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練
趙煜知道她已看完,手上翻過一頁,頭也不抬地說:“待會兒見了羅翀,不管你如何說,最終必須拿到冊子。”
他語氣清淺得好似談?wù)撎鞖庖话悖瑳_淡了話里的命令之意。
崔瑈恭敬回是,然而心里卻打起了鼓。這是自己第一次為趙煜做事,也知道是他出的一次考題,雖為這份看重而暗自興奮,但不免有些惴惴。
要知道鄭鵬既然已經(jīng)落網(wǎng),還供出了羅翀,那么羅翀不論是為鄭鵬著想還是為自己的安危考慮,其實都沒有保留冊子的必要,一般人都會如此作想。
可是羅翀昨日表現(xiàn)出來的狂狷恣意,顯然就不是一般人吧?恐怕難以等閑視之。
先生并不管她如何說……所以,她是該言語威脅,還是該循循善誘?崔瑈開始莫名擔(dān)心自己往后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趙煜側(cè)頭,見她一時眼睛亮亮的,一時又微鎖眉頭,于是悠悠提醒一句:“今兒我暫且還陪著你,往后我可就不管了,你自己辦去。”
崔瑈聽了只想笑,正是你全程看著,才叫人緊張呀。
“學(xué)生明白了,謝謝先生體諒。”她抬眼看他,心輕飄飄的,連帶著聲音也變得輕了幾分。
趙煜語聲淡淡:“嗯,明白就好。”
此話一落,崔瑈抿了抿唇,本想忍住,然而嘴角還是露出了一絲笑意。雖然對即將到來之事尚不確定,不過趙煜的這番話卻令她生出不少信心、感動,甚至是受寵若驚。
他這般繁忙,卻特意抽空陪她歷練,她又怎會察覺不到這份用心?從來沒有師長像他這樣,親歷親為地陪著她、引導(dǎo)她,在意的是她這個人的成長,甚至還關(guān)照到她心情,初次辦事是否會膽怯害怕。
羅翀的院子很快就到了。
經(jīng)一小廝通報后,兩人順利入院。趙煜見崔瑈始終落后自己一個身位,于是特意停了下來。崔瑈步子一頓,小心走上前來與他并行,由小廝引著他們?nèi)ネ鶗w。
書閣內(nèi),羅翀正俯身作畫,雖知有人進了屋,卻不曾抬頭搭理。
趙煜不甚在意地朝旁邊的椅子走去,獨留崔瑈一人站在廳中應(yīng)對。
崔瑈還做不到趙煜那般旁若無人,有些無措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在他轉(zhuǎn)身之前又飛快收回了視線,強自鎮(zhèn)定打量起書閣來,權(quán)當(dāng)給自己找些事兒干。
房間不大,案幾和地上都堆滿了各色書籍畫卷,看起來十分雜亂,唯有屋內(nèi)的幾處綠植,或許得到了主人的細心照料,長勢青綠喜人。
而羅翀身著一件半舊青灰襕衫,似乎完全沉浸在作畫中。
崔瑈靜靜等了半晌,也不出聲催促,腦子里開始回憶著昨日羅翀說的每句話,琢磨他到底是何性情,思考著自己該如何拿到冊子……
過了約一刻鐘后,羅翀方抬眼看向了她,昨日清議時,這位姑娘的話頗對他胃口,不然此刻他也不會見她一面。
崔瑈微微一笑,拱手行禮,“羅兄,在下名叫崔瑈,昨日初見后對您很是敬仰,今日冒昧前來多有打擾,還請海涵。”
羅翀點了點頭,“隨意坐。”
崔瑈沒有依言坐下,而是開門見山到:“此番來,是想讓羅兄將一份東西物歸原主。”
見羅翀微微皺起了眉,她頓了頓,“便是羅兄的同窗好友——鄭鵬的冊子,不知,您意下如何?”
