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凌峰臺位于國子監(jiān)南北中軸線上,臺上建有守仁殿,一圈漢白玉石欄桿繞殿而設(shè),殿前廣場空曠平整,常作新年伊始學(xué)官訓(xùn)話之所。
四人半蹲著藏在臺上欄桿后邊,只需微微抬身便可從玉壁鏤空處看見來人,很難被發(fā)現(xiàn)。
甬道盡頭處,五位身著青色直身的博士們簇擁著一位年輕男子緩步走來,崔瑈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心跳一下快過一下。
男子仿若鶴立雞群般立于幾位須發(fā)灰白的長者中,身量修長挺拔,蕭蕭肅肅若松下清風(fēng)。陽光下,能隱見其墨色織錦官袍上的暗紋,格外清貴典雅,他緩步而行間儀姿甚美,燁然若神人。
原來這就是趙煜,名動天下的趙齊光大人。
風(fēng)穿過空曠廣場,拂動大殿窗欞時留下一片清音。隨著那道身影愈發(fā)走近,凌峰臺上靜得可聽針落,就連原先尚存的輕淺呼吸聲也已隱沒不聞。
透過玉壁間隙,少年少女們屏住呼吸看向那位成年男子,一時恍若夢中。
崔瑈緊緊盯著他,眼前男子的容貌氣度竟將她平生所見之人全都比了下去,他如玉般的面容上,高高的鼻子似山脊般英挺,長眉鴉黑入鬢,一雙眼仿若潭水,令人一見難忘。
然而比他皮相更動人的,卻是那份從容氣度。不知旁邊人說了句什么話,他英俊逼人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清淡笑意,既無故作親和之感,又沒有那世家公子掩飾不住的傲氣,卻自然令人覺其矜貴,好像一看就知此人定非凡品。
一向博學(xué)內(nèi)斂的博士們臉上帶笑地看著他,似追逐日光般想要再靠近一步,然而又絕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一分。
突然間,趙煜像是有感應(yīng)般側(cè)首朝凌峰臺一瞥。
江新成三人猛地一驚,立刻矮下身子完全藏起,而崔瑈不知怎的竟愣愣定在原地,就這樣默然無聲與他四目相對。
他的眼神看起來平靜無波瀾,叫人猜不出絲毫情緒,然而底下似是藏著潛流,長動而不息,莫名誘人沉入其中。
她不躲不避地看著他,見他略揚了揚眉,眸光愈發(fā)深深而黑亮……崔瑈心尖一顫,遽然回了神,迅速矮身背靠在漢白玉壁上,下一刻,不安和緊張如潮水般涌來。
“齊光大人?”吳博士也跟著往凌峰臺處看去,并未發(fā)現(xiàn)有何異樣。
趙煜收回視線,回想起方才那雙隱含探究的杏眼,略微一笑,旋即抬腳繼續(xù)往前而去。
半晌,四人緩緩站起身望向前方那群人的背影,心思無不劇烈翻涌。
“你們說,趙大人剛剛發(fā)現(xiàn)我們了嗎?”江新成雙手環(huán)胸,聲音中透出不解。
“沒有吧,綺月姐雖慢了一步,但也只露出眼睛來,趙大人又不是千里眼,怎能一下就發(fā)現(xiàn)?”
