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名
祭酒辦事廂房內(nèi),檀香清淡飄渺。
趙煜端坐書案之后,極快翻閱著昨日答卷,不到一刻鐘便已評改了前面七份,正展開第八份繼續(xù)批閱。
然而將這份答卷看過一遍后,趙煜罕見的又重新看了那最后一題:
余曾思之,求學(xué)十年,所學(xué)為何?
或曰:所學(xué)為人,欲使己見之于人。
或曰:所學(xué)為家,上安祖宗,下效子孫,不辱先人,光耀門楣。
或曰:所學(xué)為國,佐君王一匡天下,修行政事,德恰百姓,維萬世之安。
或曰:所學(xué)為道,或求仁得仁,澤潤生民;或效法自然,與萬物同一;或參苦集滅道,所悟皆空。
余惟言:所學(xué)為己,欲得之于己,以澄明心志,內(nèi)定外安,情順萬物。成己可以成物,由己可以推人也。
……
余幼時初學(xué)圣人之道,高山仰止,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遂慨然有兼濟天下之意。及漸長,雖心懷斯道,亦知其善,然所惑日增難解。志隨境遷,如浮光碎影,倏忽不可得。
蓋余困于己心,陷于流俗久矣。閉目塞聰,利己自保,實志小而心狹也。坐井觀星,不若數(shù)顆,其勢也,非吾所愿。
伏請隨侍大人左右,游物歷事,滌蕩吾心,以獲所安,此足恃矣。
閱畢,趙煜極輕地牽了下嘴角,英俊臉龐仿佛現(xiàn)出云銷雨霽后的微光。
這番自我剖析實在有些出乎他意料,不論是理念文辭,還是思考進路,竟與幼時的他如出一轍。
看來,這學(xué)生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未曾猶豫,提起朱筆在這份答卷上寫下“一等”二字,其后又在另外七份中擇取三份,分列二、三、四等。
“派人細查這四個學(xué)生的底細。”趙煜放下試卷,緩緩靠向了椅背,“一等那個學(xué)生查仔細些。”
晉臣恭聲回是,心知這四名監(jiān)生從此便添了個新身份,由于要確保選拔公平,不受考生家世背景乃至字跡的影響,此次答卷全部采用糊名謄錄制,所以眼下也不知是哪位幸運兒拿了一等,更得大人如此注意。
他走上前來將試卷整理好,送予門外的署官,囑其將選拔結(jié)果知會司業(yè)、監(jiān)丞兩位大人,一并把八份答卷送去存檔備案。
二月風(fēng)拂過窗欞,簌簌作響。趙煜起身步于窗前,長身玉立。
輕輕推開一扇窗,只見陽春已近,燕雀風(fēng)輕。
月底,靜心堂內(nèi)。
崔瑈、袁怡和張靈均圍坐在一起,正激烈討論著歐陽文忠公的朋黨論。
不一會兒,江新成氣喘吁吁地從外跑入堂前,朝著崔瑈等人高呼,“快快快,游學(xué)結(jié)果出來了!學(xué)官準備貼榜,大家都往敬一亭跑,爭著看榜單去了!我們得趕緊,不然都擠不進去!”
崔瑈心里一緊,立馬起身隨江新成趕往敬一亭。
一出門,發(fā)現(xiàn)各大學(xué)館學(xué)堂的監(jiān)生都爭相涌出,張靈均和袁怡抓緊了她的手,與她一道往前跑,三人相牽的手心里很快就沁出汗來。
耳畔風(fēng)聲呼呼,崔瑈一邊跑,一邊卻走起了神。
如果沒被選上,張博士想必會對自己冷淡不少,到時候霍彥洲只會更加無所顧忌,如此一來她只得加倍提防。
可如果被選上了,游學(xué)、入職六部、趙煜學(xué)生……她不禁深吸一口氣,真是一念地獄,一念天堂。
咬了咬唇,她迫著自己不要太過在意這個結(jié)果,就算沒被選上也不會死,只要人活著,一切都還有希望!
到了后,只見貼榜處已被圍得水泄不通,人頭攢動。
“都讓讓啊!”江新成一馬當先,在前邊開道,將崔瑈三人擠帶了進去。
榜帖逐漸出現(xiàn)在視野之中,崔瑈破天荒地緊張到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她閉了閉眼又立時睜開,屏氣抬頭看向榜單。
“啊啊啊啊!中了中了!綺月姐是一等!”
崔瑈心尖一顫,凝神細瞧,自己的名字果真高掛榜帖首位,再往后看,排在后邊的依次是“高玠”、“方建鴻”和“薛嘉卉”。
耳畔響起霏霏興奮無比的尖叫聲,淑文姐也激動地握緊她的手,身旁的江新成則大力地拍了下她的肩膀,咧嘴笑到:“綺月好樣的!”
崔瑈雖覺有點兒疼,卻也禁不住笑了,眉眼彎彎,明媚容色勝過了萬千春光。她整個人都開始松快下來,只覺這段時日的心力總算沒白費,不必再擔驚受怕,不必再任人欺凌……一切萬幸!
