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事
崔瑈醒來時已是下午。
耳畔雨聲淅瀝,雨水順著廊檐打在庭院地面上,風從微開著的窗吹入,送來濕潤清味,竟欲催人再眠。
神思恍惚中,好像許久沒睡得這樣安心了,身上除了昨夜疾跑后的酸痛,并無其他不適。盯了半天頭頂?shù)某袎m,先前情|事開始一點一滴地浮現(xiàn)而起。
空氣中似還流淌著他身上味道,清清淡淡,絲縷不絕。
像是要略過什么,她有些慌忙地閉緊了眼,心一會兒漲滿,一會兒發(fā)緊,仿佛被人輕輕揉捏,如同幾個時辰前他指尖韻律。
想起那人隔了一層衣物的揉弄,似露骨至極,卻又帶了幾分矜持自守,直至將她推到飄然忘我之境……崔瑈呼吸一下急促了起來,她擁被坐起,放空了好半天,臉面一陣陣發(fā)燙。
或因那個念頭太過禁忌,她無數(shù)次有意掩下,然而此刻還是異常清晰地在心間閃過。
就算早已換了身份,但有些開端也許永遠也抹不掉了。
早在私下每一個交頸相纏的間隙中,她總為一事莫名恍惚。在她心底,他依舊是她老師,會手把手教她、引導她,給予她萬般關照乃至無上快樂,縱使意亂情迷也會以身垂范,名不正言不順時,如何持守中道而不行至兩極。
如此矛盾又周容,也令得她在他面前只敢口頭放肆,卻始終未敢有真正意義上的“不敬”行為。
如果再來一次的話……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僅是想一想都覺開心,好像還帶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好奇。
她想,她也要他快樂。
傍晚,陸通判設席宴請趙煜,為免麻煩,直接擺在了驛舍南院。
除了高都指揮使外,今夜寧州知州余程杰也來了,柔國那邊因二王子抱恙在身,僅有使官聞勒到場,并不見二王子親信莫潘的身影。
崔瑈本以為自己已心有準備,然而再次見到趙煜時,還是沒能強裝無事,一眼過后已不敢再多看。
趙煜心中好笑,等她在身旁坐下便收回了視線,面上未曾顯出端倪。他自然熟知她每次過后的羞澀,其也并非人前黏糊的性子,只隨她去。
就這樣,崔瑈安靜聽著眾人閑談,席間得知,原來陸通判與方大人為同科進士,也得益于前者牽線搭橋,延寧那邊已提前尋好了良醫(yī),只待為祥瑞專診。
像陸通判這等官場之人,習慣了不把話說滿,然而聽他語氣,倒是對處理好祥瑞之事頗有把握,看來那位醫(yī)士的實力應不俗。
聞勒聽后顯見松了一口氣,進貢祥瑞本為美事一件,一旦出事,柔國無異于弄巧成拙。心中大石落下,討巧話一句接一句,妙語連珠,主賓間一派和樂。
不過崔瑈卻敏銳留意到,趙煜對此并未多言,似乎不置可否。
有心人也覺察了幾分。
宴席將散,余知州等人欲邀趙煜茶聚,崔瑈本打算先走了,正值此時,薛朝宗、方守青朝這邊走了過來,于是也頓住了腳步。
見此情狀,高都指揮使知他們或有事要說,于是笑道:“齊光大人,我等先去中正堂候您大駕。”
等人走了,趙煜起身來至旁邊會客廳,落座主位,道:“坐下說。”
崔瑈往方守青下首處走去,選了個離他最遠的地方,趙煜見此一下點了她名兒,語氣悠然:“崔瑈,坐對面去,別都坐一邊。”
崔瑈心一跳,極快瞥了他一眼,依順地往斜對面走去。
待她坐定,薛朝宗第一個開了口,語帶自責:“大人,方才柔國人在場,祥瑞之事不便細說,眼下還須向您陳明情況。先前尚在慶平時,因祥瑞病情稍有好轉,獸醫(yī)言路上緩些則無礙,我等商量后決定還是上路,以不誤回京之期,也幸好祥瑞未出事,否則今日又得勞煩大人親自善后了。”
短短幾句話,婉轉道盡帶祥瑞上路的前因,末了不忘捧趙煜一句。
崔瑈不由看向薛朝宗,關注點卻在那“商量”一詞上,頗覺微妙。
其實,話這樣說也算不上錯,薛朝宗當時的確問了方守青和她的意見,只不過卻是告知他二人清早啟程為好,這絕非他口中的商量之意。多虧后來張大夫試著用了幾次藥,不然,祥瑞恐怕還得腹瀉不止。
再有,迎賓主官既為一人,即便真的有商有量,最后拍板的仍是他,自然也該由他承擔責任,這事后卻攀扯旁人,實則不大占理。
對于崔瑈腹誹,薛朝宗自是不知,就算知道了也不甚在意。
因摸不準趙煜對去延寧診治是何態(tài)度,他斟酌著繼續(xù)道:“前幾日我已去信延寧告知情況,姚獸醫(yī)推斷,祥瑞此病多半為蛔厥,只痊愈時長。如此,至延寧后若確是其言,或可帶上此人隨行醫(yī)治,無需單獨停駐,以提前抵京休整蓄銳,大人您意下如何?”
