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
四月底,眾人告別袁老,結束了在槐江中猶如世外桃源般的日子,登上馬車行至浦口,由此地乘船沿著長江順流而下,前往江右。
此船高三層能容近百人,不過船上人數(shù)卻并不見多,一行人住在第三層客房,出屋便有露臺可供賞景。
傍晚,崔瑈推門而出,立在欄前望著眼前這條聞名天下之江。暮色微沉,長江水深而寬闊,兩邊峭壁林立,有霧從江面上緩緩升起,氣象萬千。
也許只有見了歷史變幻和自然綺麗,才能覺察天地萬物之大,為人心量之小。想著游學以來這一路的經(jīng)歷,她似乎從不曾這般愜意過,就像這江上的風,自在舒緩。
不一會兒有人走到身旁,手扶欄桿極目遠眺,崔瑈側頭一看,原來是高玠,于是含笑叫了聲“承禮師兄”。
兩人并肩而立,靜靜看著江景。
半晌,高玠突然問她:“綺月,看得出來先生很是看重你,想必你入職六部應沒問題。有考慮過具體去哪兒嗎?我可幫你打聽一二。”
崔瑈的心輕輕一觸。是啊,先生,應當是看重她的吧?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卻不再得他召見了……
出神一瞬,她笑了笑,誠實答:“謝謝師兄,不過我還沒想那么遠。”
高玠挑眉,“如今考慮也不算早了。”
她點點頭,謝過他的提醒。突然見河中似有暗影快速游過,崔瑈笑著感嘆一句:“聽聞長江中魚類萬千,格外肥美鮮嫩。”
那道黑影……高玠極快皺了下眉,暗想許是自己看錯了。心思轉回到崔瑈這話后,神色放松了幾許,失笑到:“看來你很喜歡吃魚,似乎不喜羊肉?幾次用膳,我瞧你不曾碰過羊肉脯。”
高玠的細心令崔瑈有些驚訝,“是,我確實不喜羊肉的膻味。”
他又問:“可曾去過塞北?”
話題如此陡轉,崔瑈稍稍一頓后,還是順著他的話回到:“未曾,之前我只在定州和京城兩地待過。”
高玠唇角一彎,解釋說:“塞北之地的羊肉幾無膻味,可去那兒品嘗一番,說不定你就會喜歡上,而且七八月正是草原最美的時節(jié),水草豐茂,藍天遼闊。”
塞北草原么,便是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風吹草低見牛羊。年幼讀樂府詩集時,她就對那兒心生向往了,可惜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去看看。
正想著,身旁人緩緩出聲:“綺月,若我邀你草原騎馬,你可愿應約?”
崔瑈一愣,轉臉正與高玠四目相對,此刻,那向來驕傲的男子眼中竟盈滿了溫柔,神情磊落坦蕩。
崔瑈眼睫輕顫,很快移開了視線。
她知曉世家公子自有傲氣,可是高玠似乎有所不同,游學以來他一直對自己釋放著善意……不過還是沒有料到他竟有這番心思,但能確定的是,她只把他當師兄,也只能是師兄。
不論是家世出身還是師兄妹關系,二人都不相配。
無需考慮,她已含蓄拒絕:“謝謝師兄邀約,可惜我不會騎馬,恐怕會掃了師兄的雅興,相信定有他人能與師兄并肩。”
高玠聞言一笑,放下了搭在扶欄上的手,側頭看向她,目光灼灼,“那我只好等你了,等你愿學騎馬的那一天。”聲音很輕,卻隱含勢在必得之意。
高玠離開后,崔瑈神色如常的繼續(xù)賞景,不過暗地里正琢磨著往后與師兄相處的分寸……不一會兒,江風愈發(fā)大了,于是也轉身回了屋。
崔瑈剛一走,左側緩緩走出一男一女兩道身影。
“正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吶。”方建鴻笑著感慨一句,沒想到就連高玠也會被人拒絕。
薛嘉卉眉頭微擰,頗有些不以為然,“世家可不是那么容易進的,京城中不知多少官家小姐想要嫁給承禮兄,綺月此次拒絕,怕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她實在有些不理解,按說這可是崔瑈走進權門的最佳機會,也許還是唯一的一次。
方建鴻短促笑了聲,“這便是綺月師妹聰慧的地方,男女相處,女子的矜持尤為重要,若她輕易答應,男人還沒了征服欲。”
“嗤,什么矜不矜持的,你當我和綺月這類女子,還有閑心跟人玩你追我趕的游戲么。”
薛嘉卉嘴角輕挑,“我看她就是不喜歡承禮兄,若真喜歡一個人,便沒有矜持二字,克制尚可一說。”
“哦?克制又是個什么說法?”
“這就不懂了吧,克制二字,乃是遇情柔腸百結,臨頭瞻前顧后,終了謀定后動,明白了么方師兄?”