周圍人聞言立刻將目光集中到崔瑈幾人身上,議論紛紛。
“原來這就是崔瑈。”
“哪個是崔瑈?”
“你左前邊那位。”
“怎么從未聽說過她?”
“廣文館的。”
崔瑈抿抿唇,任由他人打量,突然注意到有一男監(jiān)生正搖頭感慨:“據(jù)說這次是趙大人親自改的卷,你看吧,高玠和薛嘉卉果然被選上了!我早就聽聞這兩人之名,一個是兵部尚書之子,一個是戶部左侍郎之女,果真是虎父無犬子啊……”
為了避免被繼續(xù)圍觀,他們很快從人群中擠退出來,而里邊的人還在興奮討論著高中榜單的四個幸運兒。
“老天,我怎么感覺跟做夢似的,廣文館的夫子們知道消息后,還不得樂暈過去?”古靈精怪的張靈均回過神后,立刻開始編排起了諸位夫子。
幾人忍不住噗嗤笑出聲。這段時日,廣文館里的大小學(xué)官如臨大敵,眾人顯然都看在了眼里,更別提還有一位學(xué)官每日護送著崔瑈上下課,這排場,這緊張程度,簡直令人咋舌。
崔瑈唇角上揚,當看到自己拿到一等時,她就知道賭對了,還真是趙煜改卷!若不是考試時曾作如此猜測,她也根本不會這般大膽答題,這一切全是為了他而做。
欣喜如潮水般涌上心間,與得到一等相比,趙煜親點的一等更令她興奮數(shù)倍……
正在這時,一道陌生男聲從左側(cè)傳來,“請問是崔師妹嗎?”
崔瑈轉(zhuǎn)過身,只見一個身量頗高的年輕男子朝自己走近,于是笑著頷首:“我是崔瑈,請問您如何稱呼?”
來人天庭飽滿,濃眉大眼,一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他面露笑意自我介紹到:“在下方建鴻,就讀國子館。這次游學(xué),有幸與崔師妹一道歷練,還望你我二人往后能互幫互助。”
崔瑈聞言微訝,真沒想到這么快就遇上了,忙回禮,“方師兄好,師兄言重了,今后還請師兄不吝指教。”
二人又寒暄了一番,方各自離去。
今日恐怕是廣文館有史以來最為熱鬧的一天。
四人回到靜心堂后,同窗們立刻圍上來,喜笑顏開地向崔瑈道喜祝賀。平時與崔瑈要好的同窗們,臉上無不閃動著真誠的祝福之意,就連往日常常說酸話諷刺的人,此刻的態(tài)度也已變得很是殷勤。
謝徽拱手迎上前來,沉聲道歉到:“綺月,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以往我自不量力,多有得罪,這次是真的對您心服口服,只愿綺月往后步步高升,萬事順遂!”
崔瑈笑著一一謝過,也不愿去深究這話是真是假。
還未等她坐定,廣文館的六大博士已跨進了靜心堂,陳夫子也緊隨其后,幾乎人人臉上都洋溢著激動之色。
崔瑈快步走上前去,與同窗們一道躬身行禮。
為首的張博士雙手扶起崔瑈,溫聲說:“好孩子,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
張博士花白的胡子正輕微抖動著,崔瑈知道他心中暢快不已,此次她不僅通過了選拔,而且還拿到了一等,這無疑是廣文館對國子館和太學(xué)的一次壓制。
從此往后,廣文館的地位要有所改變了,張博士最為看重這一點了不是嗎?還曾為了她特意敲打霍彥洲,而此舉早已遠遠超出了她的預(yù)期。
崔瑈回以一笑,即便張博士對她的幫助看起來有些功利,不過她很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也依舊心懷感激。
世間之人都有自己最為在意的人和事,有親疏遠近、利弊權(quán)衡,此皆人之常情。能夠不求回報而為一個人付出的,也許只有爹娘了吧?
然而即便是爹娘,在某些情況下仍會犧牲兒女以求自保。就連人本身,不也會自我厭棄,甘于墮落么?
短短失神一瞬,她很快又自嘲到,若是再經(jīng)歷些事兒,自己離皈依佛門也就不遠了,或許惟有那時才能真正做到心無掛礙吧。
一旁的劉博士環(huán)視一圈,趁機教育,“諸生今后當向崔瑈學(xué)習(xí),只有人人都刻苦奮進,我們廣文館的優(yōu)良學(xué)風(fēng)才能代代相傳。”
“謹聽先生教誨!”眾人高聲齊回,滿室的喜悅歡騰。
在六位博士離開靜心堂之前,張博士最后交代了一句:三月初三,巳時三刻,趙大人將在三省院接見四位學(xué)生。
崔瑈一怔,周圍喧鬧聲似乎消失了一瞬,只聽到自己的怦怦心跳。
終于,她將要正式面見那位趙大人了。
霍彥洲走在幾位博士最后,臨出門前,他回頭再看了眼崔瑈,眸中似有潮水倏爾退去,神色晦暗不定。
崔瑈的目光正與他對上,心里一嗤,臉上卻回以一個勝利者的淺笑,如曇花夜綻,有種轉(zhuǎn)瞬即逝的驚世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