“哎,趙大人這般有權(quán)有名有相貌,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一番感慨后,三人齊齊看著安靜得出奇的崔瑈,今兒她可一直不太對勁。
崔瑈回過神,朝他們微微一笑,“嗯,是個頂厲害的人物。”
沒人比她更確定,趙煜已發(fā)現(xiàn)了她。他能猜到有人逃課來見他,然而卻保持緘默,很是大方的滿足了小孩兒的好奇心。
崔瑈繼續(xù)望向那道挺拔蕭肅的身影,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一種難以排解的失落。
在這權(quán)貴后代遍地的國子監(jiān)中,她總是自矜博陵崔氏的家學(xué)淵源,每每安慰自己,沉淀數(shù)百年的詩書禮儀可不是那些新興高門所能比擬的。她也曾不斷默念,自個兒缺少的不過是個機會而已,只要時機一到,定能一飛沖天。
然而昔日的驕傲卻在片刻前,被那如皓月般耀眼的男子一一擊碎,原來,她前方的路還好長好長,這世間事遠沒有她想的那樣輕易簡單。
世上真有人天生受萬般矚目,不知不覺中已令旁人臣服。
這份恍惚失落并沒有維持多久,不一會兒就被現(xiàn)實的急迫所沖淡。
傍晚從杏園用完膳獨自回舍房時,崔瑈又一次察覺有人緊跟在她身后。南北大道上,前方左側(cè)拱門處走來了幾個男監(jiān)生,她心里猶豫一瞬,驀地停步往后看,正好發(fā)現(xiàn)身后那人也立刻剎住了腳步。
他知道自個兒暴露了,一邊直直盯著崔瑈,一邊不慌不忙地抬腳往前走。
前方人群已嬉笑著走近,后面那男子瞟了一眼后看向她,臉上神色似笑非笑。
就在即將擦肩而過那刻,崔瑈聽見了他語帶惡意的聲音,“小心點兒,你最好祈禱永遠不落單,不然,我可要好好嘗嘗你的滋味兒。”
她攥緊了拳頭,側(cè)首冷冷盯著那男子離去的背影。此人約莫三十來歲,樣貌普通,身材中等,穿著低等學(xué)官的灰白長褂。幾日以來,她走到哪兒,他也跟到哪兒,直到今天被她逼得現(xiàn)身,這才大搖大擺地撞上前來。
崔瑈心里生出一絲諷意。跟蹤、恐嚇、羞辱,霍彥洲的這些下流招數(shù)不過是想擾她心神罷了,這小人如此忌憚她攀上江左趙家,恐怕是害怕她回頭報復(fù)他吧。
小心點兒?也許,你該自己留著這話。
夜深了,崔瑈正獨自走在西苑小徑上,忽然聽見有人在叫她。
剛轉(zhuǎn)過頭,一個陌生男子猛地扣住她身子,一只手扯開她衣裳,下一刻粗重的氣息已噴灑在耳畔。正當(dāng)她駭然掙扎間,一個女子沖過來將她使勁推開,卻不料男子轉(zhuǎn)而瘋狂撕扯著女子的襦裙,衣裳很快就爛成了碎片,雪白肌膚也立馬暴露殆盡。
女子掙扎時回過頭,崔瑈這才看清她的模樣,眼淚瞬間滾滾而落。
娘親!是娘親……不要……不要傷害娘親!
她拼了命地往前爬,然而卻像是壓在巨石底下,動彈不了分毫。
朦朧迷霧中父親站在前方,正凄然旁觀著這場暴行,他無聲流著淚,嘴唇一開一合地說些什么。她又急又氣,渾身發(fā)抖地尖叫著,爹爹,你快救救娘親,救救她啊!
耳邊的喘氣聲愈發(fā)大了,她絕望到流盡了淚,要是能立馬死去就好了,她失神地想。
醒來,快醒來……
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引誘,她不停地環(huán)顧四周,整個夜空似乎都在旋轉(zhuǎn)。
讓我走,我要離開,我要離開這兒!
猛地一顫,崔瑈立時睜開了眼,只見滿室漆黑,天尚未亮。
她大口喘息著,心跳快得近乎失控,滿身冷汗已將被衾浸濕,而片刻前的尖叫哭喊卻是那般真切。
原來只是個夢,還好是夢。
長長吐出一口氣后,身體仍在發(fā)顫,她卻忍不住輕輕笑了。
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娘親追隨父親而去竟是最好的選擇,就留她獨自面對吧,她寧愿一人面對這些不堪。
閉上眼,一滴淚悄無聲息地從眼角滑落,將枕頭洇濕一處。
過了兩日,剛好輪到張博士來靜心堂日講。
講課結(jié)束后,崔瑈立刻走上前去,朝著張博士躬身一禮,“先生,學(xué)生有一事想請教您。”
張博士將崔瑈帶到了庭院中,溫和笑問:“是有何事?”