眼前的薛嘉卉面若桃花,柳眉一挑,霞光將她臉上的細微絨毛都照得一清二楚,似乎有點兒可愛。
方建鴻突然發(fā)覺,原來懷玉師妹也是個漂亮姑娘。
“方師兄,我知道我美,不過您這眼神可千萬得收好了,別打我主意,咱倆沒可能。”
薛嘉卉似笑非笑地看著方建鴻,沒有錯過他眼里的驚艷。
方建鴻微窘,不甘回擊到:“懷玉師妹,可明白美而不自知方更美?學學人綺月。”
“哦?原來你喜歡綺月啊,早說嘛,我這就幫你告訴她去。對了,順便也告訴承禮兄,讓他小心你這個情敵。”
方建鴻無語,懶得與她再起糾紛,直接拂袖而去。
夜間沐浴過后,崔瑈坐在杌凳上,用巾帕輕輕吸干發(fā)中水滴。
突然下層船艙傳來一陣喧鬧,很快廊道外有人匆匆走過,從門上映出的影子輪廓來看,應是住在隔壁的晉臣。
崔瑈一下子站了起來,不知發(fā)生了何事。
孟夏快速走向衣櫥取出了外衣,“小姐先把衣服換上。”
兩人凝神細聽片刻,能感覺到底下的人開始往外走去。
孟夏走至窗臺微一推窗,崔瑈也緊跟著走上前來,恰好能從臥房窗戶看清底下情形,那甲板上的人各自成團站著,相互背靠著背,而晉臣則立于甲板中央。
看了幾眼后孟夏迅速關窗合嚴,轉頭對崔瑈道:“請小姐待在屋內,千萬別出門。”說完已推門而出。
然而臨近深夜,孟夏卻遲遲沒有回房。直到崔瑈忍不住困意,剛上榻準備先睡時,孟夏終于回來了,她立馬坐起身問發(fā)生了何事。
孟夏循聲看去,眼前女子披散著烏發(fā)擁坐在絲被間,愈顯嫵媚溫婉,即便面容帶了幾分不符年齡的成熟氣,然而杏眼里盈滿的好奇卻平添了些純真。想著崔瑈過往的簡單經(jīng)歷,孟夏猶豫片刻,還是說了:“樓下死了一人。”
此話落下,崔瑈臉色一白,后頸處寒毛立刻豎起,就連周圍空氣也迅速轉涼了幾分。
據(jù)孟夏說,一個時辰前有人在船艙酒窖中發(fā)現(xiàn)死者,隨后出聲將其他人喚來,這就是之前那陣動靜的原因。
死者被人殘忍毀容,不僅分不清面貌,就連全身上下也無一處好地方,從死亡時間看絕不超過兩個時辰。奇怪的是,加上他們一行八人,事發(fā)后船上的人數(shù)仍與出發(fā)前一樣,都是二十八,然而此船已不停不休地行駛了兩日……
也就是說,有人神出鬼沒殺了人后,頂替死者的身份混跡于人群中。
崔瑈毛骨悚然,這人到底是何意圖?忙問:“抓到兇手了嗎?”
孟夏點頭:“船上其余二十人每五人分住一屋,侍衛(wèi)長命除了舵手外的十八人在甲板上一一站好,按房號站成四列,又讓眾人互相監(jiān)視,若有異動便當場拿下。”
崔瑈這才明了,原來船上的人全是由晉臣安排的,只怕個個都身懷武功。
“侍衛(wèi)長首先問最初發(fā)現(xiàn)死者的那兩個人,是誰最先出聲喚人,二人都爭著說是自己,有一人立刻指認對方定是兇手。侍衛(wèi)長便說,數(shù)完十聲后他倆仍不能自證清白的話,則均無活路。”
“數(shù)到四時,率先指證的人欲右逃跳船,剛好被我等制住,侍衛(wèi)長立刻卸了他的下巴以防自盡,如今兇手已被關押,只等大人明日發(fā)落。”
所以兇手本來是打算嫁禍他人,怎料反被晉臣激得自露馬腳?這一結果,竟是來得不費一絲力氣。
崔瑈想了想,仍覺不解,“為何如此肯定兇手就在這兩人中?”
孟夏解釋道:“船上除了舵手、庖廚和管理船艙的人外,余下十二人每三人編為一隊,負責輪番巡守,兩刻鐘換一次位置。發(fā)現(xiàn)死者的這兩人負責船艙雜物,手中都有酒窖鑰匙。”
“此船門鎖均為特制,極難損壞,而酒窖的門鎖也完好無缺,由此可推斷兇手只能是兩人中的一人,若非如此很難實現(xiàn)酒窖藏尸。”
“另外,兇手在容貌上能以假亂真,從時間上看絕不可能在兩刻鐘內完成行兇和易容,只能是他尾隨死者進入酒窖后下的手,由此也躲過了廊道上巡邏的人。”
崔瑈神思不定地點點頭。按說晉臣警惕性極強,所以兇手不太可能在出發(fā)前就藏到了船上,可是這艘船又從未停靠岸邊。如此一來,兇手究竟是什么時候上了船,難道是從天而降嗎?
聽了她的這一疑問,孟夏抿了抿唇:“從水里。”
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