如今,離三月二十七經筵日愈近,為不誤趙煜講課之期,他有心暗提此事,既周到妥帖,也非直白討好。
旁邊人無不聽得分明。
方守青一直說不上話,看到這兒只得感嘆,這薛朝宗年紀雖輕卻熟稔人情世事,對下有多果決,對上就有多謙卑,尋常人沉浮多年才悟出的理兒,世家公子卻是爐火純青。
剛這般想著,只聽那位大人開了口。
“隨行即可。”趙煜將手中茶盞放至案幾上,道:“這次運氣是不錯,還能守住‘祥瑞’此名。”
此話仿若閑談,可旁人卻不能真視之為閑談。
薛朝宗一頓,一時不知如何回話。
當初從慶平啟程之日,他推測距內閣決策到達最遲還有三兩日,便確實存了碰運氣之心,就賭祥瑞還能撐過這幾日,屆時一切皆由內閣做主,責不及他……只是沒想到,趙煜竟會親赴西北,自然,也比原來預估時間長了不少。
正琢磨如何應對,趙煜卻沒給他機會多想,緊接著又是一問:“聽聞最初欲在慶平了結此事,怎么后邊商量著又變了?”
咂摸此話,就連方守青都替人捏了把汗。看來,早有人將一路情況匯報給了趙煜。而薛朝宗總算知道搬石頭砸腳的滋味了,只后悔方才故意模糊用詞,恰被對方抓了個正著。
崔瑈默默聽著,不意抬眼,卻與趙煜四目相遇。
“崔瑈說說,怎么商量的。”
他語氣未變,微抬起下巴示意,然而眉眼間悄然柔和了下來,似隱隱帶笑。
崔瑈心怦怦快了起來。
這下,該她著了難,不免斟酌當如何開口。
若沒猜錯,他應是知道事情緣由了,而這樣再問或許意在敲打薛朝宗?即便如此,她回什么好像都不太合適。
許是怕她說露,薛朝宗立刻接過了話,自個兒承擔下來。
“大人,事錯在我,起初的確打算在慶平解決,然最終存了僥幸,原本想多方顧及,以至盡善盡美,可回頭看,終究太過冒險了。”
人盡皆知,異獸本質上不足為奇,可若冠了祥瑞之名,便與帝國氣運相捆綁,眼下只是沒出岔子,一旦出了偏差——
“與其拿不準何時出事,不如一開始便拒之關外。”
趙煜只提點了一句,并不準備多說。
崔瑈卻聽得若有所思。
慶平便是大周通往西域的最后一關,當初朝廷定禮官至此千里迎賓,就可見重視之意。而趙煜言直接拒絕,若尋國朝故事,或能引仁宗七年退回烏孫進獻卻火雀等貢鳥為例。
只是,若她處于薛朝宗的位置,在未得內閣同意之前,恐怕也不敢擅自做主,畢竟這是柔國初次朝貢,且用的還是“祥瑞”的名頭……
察覺那姑娘凝神盯著他,想得極為認真,趙煜不禁再次看了過去,目光正好撞上。
她眼睫微扇,似本想垂眼,然而不過瞬息還是直直看了過來,雙眼黝黑水潤,帶了某種他熟悉的刨根問底。
像是被人用指尖在心口輕輕一撓,沒來由地,趙煜面龐便有了笑意。
停了好半晌,這才一邊起身,一邊道:“既為主官,事急從權。無把握辦妥事,便不能出事,只須守住這一點。”
他語調隨意平和,薛朝宗也聽出其中并無責問的意思,確實是在提點,心神頓時放松下來,點頭稱是。
也許另外兩人都沒聽懂,片刻前趙煜特意問向崔瑈是何用意,而他心中已隱約閃過了一個猜測。
實際上,他也的確沒有猜錯。
崔瑈這邊,回到自個兒住處后,見時間還早便看了半晌書,可看著看著就有些走神來,忽然間好奇,趙煜方才為何要問她,這到底是有意還是無心。
她很清楚,他并不是一個給人難堪又叫她為難的人。想來想去,到最后,竟和薛朝宗想到了一塊兒。
或許,極有可能是為了給她保住作御制詩的機會吧……好像只有這樣,就都解釋通了。
推開窗,夜色闌珊,不見明月。
風夾雜著濕潤雨滴,輕輕撩起耳畔發(fā)絲,帶了些微的涼。
也不知,他那邊結束了沒。
一想到與那人有關的事,她莫名覺得有些寂寥,心飄浮著,悠悠晃晃的,落不了地。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如同中州道觀的那個雨夜。