羅翀面無表情,冷言道:“不清楚你在說些什么。”
崔瑈莞爾,“你我心知肚明,鄭鵬既然讓我們找到這里,羅兄也就沒有必要繼續(xù)保管了,所以交出冊子,算不上背信棄義。”
羅翀嗤笑一聲,不再搭理她,轉(zhuǎn)而繼續(xù)彎腰作畫,將人晾在一邊。
崔瑈抿抿唇,自顧自地說:“雖然鄭鵬不能親自前來,但我能保證他性命無憂。之所以不用手段強迫,羅兄應(yīng)能看出來,我絕非以勢壓人的性子。”
一旁椅子上的趙煜正支頤看著她,臉上神色有些耐人尋味。崔瑈不經(jīng)意間與他四目相對,心里一個咯噔!
她恍然記起鄭鵬被捕后曾受過大刑,如此一來,“以勢壓人”這個詞便顯得有些含沙射影,竟有冒犯先生的嫌疑……
崔瑈極力忽視掉旁邊的那道視線,故作自然地轉(zhuǎn)頭看向羅翀,咽了咽喉,繼續(xù)啟唇說:“更為重要的是,我敬重羅兄為人,深知您不懼任何脅迫,若以高壓手段相逼,實則皆是辱沒你我罷了。”
她的聲音雖然柔和玉潤,不過話里之意卻是干脆有力。
“此言不過是那些下流門客的借口,以矯飾自己乞食求榮,四處干謁高門的卑鄙行徑。”
羅翀手中的筆停了一瞬。
捕捉到這一細節(jié)后,崔瑈唇角微翹,“羅兄昨日的這句話,實在令我印象深刻。”
見他抬眼看向自己,她語氣也愈發(fā)肯定,“閣下如此心性之人,想必也看不上自己昔日同窗的所作所為吧?為了投奔高門而蠅營狗茍,成為他人棋子,從此流亡一生,始終活在驚懼之中。”
與羅翀四目相接時,崔瑈憶起了昨日的感受,聲音和緩了幾分,“清議初見時,我便在想,只愿未來的自己也能如羅兄那般豁達、自在和舉重若輕。”
她斂去所有笑意,正色道:“如果愿意信我,需知曉,你手里正握有能讓鄭鵬改頭換面的機會。”
走出羅宅,崔瑈手中已多了本冊子,她不自覺握緊了一下。
這本小小的冊子雖然看起來不起眼,卻能扳倒在宦海里沉浮了數(shù)十年的吏部尚書,無論是勾結(jié)藩王還是陷害圣上,喬瓚的這些罪行都不會被一國之君容忍。
所以這是通過了先生給的考驗吧?心中大石突然落地,她悄悄長松了一口氣。
馬車上,趙煜接過冊子大概翻了翻,便不甚在意地將它放進了抽屜里。
他轉(zhuǎn)而看著崔瑈,風(fēng)輕云淡道:“下次再敢胡說,我可決不饒你。”
崔瑈如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看來先生還是注意到了那句“以勢壓人”的話……她又有些想笑,只覺得跟先生相處,其實并沒有之前想的那般可怕。
相反,簡直——有意思極了!
回程路上,崔瑈不著痕跡打量這輛馬車,規(guī)制比他們四人坐的那輛更高,不過車里卻少了點心、棋盤和古書,而多了一堆書信折子。
看來先生對他們很是關(guān)照,還不忘給人準(zhǔn)備吃的玩的來打發(fā)時間,真好……崔瑈不經(jīng)意側(cè)頭朝主位瞥去,卻發(fā)現(xiàn)趙煜已收起了折子,從容靠著枕靠,正好整以暇看著她,眉目英俊難言。
“打量完了?有何結(jié)論?”他不急不緩開了口。
她本就驚了一驚,下意識答到:“先生真好。”
女孩兒聲音輕柔綿軟,如同夢囈。
此話一落,兩人都短暫地愣了一下。
崔瑈猛然覺出這話太過露骨,很有些拍馬屁的嫌疑,尷尬間記起多日前高玠的眼力見兒,便有樣學(xué)樣,提起案幾上的茶壺,緩緩斟了兩盞茶,以此轉(zhuǎn)移著片刻前的慌神。
趙煜輕輕揚了下眉,奉承話他倒是聽習(xí)慣了,然而這撒嬌語調(diào)又是怎么回事兒?未免過于自然了些。這學(xué)生,倒是愈發(fā)不見外。
見她神色發(fā)窘,趙煜伸手端了盞她剛倒的茶,慢悠悠地問:“最近看了什么書?”
