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
方建鴻確實有話要講。
緊接在一位說完話的文士后邊,他站了起來,朝諸位拱手,“我心知剛才幾位兄臺的意思,在下出身地方鄉(xiāng)紳之家,能有幸考中進士,后又求學國子監(jiān),早就深切體會到‘時運’之玄妙,也一直心懷感激。”
他略微一頓,誠懇道:“正因如此,我知曉自己更需付出遠超常人數(shù)倍的努力,方可不負上蒼恩賜,也深知只有在其位才能謀其政,為官便應是為民做事。”
“所以不論是使我才能得用,還是由我用才,我更看中‘德行’二字,唯有始終不改讀圣賢書的初心,才有我等安身立命之本。”
方建鴻的一番自白漸漸平息了部分文士的不滿,不過仍有一二人揪著薛嘉卉和高玠話中的高姿態(tài)來發(fā)力。
只聽有人不緊不慢道:“剛才諸位都圍著‘時運’二字論辯,這確實不錯,喜談‘時運’之人,皆是我們這些普通人、中材之人。”
有意停頓半晌,見周圍人或好奇看他,或撇嘴譏諷,此人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說:“今日趙齊光若是在這兒的話,我看,這位大人就只能談‘命運’二字了吧?”
眾人先是靜了一瞬,接著哄然嘆笑,而身處其間的四個知情人,則似笑非笑地互換了眼神。
“想今日之天下,非翰林不入閣,如今趙齊光不過二十三歲,便從翰林院調(diào)往國子監(jiān),顯而易見,接下來的步步升遷不過是為高居首輔之位做準備。近百年來不說旁人,就說江左趙家的歷代子弟,又有何人能如他這般順風順水?命定之人乃應運而生,絕非外力所能強改。”
說話之人繼續(xù)道:“若是我能攀附趙齊光,從而得以直上青天,我便決不理會旁人如何譏諷。”
崔瑈唇角一彎,不知先生聽到這“命運”之說后,究竟會作何感想?
“嗤,依附什么德高望重者。”
獨自飲酒的一人突然出聲嘲諷,手中不忘再續(xù)一杯,“此言不過是那些下流門客的借口,以矯飾自己乞食求榮,四處干謁高門的卑鄙行徑。”
崔瑈看向出聲之人,只見他放下了酒壺,嘴角微掀。
“我看,以上諸論甚是狹隘,不過是建立在‘所學為仕’這一前提上。如果所學并不僅僅是為了做官,你們這些憂慮不就庸人自擾了么?”
一位身著白衣儒衫的中年文士撫須贊許,“正是,沈先生今日這題,恰恰切中我們這些人的心結(jié),如若懷才不遇,我等將如何自處?”
文士又朝著他作揖,“羅兄似是有所感悟,我等洗耳恭聽您的高見。”
飲酒的男子名叫羅翀,他雖不避不回對方之禮,卻也難得地朝文士微一點頭,“不能入仕之人出路甚多,我僅舉三條,一是效仿沈先生,投身書院教育,傳承圣人之說。”
“二是如你我此刻這般閑談國事,熱心眾人事務,而不是自掃門前雪。”
他端起了酒杯,最后說道:“三是寫幾個通俗故事,做幾首順耳之詞,言盡世事人情,傳唱于街閭巷陌之間,能夠在無聲處潤澤民眾,驅(qū)趕巫覡之惡俗,這不也是功德一件嗎?”
羅翀越過手中酒杯看向了中年文士,隨后仰頭一口飲下,文士溫和一笑,再次緩緩朝他拱手。
聽聞羅翀之言,有人連連搖頭,亦有人拊掌贊許,態(tài)度大相徑庭。
崔瑈覺得這羅翀頗有古人之風,遇事舉重若輕,豁達而恣意。
她提起了興趣,含笑出聲:“羅兄妙論!今日因這‘用才’之題,晚輩不僅領(lǐng)教了幾種略顯沖突的見解,而且也覺察出諸君平生際遇之差異,實在是開闊了眼界。”
見眾人目光都齊齊聚在自己身上,崔瑈也不怯場,微微笑了。
“依我之見,同聲相應,同氣相合,觀點紛爭實為正常。不過,清議一旦流于意氣之爭,進而形成門戶之見,則無論是于己于人,還是之于學林士風,都是一大害處,唐代的牛李黨爭正殷鑒不遠。”
崔瑈拱手,“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圣人此言,的確是至理,愿與諸君共勉。”
羅翀朝她舉杯致意,崔瑈頷首以謝。
坐在二樓的趙煜,將下面的情形全部收至眼底。在場之人除了沈承遠外,無人知曉這道引發(fā)了激烈爭論的題目,其實正是趙煜所出。
樓下的清議已經(jīng)結(jié)束,四人頗為忐忑地走上了二樓,向趙煜復命。
趙煜側(cè)首看了他們一眼,語聲隨意:“今日表現(xiàn)尚可,幾位還挺有個人風格。”
四人驚喜地齊齊抬眼,一時均未作聲,暗自期待后面的評價。
趙煜徐徐道:“懷玉諷刺挖苦的基本功不錯,未來可做言官。”
聽聞此話,薛嘉卉面色頗古怪,而其余三人則各自忍笑。難得趙煜愿意與他們逗趣,幾人神色頓時放松了下來。
“承禮這和稀泥的本事還不夠,仍需歷練。”
高玠笑著受教。
“景升倒是能和人打成一片,此點可繼續(xù)保持。”
方建鴻咧嘴拱手。
快到她了,崔瑈暗暗屏氣,好奇自己究竟能得什么評語。
“至于綺月,糊弄人的功力見長,可取我而代之了。”
趙煜看著崔瑈,語氣雖淡,然而湛湛眸光中隱含一絲笑意。從她剛才的那番話中,他便知只有她猜到了自己的用意。
崔瑈與他目光相碰,不由自主地抿唇而笑。這“糊弄”一詞雖非好詞,然而話卻是好話,如此她已心滿意足了。
另外三人卻是驚異萬分,高玠和薛嘉卉立刻暗暗交換了眼神。
先生的言外之意不正是說,綺月像他?
