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網(wǎng)
今兒不光京城貴女辦詩會,另一邊,館閣詩會亦于頌風閣舉行。只不過,大體略沾個名頭罷了。
自三個月前趙煜一舉平定益王叛亂后,匈兀欲趁亂南下的勢頭也大減,邊境就此休戰(zhàn),然而所有人都清楚,此種局面絕不會持久。
可惜外患猶在,內(nèi)訌已起。被任命總理京州軍務的俞大成所帶領(lǐng)的南兵與駐地北兵矛盾頻發(fā)。就在前不久,原京州總兵劉威手下將領(lǐng)徐凱以南方來的千戶長不知尊卑為由,對之嚴處八十軍棍,然而未打完人已死去,此事迅速點燃了南方軍士積攢已久的憤慨,力請懲治其濫用軍法之罪。
然而,該將領(lǐng)緊接著竟被調(diào)離京州,全身而退,此風一傳頓引眾軍嘩然。俞大成因這事特修書上報,請求懲治徐凱,穩(wěn)定軍心。
當朝首輔吳一本這下才知,早先得內(nèi)閣批準的京州眾邊防將領(lǐng)之調(diào)令中,為何突然增加了徐凱的名字——此舉正出自蔣儲之手。調(diào)令才至京州,便生了事端,這時間掐得剛好。
吳一本此人性情中正寬達,先帝在位時作為副手處處配合趙瀛,于是嘉祐年間,內(nèi)閣諸臣齊心合力之局面維持了數(shù)年之久,直到蔣儲愈得圣心后,局勢方生出微妙變化。
對于蔣儲手段之詭譎陰狠,吳一本自覺已能防則防,可終究有所疏漏。他心下不免無奈,放了茶盞,不意看向左座中正在鑒詩的年輕男人,臉上倏爾隱現(xiàn)出幾許笑意來。
這個年輕人,如此年紀已建立垂史功績,果有其祖父的風范。如今朝野諸公皆抱有共識,這位前途不可限量,怕是比那位老大人還要更勝一籌。
“張尚書此詩頗具人望,齊光瞧著如何?”
吳一本和緩出聲問道,而閣中人的零星交談也因這話頓歇,彼此暗中換了眼色后,注意力已全落在趙煜身上,各自心思浮動。
也只有江左趙家的未來家主,方能讓當朝首輔這般公開問詢一個晚輩,語氣又是何等親近自然。更別提這位大人靠得僅非家世之尊,或是祖父臉面,無需提他事功在身,就說圣上對其獨一份的信任,已令同儕望塵莫及。
再說吳一本口中的“張尚書”,指的正是新任吏部尚書張襄合,幾日前他所作的答謝圣恩詩已在京中文人圈里傳開,譽嘆遍地。
在座諸人之所以對吳一本此話格外敏感,不僅緣于這位張尚書的身份——與那剛剛調(diào)任工部尚書的前任喬瓚一樣,張襄合與蔣儲也有師生之誼。此外,自趙元溥致仕后內(nèi)閣僅剩吳一本、蔣儲和梁宇三位閣老,誰能入閣已引來多方關(guān)注。而不論是自身資歷還是內(nèi)閣廷推,張襄合入閣的可能性都極大。
更關(guān)鍵的是,如今的吳首輔的確比不上先首輔趙瀛,其人文氣頗重,性子平和求穩(wěn),少了凌厲手段,近些年蔣閣老勢頭愈盛也與這不無關(guān)系。
有心人皆知要是趙瀛在位,蔣儲的學生絕不會得以入閣,此舉不正是拱手讓勢嗎?然而若在吳閣老這里,倒也并非絕無可能……
張襄合聽了這話后心里亦有猜測,現(xiàn)下吳閣老特意提及自己,而語氣相比往常似更親切,這是否暗示內(nèi)閣已有某種傾向?即便這般興奮揣摩著,面上依舊和穩(wěn)持重。
“張大人出身翰林,詩風向來為人推崇。”
一旁的侍女垂著臉,只覺座中男人聲音清醇悅耳,她不敢抬頭細看,不過鼻端隱隱浮動著檀香,十分好聞。
放下卷軸,趙煜目光很快與張襄合遇上,“此詩清警秀麗,沉雅不浮,當為后輩典范。”
只可惜,人詩相異,仕進為先。
趙煜清淡一笑,忽然就想起他那小姑娘來,若她在場,怕是又要滿臉欣賞,盈盈地望著這位大人了……趙煜左手食指輕撫椅子扶手,心想著是時候摸摸崔瑈的底了,就不知她識人功夫如今可有長進。
卷軸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男人修長指節(jié)微扣在雪白卷體上,說不出的矜貴清雋……不知怎的,侍女下意識抬頭看他,入目的是一張極為英俊的側(cè)顏,眉眼清黑舒朗,面龐仿如美玉雕琢,光華難言。
不見侍女接過卷軸,趙煜側(cè)首投去一瞥,輕聲道:“勞煩姑娘呈給吳閣老。”
驀地聽聞他又低又輕的囑咐,侍女心跳漏了一拍,下一刻已莫名其妙紅了臉,她恭敬接過卷軸后依言朝主位而去。