很容易就回憶起曾與他度過的那個時刻。共觀山雨時,既浸潤于天地之間,某個瞬息,卻難以抑制地揣摩起他的心情。
如同墜落情網的小蟲,不知疲倦兜轉于脈絡紋理中,似是樂趣,更似唯一生路。
不如去問他,便聽那人親口說,告訴他她所有的疑問。
就這般找到了一個好借口。
這次,她謹遵囑咐,帶上孟夏隨行。
很奇怪,每次專門去找他的情景,仿佛都發(fā)生在昨日。那種緊張、興奮,像是薄荷水從心臟處潛流而出,滲透了四肢百骸,通體浸染清涼。
剛走進院,便遇上了晉臣。
想必他已經回了。
這個念頭剛閃過腦海,心不由一蕩,都省了再去問晉臣話。
見崔瑈夜訪,晉臣卻微感意外。
半刻鐘前,薛朝宗也獨自前來拜訪大人,現(xiàn)在仍在談話。然而,他僅猶豫一瞬,還是隱下了這個消息,恭敬行完禮便引她通往正堂,孟夏撐傘將崔瑈送上臺階后,止步于門前。
堂內,東廳。
因宴后那番話,薛朝宗心知什么也瞞不過趙煜。趁具文呈交鴻臚寺卿前,只得先一步在趙煜面前坦誠全部過失,態(tài)度上勉強落個好。
當初,他之所以下不了決心在慶平處理祥瑞,除了在等上邊的消息外,還考慮到了崔瑈,或者說趙煜本人的意向。
此次御制詩原本就以祥瑞為題,若祥瑞都沒了,崔瑈此行便無甚意義,白白浪費了趙煜為她所做的謀算,如此,他不得不格外慎重。
只是,即便反省到這般程度,也依舊摸不清趙煜態(tài)度。
薛朝宗心思回轉,仿佛下了決心,語氣墾切:“今日還得多謝齊光兄提點,此番初主事,考慮事情過多著眼繁瑣之處,妄揣上意,反而失了大節(jié),行事更手忙腳亂,險些釀成大禍。”
他有意換了稱呼,只作私下交心談話。
聽對方不再兜圈子了,趙煜笑了笑,道:“看來是想明白了。”
薛朝宗也笑:“若父親大人知曉,嚴厲批評定躲不過了,方才還勞您有意為我遮掩,實在慚愧。”
趙煜聞言不置可否,只道:“此事對你倒是一次磨練,往后,當不貳過。”
薛朝宗自然頷首附應,然而不知為何,聽到此話,預想中的放松沒有到來,心底壓力反而陡增,漸漸的,竟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不貳過”三字聽著簡單,可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知易行難,千千萬萬的人都栽在了這上邊。難堪的是,就算他不愿承認,卻必須得承認,此話由趙煜說出,再合理不過。
忽然間,極細微的門開聲將他低落思緒拉回,薛朝宗心底極快劃過驚異,畢竟是趙煜所在之地,竟會有下人這般擅闖——
而一座之外,趙煜長眉輕挑,已有所預感,視線定在了屏風那處,直到預想中的倩影映入眼簾。
“大人……”
像是自我解圍般,當崔瑈發(fā)現(xiàn)原來不止他一人在時,下意識低低喚了聲,原本加快的步伐也驀地停了下來。
腦中飛快閃過晉臣方才的神情,真不知他為何不提前匯報此事。
夜里只身來尋趙煜,任誰撞見都會想歪吧。
穩(wěn)了穩(wěn)心神,崔瑈掩下尷尬,對上薛朝宗的探究目光,微一頷首,已不準備多做辯解。
再如何解釋,都是此地無銀罷了。
見她如此,趙煜無聲失笑,一起身,旁邊人也跟著站了起來。
薛朝宗真沒想到,崔瑈在趙煜這兒竟有如此地位,連通傳都免了。見狀,遂適時出聲告退:“已叨擾齊光兄多時,先前指點定退而思之,謹記在心。”
神思不定間,抬起頭,正撞入一雙極黑深邃的眼里。
平靜,淡漠,不帶絲毫情緒,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
他心口一凜。
“記得住就好。”
趙煜不緊不慢說了最后一句。
直到門被關上,崔瑈還在琢磨晉臣沒匯報的事。
“下雨了么?”