趙煜說完,起身走到窗前,只見遠山在云霧繚繞中若隱若現(xiàn),天空開始下起了小雨,將山石、樹木、房屋和車馬一一淋濕。
四人隨侍趙煜身后,靜靜聽著這場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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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正好,陽光明媚,崔瑈坐在案幾后看書,然而翻著翻著,卻不由走起神來。
一想到趙煜對她的評價,她就有些開心,自己應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吧?
趙煜……她在心底默默念著這個名字,從來沒有師長像他那般以玩笑來提點學生,他似乎不喜耳提面命,只愿做一個引路人,引著旁人去感受身邊的景色。
當她回想著昨日那些不同的立場和人生軌跡時,卻突然發(fā)現(xiàn),她那時的感受不正是“某子”當年的感悟嗎?
——識人亦省己,唯我之所存也。
原來早在不知不覺中,趙煜已悄然影響了她。只不過眼下尚不能確定,究竟是自己不自覺的向他臣服,還是有意識的朝他走去。
崔瑈輕嘆一口氣,心中生出一分警覺來。
突然聽到有人輕輕叩門,應該是孟夏,她應了一聲,只見孟夏推門走了進來。
“小姐,大人請您現(xiàn)在去沈府前門,說是帶您訪友。”
訪友?崔瑈一愣,來不及多想,稍微整理下衣飾后便快步走向沈府前門。
大門外已停有一輛馬車,晉臣直直立侍在車旁。
看來先生只帶了她一人,而且竟是與他同乘一車……崔瑈行步間心跳猛然加快了幾分。
一進車廂,只見趙煜正坐在主位,眉目黑鴉,氣質(zhì)清貴,白皙修長的手拿著一封信在看,案幾上還堆有一摞文書折子。
她恭敬問了安,隨后目不斜視地端坐在車廂右側(cè)。
空氣中有淡淡的檀香,而車廂內(nèi)只有她兩人,崔瑈只覺太過安靜了,似乎都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她交疊雙手乖乖放在身前,然而指尖卻在悄悄摩挲著,一下又一下,似乎有些禁不住這無人出聲的靜謐。
馬車車輪開始轉(zhuǎn)動起來,趙煜這才抽空抬頭看她一眼,下巴朝車廂中間的茶幾那兒一點,“下方第一格。”
崔瑈反應過來,依言拉開第一格抽屜,將里面一本薄薄的冊頁書取出。
“待會兒去見個人,你先看完。”趙煜語氣隨意,留下這話后又自顧翻著折子,不再理她。
她微一愣怔后,很是聽話的開始細讀里面文字,不過越讀越有些心驚肉跳,這本冊子竟詳細記載了五年前那場歌謠事件的前因后果。
原來當年轟動朝堂的歌謠一事,乃是如今吏部尚書喬瓚的手筆。
彼時喬瓚頗為重用一個名叫鄭鵬的門客,在喬瓚的指示下,鄭鵬先是編造了歌謠,隨后又命數(shù)人偽裝成往來于京城和湖安之間的商販,在茶館、食肆和說書攤前傳播謠言,并以零食誘教幾個童子學唱散播。
事成之后興王果真被先帝厭惡,而鄭鵬為了躲避朝廷搜查,假死并改名為“胡安垣”,藏身于建州益王府邸,由此成為了益王的門客。
今年正月間,胡安垣與人在勾欄院組局,酒醉間對妓子自稱“鄭鵬”,正好被趙府暗探獲悉,將之抓捕后偽造了醉酒溺亡的假象,并引導益王懷疑此事為喬瓚下的手。
如今業(yè)已落網(wǎng)的鄭鵬招供了自己還留有后手,他曾將喬瓚與益王往來的證據(jù)都一一記錄在冊,隨后又把那本冊子托付給了昔日同窗保管。
而鄭鵬的好友,正是昨日清議時曾見過的羅翀!
崔瑈將書緩緩合上,心里不免驚異,先生竟會讓她知曉這等秘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