而那張襄合聽完趙煜這話,眼角笑紋立顯,溫文朝他頷首致意:“能得趙大人如此高譽,在下實在愧不敢當。”話音落下又轉(zhuǎn)向吳一本謙虛自省,別說他本人說得真誠,就連旁觀者聽了也生出欽賞來。
看完后,吳一本不過將卷軸放至一邊,神色如常地聽對方自陳心跡。無人知道,他的心神仍停留在片刻前趙煜說的那句“沉雅不浮”里。
吳閣老猶記得半年前圣上單獨召見自己時,曾流露近日文風喜好,彼時用的正是這句“沉雅不浮”。而半年前趙煜遠在千里外,游學行蹤不定。如此看來,他與圣上私下的往來遠比外人想象得深。
而趙煜這句話,又是否在暗示自己張襄合實藏邀寵之患?畢竟過去以文媚主之人多如牛毛。
浸淫官場數(shù)十年,吳一本何等人沒有見過?這世上多的是表里不一之人,而眾人所異口同聲稱贊的,也許正是偽飾。他倒不是不知旁人對自己的評價,就算如此,眼下卻不急著作任何表態(tài)。
聚會即散,趙煜正欲離去時卻被吳一本單獨留住,相偕而行。
“京州之事,內(nèi)閣已擬命兵部降職徐凱三級,調(diào)往甘州鎮(zhèn)守。此事歸根到底還是南北兵互爭功績,俞大成那邊不如由齊光你去安撫一下,如今邊境局勢不明,還是能忍則忍,事后再論功過。”
聽這話音,趙煜就知吳閣老不愿再與蔣儲起紛爭,以維持朝堂平衡,畢竟過去蔣儲勢頭極盛時不敢碰觸,而眼下就算對方受挫也仍是如此。不過僅對徐凱降職處分卻給不了駐邊南兵交代,千戶長之死只是南兵發(fā)泄的由頭罷了。
若有旁人在場也定能聽出,內(nèi)閣這般處理無異于把事都推給了趙煜與俞大成……
然而趙煜面無異色,竟輕易應了下來:“俞大成倒是克制不少,不過將士調(diào)任異地而被排擠,也實屬正常。”
吳閣老一聽這話神情立刻松落了不少,心道還得是趙煜辦事才不讓人操心費神,這般一想很對趙瀛歆羨不已。
閑情一起,忽記起趙煜的那門駭俗婚約,吳一本不由得打趣問:“齊光何時完婚?聽說你給人在翰林院全打點清楚了,像這般妥帖的夫婿可極難得,崔瑈那姑娘該早點兒抓在手才是。”
趙煜沒忍住笑了,悠然回:“倒是晚輩的疏忽,改日我定帶崔瑈入府拜訪,您老當著她的面說說。”
吳一本聽出了他話外之意,不禁擺頭嘆笑,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世上竟也有人能將趙家齊光治得死死的。
趙煜出了門,見北府馬車已停靠路邊,步速不覺加快不少,心想今兒又失信于人了,怕是有一頓排頭吃。
彎腰入了車內(nèi),只見少女支頤斜靠在錦榻上,細若蔥白的手指正翻過一頁書,姿態(tài)愜意,聽見動靜后她立刻抬起臉,那雙澄澈的杏眼立刻變得瀲滟如春水。
趙煜唇角極快地彎了下,問:“這么開心?”話音未落已一把撈起她腰,占了她位子后將人扣在懷中。
崔瑈只覺心跳瞬間停止,反應過來時已面對面坐在男人身上,她伸手慢慢環(huán)住他脖子,細細體味著心臟一點點收緊,垂了頭伏靠他在肩上,以平復每次與他親密時的心悸。
“見了你我就很開心,你知不知道。”
崔瑈自顧閉上眼,鼻端縈繞著他身上特有的氣息,像是幽林古寺中極清淡的檀香,混合了穆穆清風的味道,將她漸漸侵染籠罩。而她,好像怎么也聞不夠。
聽女孩兒這甜軟如蜜的情話,趙煜輕笑出聲,手臂緊了緊懷中柔軟馥香的嬌軀,低了頭,有心打量她今日衣著,不出意料,竟再次確證了以往的猜想。
他早就發(fā)現(xiàn)崔瑈在穿衣打扮上自有一套標準,若是拜訪長輩,則必會穿得典雅大方,而如今日見同輩時便打扮得清麗溫婉,唯有以往獨自見他,才顯出格外不同來。
不論是顏色款式,還是織紋配飾,都似有若無地藏匿了幾分柔媚動人。她待他的特別,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浸潤在每一個眼神和舉止中。
抬手輕撫她鎖骨處如玉如瓷般的肌膚,觀察女孩兒蛾眉微蹙,身子如柔柳般躲開他的手,旋即往他懷里貼得更緊了些,盡顯女兒家的嬌嬌之態(tài),趙煜見了不禁無聲失笑。
所以早在很久之前,她那些不經(jīng)意的選擇,已有了想要吸引他、占有他的念頭,不過到頭來卻總是裝得可憐無辜。而他縱使心有所察,卻依舊步步走向她編織的迷網(wǎng)里。
如此,他又怎能辜負這般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