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親征
秦喜臉色劇變,不敢置信地轉(zhuǎn)過身去。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岳飛為什么一直要提議早立太子,所以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岳飛對大宋王朝到底有多忠心。
既然岳飛永遠(yuǎn)也不可能提兵造反,那么要在這個陰險庸怯的趙構(gòu)手下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深居避禍。
他跟他義父討論過這位當(dāng)今的天子官家力救岳飛的事情,事后一致認(rèn)為,這是為了對抗秦檜手中日益龐大的權(quán)力。
所以一旦岳飛得勝還朝,勢大難治,等待他的必然是另一把屠刀。
岳飛是聰明人,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他為什么還是來了?
秦喜瞳孔微縮,狠狠地瞪著眼前正從容步上殿來的高大身影。
趙匡胤看著岳飛在群臣一派鴉雀無聲的驚異里,走到自己御階前,屈一膝跪下時,才微笑著如同跟一名老朋友打招呼般地說道:“將軍來了!”
岳飛抬起頭,虎目里泛起異樣的光芒。
果然!
他早知道自己會來!
就如同自己知道他應(yīng)該會知道!
既然如此,自己還有什么可顧慮的呢?
他拜倒在大殿之上:“臣愿領(lǐng)軍出征,但……”
他抬起臉,看著趙匡胤:“臣希望陛下答應(yīng)臣一個條件。”
“哦?”趙匡胤不由得也是微微一愕:“岳將軍請說!”
岳飛神色淡然,說道:“陛下若真欲圖恢復(fù),則必先正國本以安人心,而欲正國本,當(dāng)應(yīng)早日立定儲君!”
大慶殿里死一般地寂靜。
沒人想到,那天在大慶殿之上,岳飛剛剛因?yàn)檫@個罪名而險些被置于死地,而今他在復(fù)出之后的第一個奏折,卻是又回到了立儲這個事情上面。
在此情此景下,岳飛提出條件甚至有了幾分要挾的意思。
究竟是什么原因,讓岳飛在這件事情上如此執(zhí)著?
秦喜原本還打算上前再勸諫皇帝不可將軍權(quán)交于岳飛,然而此時卻打消了自己這個念頭。
沒人注意到,他的嘴角浮起一絲笑。
岳飛還是這樣的脾氣。
從來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只做自己覺得應(yīng)該做的事情。
在戰(zhàn)場上,或許這種稟性會讓他決勝千里,算無遺策。
然而秦喜卻知道,在朝堂之上,這種性子帶給他的只能是無盡的猜疑與排斥。
自來伴君如伴虎。
不管他對你何等親善,只要一旦你可能威及他的權(quán)位,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變成一只張牙舞爪的虎狼。
可惜岳飛或許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這個道理。
趙匡胤微微皺起了眉,沉吟不語。
岳飛似是輕嘆了一口氣。
他看著趙匡胤,臉上忽然浮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神情,輕聲說道:“來日待得直搗黃龍、恢復(fù)河山之后,陛下自會明白臣一片丹心。”
趙匡胤心頭一震,他明白以岳飛的驕傲,這句話,是說給他一個人聽的。
秦喜躬身一禮,退回班列。
周圍的大臣,更都是屏息聚氣,一言不發(fā)。
時局千變?nèi)f化,然而歸根到底,眼前能走的路,不過是戰(zhàn)、守、和三策。
議和派的代表秦喜已然將話說得如此清楚,而若要戰(zhàn)或守,則必須選擇還跪在地上靜等答案的岳飛。
他們都將眼神投向了龍座上的天子官家,靜待他做出最后的裁決。
趙匡胤忽然哈哈一聲長笑:“岳飛聽旨。”
秦喜目光一寒,瞪大了眼睛。
岳飛神色不改,俯下身去。
趙匡胤的眼中泛出一絲笑意:“著岳飛即刻升任知樞密院事,提舉臨安留守。另外,以秦檜同知臨安留守事,朕離京期間,除五品官以上任免以飛邸報朕裁決外,一切軍國重事,悉取岳飛、秦檜聽取進(jìn)止!”
岳飛虎軀一震,難以置信地抬起頭,臉上終于再不能持住淡淡的神情。
秦喜的眼睛慢慢瞇了起來,嘴角爬上一絲笑。
果然不出自己與義父所料。
這個皇帝官家,無論裝出何等的豪情壯志,本質(zhì)上,依舊是如此地貪生怕死。
他不敢將軍權(quán)交給岳飛,是以只好選擇了離京避禍。
將岳飛與自己的義父一同留下留守臨安,甚至位在自己義父之上,不外是想借岳飛制衡自己的義父。
可惜啊。
秦喜目光微寒。
當(dāng)你再一次棄前線浴血苦戰(zhàn)的將士于不顧,自顧自奔逃離京的時候,就算岳飛再多得天下將士歸心,也不可能再幫你看得住這座臨安城。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后,朝中群臣開始議論紛紛。
他們中已有不少人在盤算,要如何活動才能讓自己有幸跟著皇帝陛下一同離開這危險的都城,到那離出海口甚近的明州避難。
雖然他們舍不得這繁華富庶的臨安城,但畢竟還是老命要緊。到了明州,至不濟(jì)跟建炎年間一般,再到海船上躲上幾天,金人不善海戰(zhàn),無論如何也追不上自己。
但也有些正直的大臣,已經(jīng)攥緊了拳頭,只等著岳飛表態(tài),他們就要上前,叩頭死諫。
此情此情之下,如果再沒有拼死一戰(zhàn)的決心,等待大宋朝的,恐怕只能是亡國滅種之禍。
大宋朝,再也沒有退讓的本錢了。
…… ……趙匡胤將殿下群臣的表情盡收眼里,尤其是秦喜的那一絲笑容,臉上卻浮出一層高深莫測的笑意。
秦檜啊秦檜,你不是一直想將朕勸出京城么?