趙煜停步在她面前,手指捻了捻她身前長發(fā),有些微的潮。
他低著頭,長睫輕垂,沒聽到回復便抬了眼,恰見少女雙眸盈盈盯著他,神色不明,漸漸的,兩個甜蜜蜜的梨渦悄然浮現(xiàn),趙煜一下也跟著笑了。
“腳恢復得夠快啊,有事便派人來傳個信兒,我過去。”
他聲音低緩,玩笑中帶了難以言喻的溫柔,如清風拂過,輕易動人心弦。
崔瑈卻不太相信。
走近,伸了雙臂環(huán)住他脖子,感受著男人溫熱手掌扶住她腰身,慢慢反問道:“那得等到什么時候?還不如親自過來,看你忙些什么。”
說到這兒,不由得腹誹起薛朝宗,他怎么有那么些話要找眼前這位說呢,先是帶著方守青當眾認錯,這下再憑著世家交情私下拜訪,于公于私一點兒沒落下。
“巧言令色,說的比做的好多了。”
她細聲嘟囔一句,甫說完,似覺不對,又道:“我說的別人呢——”邊說邊忍不住笑了。
趙煜聽她找補語氣就想樂,輕松將人打橫抱起,朝內室而行。
“怎么惹的你?跟我說說。”
他有心借用了她的句式,“我說的也是別人。”
崔瑈怔了一怔。
剎那間已了然。不得不說一句,晉臣此人的確有些手段,僅用一個舉動,卻做到了兩邊都不得罪。
既擺脫替趙煜監(jiān)視她的嫌疑,也無須擔心替她傳話傳錯。
盡管沒有實在證據,也知論跡不論心的道理,可薛朝宗的眼神甚至整個人,的確已令她不適。
而這一沉默,只叫謎底浮現(xiàn)而出,變得再清楚不過了。
她明顯的好惡流露,與晉臣的有意不通傳,皆為暗示。
趙煜彎了唇,淡淡道:“向來就知薛朝宗名過其實,沒想到,還是高看他了。”
正因看不明白人,才有膽量故意試她,未料將自身幽暗暴露無遺。
崔瑈知道他話中意思,忍不住一笑。
是啊,那位薛家大公子只當天下烏鴉一般黑,打心底就看輕她,自視甚高,既認不清自己,更認不清別人。
他怎么敢呢?竟敢跟他比。
正打算將懷里人放在椅子上時,卻見她微仰起頭,眼睛水亮亮的,纖柔雙臂再次環(huán)住他脖子,顯然不愿放開。
他目光不由自主下移,停在那花兒般鮮嫩的嘴唇上,仿若磁石一般,對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趙煜喉結輕滾,就在崔瑈以為他會吻下來時,卻見他移了視線,湛然黑眸再一次望進她眼中。
“累了么?早些送你回去,多睡會兒。”
他抬起手,輕輕將她一縷發(fā)絲別往耳后,動作不疾不徐,肌膚相觸間,卻令她感覺一陣酥麻。
男人衣袖手指間都帶了極清幽的香,似有若無,好像山間霧氣,不知不覺間就會消失。她心也隨之懸浮著,莫名其妙地,竟緊張了起來。
反手握住那只手,眼里像是汪了水,看著他道:“我不想回去了……”
在他深黑目光中,輕聲道出剩下的話:“我想睡這兒。”
似在商量,又似帶了命令的撒嬌。
話出口前她已琢磨清楚,北院僅他獨住,守衛(wèi)嚴明,尋常人進不來,自然也不會撞見任何。
像要為了不讓他說出拒絕的話,她先是極輕地吻了他側臉,見他無甚反應,繼而吻至耳畔,下頜,直到嘴唇。
櫻唇微啟,如吸吮花蜜般含住他下唇,短短半息。
正欲分開之際,她好像聽到了一聲急促的低喘,尚未反應過來,原先任之由之的男人已欺身上前,扣住后腦狠狠吻住了她。
唇舌交纏著,嘖嘖水聲不斷。恍惚中,明顯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炙熱滾燙,仿佛可將人灼燒。
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時,自己已在床榻上。
見他半跪在身前,一邊飛快解衣,一邊緊緊盯著她,崔瑈的心快得都要跳了出來,胸口高低起伏著,臉頰緋紅。
趙煜很快俯下|身來,安撫地親了親她唇瓣。
“睡這兒也不是不行。”
說著,便握住了姑娘纖柔右手,看著她似懂非懂的神情,強勢帶著一路向下。
“唯一一點,得替我把每日要事辦好。”
話音剛落,他低低喘息了聲,身體中的熱意如遇萬空清涼,心尖一陣發(fā)麻。
閉眸,吻上她微微圓睜的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