察覺先生自個兒轉(zhuǎn)了話題,沒有計較她的失言,崔瑈立刻謹聲答:“在重讀歐陽文忠公的朋黨論。”
趙煜點頭:“學(xué)到了什么?”
“以同道為友而不黨。”她看著他輕聲說,這會是先生讓他們參加清議的用意嗎?
趙煜了然,瞧著那雙杏眼里明晃晃的試探,笑了笑未再出聲。
馬車恰好停了下來,沈府到了。
下車后,崔瑈隨著趙煜入了府,依著規(guī)矩落后他一步。
即將走到分岔路時,趙煜突然慢條斯理開了口:“記得好好學(xué),小心我隨時問你問題,答不出來就有得瞧了。”
無需身后之人回應(yīng),他已旋步左轉(zhuǎn)而去,身姿蕭肅俊逸,一側(cè)的晉臣朝她行禮后也追隨著離開,只留下崔瑈愣怔在原地。
不知為何,這一本正經(jīng)的威脅聽在耳里,卻像故意嚇?biāo)鎯核频摹^了好一會兒,崔瑈終究忍不住輕笑出聲,心情甚好的朝院落走去。
陽光穿過綠茵在小徑上留下了斑駁的影子,也在眼前欣欣閃爍著,似乎叫人目眩神迷。
~~~~~~~
翌日,一行人辭別了沈承遠,啟程南下,馬車繼續(xù)行駛在河?xùn)|轄地上。
因旅途漫漫,四人開始玩起了圍棋,用來消磨路上時光,其中高玠棋藝最佳,而崔瑈最次,然而這兩人對戰(zhàn)的時間卻遠遠長于他人。
幾盤下來,崔瑈漸漸清楚自個兒承了高玠的照顧,心想正好趁機練練棋藝,而方建鴻和薛嘉卉只當(dāng)高玠是懶得欺負弱小,也就沒說什么。
二人對戰(zhàn)的這盤棋,又該到崔瑈落子了,手執(zhí)黑子的她不覺蹙緊眉頭,凝神思索這下一步到底該如何走。
高玠緩緩抬眼看向?qū)γ妫矍芭羽┩竽w纖玉指被指尖黑子映襯得更加白皙瑩潤,直教人想握在手里好好把玩……有些難舍地收回了視線,他端起茶杯悠然輕啜一口。
一旁觀棋的人則沒他那么好的耐性,薛嘉卉忍不住催促到:“我看等綺月這步棋想出來,太陽都要落山了。”
崔瑈回過神,“好了好了,就這步。”
黑子落下,清脆作響。
“嗨!這步臭棋下得!”薛嘉卉與方建鴻脫口而出。
高玠笑笑,心知再讓也說不過去了,于是落下一子,鎖定勝局。
崔瑈這才恍然,早知就應(yīng)該下另一處!
趁著收棋的間隙,薛嘉卉揶揄一句:“我就想不通了,綺月你這棋藝怎這般馬虎?君子六藝,看來你還有短板得好好補補啊?”
這不是為了給別人留點活路嘛?崔瑈懶洋洋地靠向引枕。
沒來由的,一個念頭在腦中飛速閃過:就不知先生的棋藝如何?該不會樣樣精通?
支頤瞧著棋盤,她心里琢磨著人家畢竟連毒藥都能解,這可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很快又好笑的彎了唇,突然發(fā)覺自己可真是再無半點與他較勁兒的心思了,也是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