這次朕會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
岳飛愣愣地看了趙匡胤一會,眼神終于黯淡了下去,他低下了頭去:“臣,不敢奉詔!”
他的聲音有了點(diǎn)心喪若死的黯然:“若是打金兵,復(fù)河山,岳飛雖九死而無悔。但若是再對金人退讓畏戰(zhàn),臣恐大宋江山,淪亡無日矣!”
秦喜走上前來,冷哼一聲:“岳樞密未免太過危言聳聽……”
趙匡胤一揮手,止住了秦喜的話,他目注岳飛,笑道:“岳將軍,誰說朕不打金兵,不復(fù)河山?”
他抬起頭,朗聲說道:“各位卿家都聽著,金人乃亡國滅家之仇寇,朕意已決,從今爾后,大宋與金勢不兩立,諸位卿家,皆須以克復(fù)神州、重整河山為己志,有再敢言和議及畏怯避戰(zhàn)者,殿前立斬,絕不寬赦!”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后,爆起一陣喧嘩。
殿中群臣,再顧不得朝會儀態(tài),紛紛拉著身旁的熟人,相互驗(yàn)證著到底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一時間幾種消息交織在一起,他們已經(jīng)完全不知道這個站在御階之上,英風(fēng)凜凜的天子官家,心里頭打的,到底是怎樣的一番主意。
秦喜難以置信地看著趙匡胤,一時間面如死灰。
終于,岳飛抬起頭,滿臉地驚喜與茫然交織:“那陛下欲以何人為帥?”
趙匡胤俯下身,直直對著岳飛的眼睛:“當(dāng)然是朕!”
整個大殿忽然在那一剎那安靜了下來。
靜得幾乎連呼吸聲也聽不到了。
許多平日最重儀表的老大人,此刻也是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
連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岳飛,在那一刻,都難以回過神來。眼睛直直地瞪著趙匡胤,卻不知應(yīng)該如何反應(yīng)。
趙匡胤站直了身子,眼神中涌出一往無前的自信與戰(zhàn)意。
他抬起頭,對著這鴉雀無聲的大殿,大聲地宣布:“朕,要御駕親征!”
…… ……雨,又開始下個不停。
在這江南之地,四五月間正是梅雨之際,有時一場雨,要下上半個多月。
伺立在延福閣內(nèi)包大仁,從跪立在窗外綿綿雨絲處的幾位大人身上抽回了眼神,回看到尤自蹲在地上,專心劈削著手上木棍的天子官家,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
自兩天前這位天子官家朝堂上宣布要御駕親征,岳帥、何鑄等幾位大臣便一直苦苦勸諫,希望官家不要去冒這個險。
到今天,連劉琦劉帥、吳璘吳帥也都飛騎趕了回來,跪在雨中苦諫,官家卻是一慨不見。
行軍打仗,絕非兒戲,稍有差池,輸?shù)舻膶⑹沁@千萬里山河。
他從展昭口中知道了,這位天子官家的武功深不可測,但是行軍布陣,與武功是兩碼事。
在千軍萬馬之中,無論個人的武藝達(dá)到何等駭人聽聞的地步,亦不過是滄海一粟,無法對整個大局起到任何影響。
可惜的是,這位在自己看來原本頗具明君圣主氣象的天子官家,此時卻不想聽任何勸諫,甚至連幾位直諫臣子的面也不肯見。
當(dāng)不斷有些臣僚,走進(jìn)宮來跪在殿外候見的時候,這位天子官家卻只說了一句話:“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真正看清一些人。”
然后他便自顧自轉(zhuǎn)過身去,琢磨著他手里那根木棍。
包大仁看著他手中那漸漸完美的木雕,搖頭苦笑。
難道天子官家準(zhǔn)備上前線跟大金國藝術(shù)交流么?
