍衛(wèi)長曾因相貌俊美得了個“小潘安”的稱號,然而此刻站在趙煜身邊,晉臣的光彩卻立時黯淡了幾分。趙家的齊光公子總能輕而易舉牽動旁人的所有心神,眉眼典雅華貴,與人對視時目光深深,叫人一見就無法移開視線。
如此近距離地看著趙煜,孟夏怔愣一瞬后立刻垂首行禮,側身靜迎他入內(nèi),心里暗暗納悶,侍衛(wèi)長剛剛才來送過藥膏,沒想到大人還會親自前來一趟。
等趙煜進了門,孟夏正準備跟上時,卻見仍站在門外的晉臣朝她微抬下巴,示意她出來。
然而就在孟夏剛要退出門的那一刻,走在前面的趙煜頭也不回地說:“里邊兒待著。”聲音淡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晉臣想了想,抬手輕輕將兩扇房門完全推開,其后便靜默地等在門外。
孟夏心中雖覺莫名萬分,卻依照吩咐迅速轉身跟上趙煜。
崔瑈睡著了,此刻正安靜躺著,散開的烏發(fā)鋪了滿床。
趙煜目光落于她柔和臉龐,平日里那雙盈亮杏眼已輕輕闔住,笑起來頰邊容易露出的梨渦也不見蹤影,相反,臉色慘白幾近透明,雙眉緊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穩(wěn)。
“背上的傷如何?”他低聲問。
孟夏謹聲回:“刺客下手較重,瘀了血,有些發(fā)烏。”
趙煜靜靜看著崔瑈,不發(fā)一語。
孟夏心底漸漸升起了一絲異樣。她微斂雙目,默然盯著身前人衣擺處矜貴典雅的鎏金暗紋,突然就想起了先前晉臣的那番舉動……
夜已深,萬籟俱寂,風從敞開的房門處輕潛入內(nèi),吹得床幔微微翩飛,發(fā)出極其細微的聲響。
那道頎長挺拔的身影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床前,仿佛融入了夜色中,如遠山般巋然寂靜。
孟夏心跳卻愈發(fā)失了節(jié)奏,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猜想從腦中飛速閃過。
半晌,她聽見了趙煜清冷的聲音,“椅子。”
回過神,孟夏迅速取來椅子放置床畔,緊接著又將崔瑈左手從絲被中拿出,做完這些后退下侍立一旁,心思劇烈翻涌。
趙煜坐了下來,垂眼看那觸手可及的女孩兒。
她眉心微蹙,眼皮子哭得粉嫩嫩的,有些紅腫,呼吸聲時而輕淺,時而又急促幾分,令他的心也隨她一起一落。
僅在這一刻,他才能貪戀地注視她面容,她看不見他眼底的灼熱,也就不必為那駭人的情愛而疑懼。
有人會不會在尚未知曉對方性別、年齡和容貌時,就已然悄無聲息地上了心?若是以前聽到這話,趙煜只會一笑置之,暗道怕是被人下了蠱。然而真正遇見后,他才明白,原來自己就是那個中了蠱的人。
也許,早在當初命晉臣格外查清她底細的那一刻,他眼里就不自知的有了一個人的身影。
最初她還懵懵懂懂,而他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看她一眼,故意逗她,引她卸下心防,暗自想著該如何培養(yǎng)這個學生,漸漸的,清醒無比地旁觀自己一步步走向深淵,直到欲念已動、不配為人師長時,不誘她共沉淪倒成了他聊以自|慰的可笑底線。
洛水那夜,趙煜曾獨自長坐至天明。霞光初現(xiàn)時他淡淡想著,就讓秘密永遠埋在這夜好了,往后的日子里,她仍有光明璀璨的前途,而他也不必辜負圣人之訓。
可惜,終究是高估了自己。只要一見崔瑈,所有克制皆如堅冰化水,每次都在還來不及細想之前,他已無計可施地背棄了那些決定,不過是不忍見她有一絲的怯意、緊張或憂慮。
低頭看她自然蜷著的手指,纖白,柔潤,指尖泛著粉嫩的紅,目光緩慢移至她手腕,細細的一圈,似乎不堪一折。今夜,只差一點兒……
“原來就是這般當差的。”
一道極為冷淡的男聲緩緩響起,余音冷冽蕭肅無比。
孟夏猛然驚醒,心中竟似淌過冰泉般寒徹透骨,她快步上前,帶了絲慌亂的在崔瑈手腕處鋪了層白巾。
同一時刻,門外的晉臣神色驟變,瞬間繃緊了下頜。
這個孟夏真是大難臨頭了還不知,今夜兩位小姐險些遇害,其中有位還是大人心尖上的人,誰能擔待得起?看來真得好生敲打敲打!晉臣仍記得半個時辰前向大人匯報時的情形,大人雖沒出聲指責,但卻罕見的半晌未說話,那刻他便知,不光她孟氏姐妹要被重重追責,就連自己也難逃管教不力之罰,只不過并非當下關頭罷了。
診脈片刻,趙煜收回了手,“每日盯著她把安神丸吃了。”孟夏立刻恭聲回是。
他長身以起朝門外走去,最后淡淡交代一句:“再有下次,多大造化都保不了你。”
孟夏心重重一沉,晉臣冷眼看她,轉身緊隨趙煜離開。
崔瑈第二日醒來的時候,聽到樓下院子里隱有人聲喧雜。
天光大亮,陽光照在窗紙上,瑩瑩耀眼,時辰應是不早了,她坐起身半靠在床頭,細細聽了會兒外邊的動靜,好像與死去的店家有關……一想起店家,心驟然一扯,昨夜哭了許久后只覺腦袋陣陣發(fā)昏,此刻竟完全不記得后面的事了。
崔瑈正揉著額頭時,孟夏端了銀盆繞過屏風走來,見狀忙上前問:“小姐醒了?可有哪兒不適?”
