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
一曲終了,趙煜睜開眼看向崔瑈,笑了下,朝她微一招手。
崔瑈心頭一蕩,蹲下身將貓兒放于地面,上階入門后先行向袁老垂首行禮,袁老含笑點了點頭,她這才走至趙煜下首處側(cè)跪而坐。
袁老平心靜氣,手撫琴,再起一首。
風(fēng)過萬壑松,清嵐浮動。
琴聲幽遠深厚,融情入曲,悠長延綿。
崔瑈雖然琴彈得普通,但在品賞上頗有天賦,很快已領(lǐng)會到琴者言有盡而意無窮之處,隨清音神游至玄妙之境。
趙煜低頭看她,女孩兒仿佛一株長在他手邊的青芙蓉,清美嬌艷,暗香浮動。她低垂螓首,云鬢烏黑,纖細玉頸微微彎著,弧線異常動人……目光下滑至她玉滴般的耳垂,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左耳后還藏有一顆黑色小痣。
自洛水聽鐘后,趙煜清醒地知道自己對崔瑈的感情已經(jīng)變了味。
他未曾忽略一直以來對她的關(guān)注,原本也確實是以師長的身份與她相處,但即便是他,也逃脫不了“情”之一字的不知所起和難以言喻。
然而,師生關(guān)系如同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天塹,上前一步就會粉身碎骨……
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已伸出了手,勾起她背部的一縷烏發(fā),細細摩挲。
崔瑈對此全無覺察,一曲終了,她仍浸在琴聲之中,卻不知有人已靜靜看了她許久。
趙煜收回目光,循著對面望過來的視線回看過去。
袁老溫和一笑,眼中隱有淚光閃過,旁人竟難知他驟然間憶起了什么,而趙煜也沒有出聲問詢。
一室之內(nèi),三人心事各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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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用過早膳后袁老突然對眾人道,今日是位故人的祭日,他們是否愿一同隨他去祭掃散心。
余下幾人聞言微驚,齊齊看向趙煜,畢竟祭掃一事私密而莊重,怎料趙煜卻直接應(yīng)承了下來,而袁老則很是高興。
一行人便提著祭品朝后山走去,一刻鐘后來到了一處山間小坳。此地有兩處墳塋,觀之墓碑,一處是袁老父母的衣冠冢,不過另一處未見名姓,竟是塊無名氏碑。
袁老蹲下身,將祭品一一擺在了這座無名氏的衣冠冢前,口中輕聲說著自己的近況,掃祭過后,他安然坐在墓前,取出一支長簫置于唇下,緩緩吹起。
崔瑈聽出了這首名為《空山憶故人》的曲子,相傳數(shù)百年前為蔡邕所作。
在這空山幽谷中,有人正聲聲傾訴著對故人的追憶,哀而不傷。
余人靜立其旁,不曾出聲打擾。
祭掃完畢,一行人繼續(xù)向后山走去,此處地勢頗平,能見荒煙蔓草,刻露清秀。
袁老興致很高,細心向眾人介紹到:“這腳下的青石板由我一塊一塊鋪就,沿此能直上山頂,只不過登頂?shù)觅M些功夫,我們不妨先到前邊的亭子里歇會兒。”
方建鴻不禁好奇,同袁老攀談著:“這么長的路想必得花去不少時間,沒人與您一道做嗎?”
“自四十歲獨自進山,如今我已住了二十多年,每天干一點兒,與這山石林木、花鳥魚蟲也就更親近了一分。”袁老的聲音里滿是溫情。
眾人走進亭子后尋位坐下,心知此亭必然也是袁老的手筆。
袁老環(huán)視眾人一圈,最后將視線落于趙煜身上,溫聲說:“此次與公子再相見,我這槐江也是第二次迎來了客人。”
他笑了笑又解釋一句:“我喚此山為‘槐江’,附近少人,人也不知此山,我便樂于給身邊萬物都取上個名字。”
眾皆莞爾。
“《山海經(jīng)》里有座槐江之山,由天神掌管,山中多藏瑯軒玉石,想必袁老入山后恰若神人,自得其樂。”
趙煜清然看著袁老,話中有稱贊意。
“名字確實來自此書。”袁老含笑點點頭,“我與公子神交已久,這次能得公子與幾位小友相伴幾日,心中已甚是歡喜。”
他清癯的臉龐浮現(xiàn)著笑意,溫和文雅,“我確實孤獨了許久,卻并不自憐。”
看著眼前幾位小友疑惑不解的眼神,他笑了笑,第一次將自己的故事對他人道出。
“剛剛祭拜的那位故人是中州永定縣魏員外的掌上明珠,也是我此生唯一的學(xué)生。當(dāng)年我剛滿二十,雙親早亡,家無一物,為了籌錢參加科舉,遂做了她第四任塾師,在此之前她已氣走了前面三位。”
袁老微微一笑,“此女其實頗聰慧,雖然嬌縱了些,然而本性善良,知我家貧便時常接濟我果蔬糕點,與她相處不過短短一月,我便喜愛上了她。”
他語聲雖然無比坦蕩,然而話中內(nèi)容卻叫眾人驚詫萬分,面面相覷。一來,袁老實則冒了天下之大不韙,行止有違師德;這二來,在場之人里便有師生,此話實在不合時宜。
崔瑈抬眼看向趙煜,見他神色如常,于是也就極力忽略了這份異樣之感。
袁老淡笑著繼續(xù)說到:“我忍不住開始關(guān)注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也不自覺討她歡心,知道她最喜歡《山海經(jīng)》,就將里面的山、海、神獸和植物一一畫了下來,每當(dāng)她功課完成得不錯時,便獎給她一幅畫。”
聽者不免訝然,畢竟《山海經(jīng)》里萬物豐繁,這該得花掉人多少時間精力?