崔瑈抬眼,面前的這位張博士已任職廣文館三十余年,在六大博士里資歷最深,為人也最是中庸謹慎。
她心里清楚,自己既沒有霍彥洲往日騷擾她的證據(jù),又難以證明是他派人跟蹤,其實很難讓一向明哲保身的張博士為她出頭。即便她能拿出證據(jù),這種男女之間的桃色糾葛最難處理,更別提還涉及師生這等敏感關(guān)系,張博士只會避之不及,免得惹上一身騷。
恐怕,霍彥洲也正是摸清了這兩點,才敢如此放肆行事。
思及此,她故作躊躇了會兒,“先生,我恐怕不小心得罪了霍博士。”
張博士覷了眼崔瑈,臉上笑意都淡了幾分,“哦?這是怎么回事兒?”
她一臉為難,有些愧疚地說:“全怪學(xué)生嘴笨,上次在西苑見過六位博士后,霍博士又叫住了學(xué)生,多囑咐了幾句,問我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誰競爭,還說,我需自知身份,進不去的圈子就不要硬擠,不然等著看我頭破血流。當(dāng)時我云里霧里,沒能領(lǐng)會到霍博士話中的含義。”
崔瑈抬眼看向張博士,發(fā)現(xiàn)他面色分毫不變,苦笑著繼續(xù)道:“這幾日,有個陌生學(xué)官一直跟蹤我,說我擋了陳公子的道,警告我小心點兒。我有些害怕,一去打聽才知道,這陳公子是安定侯家的二公子,這次也進了初試。我想不出陳公子為何會注意到我,經(jīng)人提醒才明白……”
張博士皺了皺眉,等著她后面未說完的話。
“原來太學(xué)中的吳博士是陳公子的舅爺,又聽說吳博士一向欣賞霍博士,我這才知道自己惹霍博士不高興了,除了依照他的吩咐外,恐怕很難令他滿意。不過,我又不忍心辜負先生們的期待,更知道這次選拔關(guān)系著廣文館的未來。”
她抬頭望進了張博士的眼,聲音艱澀,“先生,學(xué)生心知這件事您并不適合出面周旋,我思來想去,還是懇請您安排一人護我周全,直至選拔結(jié)束為止,您看可好?”
張博士靜默地站在那棵古槐前,未出一語。然而,正是這恪守中庸之人的長久沉默,便顯出了他不同于以往的幾許異樣。
崔瑈垂下眼簾,安靜等待著身前人的決斷,就在她以為自己或許將前功盡棄時,一道幾不可聞嘆氣聲隱隱消散在了風(fēng)中。
“我知道了,崔瑈,這件事就按你說的辦。記住,你只管安心準備考試,我們這幾位博士定會護你。”
崔瑈暗暗呼出一口氣,感激地朝他躬身一禮。
看著張博士走出院子的背影,她這才緩緩翹起嘴角,心里給包打聽記了一功。
多虧他消息靈通,自己方能得知這國子監(jiān)中的諸多八卦,剛才的話除去“擋了陳公子的道”一句是假的外,其余的全是事實,只不過被她精心組合了一番,令人聽起來頗覺有理有據(jù)。
她全然不提霍彥洲對自己的企圖,不僅是因為此事只會影響她的名聲,弄不好還會令張博士懷疑她有意攀附霍彥洲。更為關(guān)鍵的是,張博士最重視的不過是廣文館的發(fā)展,不會容忍有人為了謀求私利而犧牲廣文館的利益,而一個女監(jiān)生的名聲與安全則并沒有那么重要。
所以,只有將太學(xué)拉下水,將事件上升至太學(xué)和廣文館斗爭的高度,才能令張博士對霍彥洲真正有所警惕。而對于將事情全部攬下的她,張博士只會夸一句懂隱忍,識大局,不給先生們添麻煩。
崔瑈輕笑一聲,心情甚好地走回靜心堂。
就算她一時對付不了霍彥洲又如何?她依舊可以給他添堵,可以層層撕下他的偽裝,讓他也嘗一嘗被人窺視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