她搖搖頭,伸手輕輕按了下后背,“沒事兒,就這兒還有些疼。”
“小姐先洗漱,用完早膳后屬下再給您上藥。”孟夏將過了熱水的巾帕遞給她。
崔瑈接過,有些疑惑地問:“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孟夏姐怎么不叫我起床?對了,昨夜我是怎么回來的,為何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孟夏笑著一一解答:“現(xiàn)在巳時三刻了,早晨大人命屬下不必叫小姐,讓您多睡會兒,今兒不必急著趕路。另外,昨晚是屬下點了小姐的睡穴,再扶您回了房。”
原來是這樣。崔瑈取下敷在臉上的巾帕,抬頭朝孟夏彎了唇,無聲謝過她的體貼。
用過膳后,崔瑈脫下衣裳半裸趴在床上。一個晚上過去,她背上的淤血竟大了一圈,顏色也愈加烏黑,落在這白玉肌膚上更顯可怖。
孟夏洗凈手,指尖沾了藥膏放在手心用兩掌搓開,細心對崔瑈道:“小姐忍著點兒疼,屬下為您揉開后能好得快些。”
崔瑈點點頭,本以為做好了心理準備,誰料孟夏一上手后依舊忍不住“啊”了一聲,隨后每揉一下都暗暗吸口氣,“好得慢也行”這句話都已到了嘴邊,然而咬咬牙還是沒有說出口。
見崔瑈疼得一直細細哼聲,孟夏便借聊天來轉移她的注意力,輕聲說:“經(jīng)過了昨夜,屬下確信大人十分看重小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大人生氣的樣子。”
崔瑈聽了一怔,生氣?因為她嗎?他生氣的樣子……
“孟夏姐怎么知道先生生氣了?”話一問完崔瑈就覺失言,這不是引著孟夏在背后議論先生嗎?想來她定會閉口不談。
怎料孟夏抿抿唇,竟然有所回應,“大人一向不動聲色,不露情緒,然而昨夜卻明顯不同于往常,可說是冷淡至極。”
崔瑈心念一動,隱隱察覺孟夏今日也明顯不同于往常,昨夜到底還發(fā)生了什么?
孟夏小心揉著崔瑈纖細肩胛骨下的肌膚,腦子里反復想起趙煜的那句話,心一陣陣發(fā)緊。
昨日疏忽造成的后果遠比她預計中大得多,看來往后惟有事事以小姐為重,她才有將功抵過的機會。不過,自己雖然將為這次失誤付出代價,但福禍相依,當下不正有一個轉機嗎?只要能站好了隊……
回過神,她狀似不經(jīng)意開口到:“大人之所以心情不佳是因為那兇手傷了您,小姐能得大人如此在意,可見福氣深厚,不過您也值得大人這般對待。”
崔瑈心跳驟亂,孟夏的這番話實有幾分曖昧,于是下意識辯解著:“不會的,先生若真的生氣必定另有原由,也許是因昨夜那人惡意挑釁……”
頓了頓,她轉過身看向孟夏,微微一笑,“孟夏姐剛才的話在我面前說說便罷了,若叫旁人聽去,很容易引起誤會。”
孟夏緊忙認錯,聲音中帶了些歉疚,“是屬下僭越了,剛一說完屬下也覺得不太合適。”
崔瑈未再言語,轉過身繼續(xù)趴好,然而在她身后的孟夏忽然就噙了幾分笑意。
不論小姐此刻是否相信,也不管大人未來如何打算,她隱隱有種預感,只要在小姐身邊當差,便絕不會過得太差。
如此想著,孟夏緊繃一晚上的心弦已松了不少,正要探身去取杌凳上的藥膏時,不意瞥見崔瑈側頭靠著帛枕,安靜無聲盯著外間的屏風看,臉上神情有些怔怔。
她動作一頓,忽然間就回過味來,心里長長嘆氣。
就連小姐你都不敢往那個方向想,其他人又怎么敢呢?名動天下的趙齊光竟愛上了自己的學生,這事一經(jīng)傳出,恐怕朝野震動。
平日里那人待你合宜守禮,不見絲毫隱秘,然而,昨夜看你時的眼神卻袒露了一切,深沉,專注,忘卻了周遭。既不愿與你獨處一室,又情不自禁看你半晌。
孟夏從未想到,向來高高在上的大人,竟會如此傾心于一人,說是迷戀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