“也許我眼中的愛意愈發(fā)難以掩藏,她已漸漸有所察覺,不過我們都默契的未曾挑明,自古以來師生相愛形同亂|倫,除非背井離鄉(xiāng)躲入深山,否則天下之大也難有我們的立足之地。”
他沉浸在回憶里,“我沒有勇氣踏出這一步,還期待著入仕為官,光宗耀祖,也再難忍受這般折磨,于是索性辭掉塾師,決定前往雒陽。”
“辭別那日,我記得陽光甚好,她站在魏府大門前冷笑著對我說,她最后悔的事便是做了我的學(xué)生,我心想,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崔瑈心中不禁輕嘆,頓覺惋惜。如此一來,他們二人遇見彼此的歡愉,其實抵不過愛而不得的痛苦。
“那后來呢?”見袁老許久未出聲,薛嘉卉迫不及待地追問。
袁老搖頭笑了笑,“難過了不到一月我便漸漸走了出來。雒陽|物貴,在那兒生活著實不易,當(dāng)溫飽都成了問題時,其他事自然會位居其次。”
后來,曾經(jīng)為她作畫的經(jīng)驗幫了他大忙,他所作的山水畫和佛畫賣得甚好,不僅手頭愈發(fā)寬裕,也令他以詩畫聞名雒陽。
只可惜,他在科舉上卻是次次落榜。
當(dāng)聽聞同鄉(xiāng)因詩文成了權(quán)臣身邊的紅人時,他也野心勃勃攜了詩畫去到京城,遍游宴飲,以求聞達于縉紳。
待在京城的第二年,顯赫一時的閣老遽然倒臺,身為閣老門客的同鄉(xiāng)也因此受牽入獄。當(dāng)他站在大學(xué)士府邸門外,看著大權(quán)在握的重臣一夜之間淪為階下囚,這才第一次意識到官場的變幻殘酷,猛然間就從這場大夢中醒了過來。
不得已,人過中年的他只好失意回鄉(xiāng),卻得知原來在他離開后不久,她便嫁給了當(dāng)?shù)匾患腋粦簦墒遣坏揭荒昃顾烙陔y產(chǎn),而她的夫君則迅速另娶了新婦。
聽聞這個消息后他雖傷感唏噓,卻自我安慰到,人生便是這般無常吧。
只不過,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他原以為,二人之間并無多深羈絆,當(dāng)初離別的痛苦也早就消失不見,然而,直到重新回憶起有關(guān)那個人的點點滴滴,卻恍然明白,她在他心中從未離開過片刻。
他自我折磨般反復(fù)在想,如果當(dāng)初與她私奔,他們二人是否都不必淪落至此?
某日午后醒來,看著窗外耀眼奪目的白光,他瞬間生出了一個沖動。不如離開這兒,逃入深山吧,獨自去經(jīng)歷當(dāng)初兩人或許會過的生活。
袁老抬眼望向遠方林木,眼里露出了笑意。
“當(dāng)我背著行囊來至此處,看這青山流水煙云出岫,便決定在這兒停下來。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槐江。如果世間有鬼魂的話,我猜她定能憑著這個名字找到我,不至于迷路。”話音中的溫柔繾綣顯而易見。
“四十歲后,惟有在這山間勞作中我才能感覺到肉身的存在,似乎已成了野人,每當(dāng)離自然更近,內(nèi)心的痛苦也就漸漸消散一分。”
崔瑈望向袁老清明的眼,心已戚戚。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日忘卻營營?或許這正是世間之人的身不由己。
薛嘉卉仍覺不解,“可是您為何不住在山下的村子里,非要獨住深山數(shù)十年,難道不會寂寞嗎?”
袁老溫和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沒有逃離人世,也根本逃不掉。村里人也曾問我這個問題,我對他說,等你真正看見自然,你便會愛上它,假若你真的喜歡什么,就不會覺得苦,只會樂在其中,形神俱忘。”
“每當(dāng)我彈琴吹簫,這清風(fēng)明月似乎都成了聽眾,我不用再被無名的東西推著,隨波逐流,不知方向。”
崔瑈心神一震,下一刻,只聽袁老輕松道:“如今我垂垂老去,早是耳順之人。人各有命,這世間之事我已經(jīng)歷了獨屬于自己的一份,未曾心有遺憾。”
“假如人生能再走一遭,我想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了。何況,又怎會有假如?臨了一生無悔,足以慰藉任何人。”
他的眼里閃著光,釋然自如,而聽到這個故事的人,都有些寂然不語。
風(fēng)吹林間,萬籟俱靜。
趙煜與袁老對視一瞬,二人無言,卻已洞悉那些不曾明說之意。
人各有命。
只不過,究竟是你我不同,還是我與她有別……
趙煜移開視線,不經(jīng)意看了一眼崔瑈,面容如水般沉靜。
一行人靜默地開始爬山。
他們仔細探尋著這座名為“槐江”的山,它到底美在哪里,又藏著袁老怎樣的夢。
一個時辰后,他們終于登上了山頂。
蒼茫云海間,霞光滿天。
崔瑈心跳砰砰,她好像第一次真正看見了自然,它遠非自己過去所想的那般無聲無息,簡單而幾近乏味。
當(dāng)她此刻開始浸潤其中時,才恍然發(fā)覺自然的奧妙與深微,也許,這便是袁老所感受到的世界。
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
【第一卷·暗流涌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