…… ……趙匡胤此時卻渾然不知道身外的一切,心神完全集中在手中八尺長棍上面。
隨著他手中玉刀不斷劈、砍、斫、削,一條栩栩如生的巨龍,漸漸蜿蜒盤旋地出現(xiàn)在木棍上,鱗甲宛然,口鼻賁張,宛如只要輕輕一振臂,就要昂然飛起。
玉是千載青田古玉之精,木是百年沉香老木之心。
錯非如此,哪怕是自己親手制作出來,蟠龍棍也會少了三分靈性。
他的精神與玉刀的刃鋒,結(jié)成一體。
他甚至可以感受刃鋒與沉香木相擠按時的那份艱澀與溫潤并存的感覺。
手上這根蟠龍棒已經(jīng)漸漸開始蘇醒,開始顫動。
自己沒有賦予它什么,自己只是在喚醒它最深沉的本質(zhì)。
世人皆傳誦太祖蟠龍棒橫掃三軍,縱橫天下,無人能擋。
事實(shí)上沒有人知道,自己至少更換過三次蟠龍棒。
蟠龍棒不止是一件武器,它是一門心法,一種神通,一條難以言喻卻又真真切切的生命。
每一次制作蟠龍棒的過程,都是一次新的領(lǐng)悟,一次新的超越。
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要多長的時間,才能完成手上的這根蟠龍棒。
何時起,何時止,一切盡皆依照天然流行的那份玄奧天理,只能時到自知。
雨益發(fā)急了。
幾個文臣受不住,閃到了一旁的廊坊上,岳飛、劉琦、吳璘卻還筆直筆直地跪在那一場急雨中,一動不動。
同樣一動不動地還有護(hù)衛(wèi)在殿前的展昭。
包大仁皺了皺眉,正在考慮是否要冒大不韙去叫“醒”趙匡胤,耳邊卻忽然似乎聽到了一聲奇異的吟嘯聲。
他說不清那是什么動物的叫聲,但只覺得這一聲吟嘯似乎讓外面的雨都頓了一頓,才接著往下流。
他搖了搖頭,想驅(qū)散自己的幻覺,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兩天來不言不動的天子官家居然已經(jīng)長身而起,正站在自己的對面。
兩天不吃不喝,他的臉上卻似乎蒙上了一層玉一般的光澤,神光隱隱,叫人不敢逼視。
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握在手中的那根長棍,居然也隱隱地泛著一層血光。
包大仁努力揉了揉眼睛,卻聽得趙匡胤開口問道:“這幾位大人來很久了?”
包大仁苦笑道:“還有何大人他們幾位,正在殿下等候。”
趙匡胤走到窗前,目光從他們身上逡巡過去,嘴角露出一絲安慰的笑。
大宋朝畢竟還有這些忠肝義膽的臣子,看來自己可以放心地把臨安交給他們。
他淡淡一笑,轉(zhuǎn)向包大仁:“你又怎么看?”
包大仁昂然說道:“臣也認(rèn)為陛下此舉過于冒險。”
趙匡胤微微皺眉說:“哦?你也對朕這么沒信心?”
包大仁搖頭道:“臣認(rèn)為陛下應(yīng)有必勝的把握!”
趙匡胤看著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怎么說?”
“直覺”,包大仁一笑:“這是臣的直覺,陛下絕不是喜歡做沒有把握的事的人。”
趙匡胤饒有興味地說道:“那你還覺得朕不應(yīng)去?”
包大仁說道:“自來天子當(dāng)以平治天下為己任,而非爭一時一地之勝,否則要那幾員虎將何用?何況眼下朝中秦氏**,尤未盡去,陛下若冒離京城,萬一生出變故,卻又如何收拾?而且戰(zhàn)場之上,形勢千變?nèi)f化,陛下若萬一……萬一……”
他頓了一下,苦笑道:“我大宋朝,萬萬冒不起這個險啊!”
趙匡胤緩緩點(diǎn)頭:“你說得很有道理!”
包大仁眼光一亮:“陛下……”
趙匡胤卻先出口截道:“但朕卻還是必須去!”
包大仁困惑道:“為何?”
“因?yàn)槟悴欢保w匡胤轉(zhuǎn)過身去,冷酷如磐石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因?yàn)槟悴皇腔实郏 ?br/>
帝王心術(shù),不是包大仁與這些臣子可以明白的。
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在這次要讓岳飛領(lǐng)軍出征。
一方面是因?yàn)椋鳛閭€人,他絕對相信岳飛的忠心,然而作為帝王,他卻必須考慮到各種各樣的可能性。
以岳飛的戰(zhàn)績,若是再立戰(zhàn)功,天下軍士,勢必只知有岳飛,而不知有朝廷。
而且,任何一個國家,也決不可以將勝利的希望,只放在一個將軍身上。
尤其是岳飛在立儲一事上如此堅持的態(tài)度,自己一直沒有弄明白理由。
而另一方面,秦檜也是一個自己必須考慮到的重大問題。
秦檜朝會之后的這段日子以來,平靜得有些異乎尋常。
如果他想有什么異動,現(xiàn)在絕對是最佳的機(jī)會。
大宋真正具有影響局勢能力的大軍,盡皆與金兵糾纏于邊境。
而臨安戍衛(wèi)部隊(duì),又盡在秦檜手上。
是以以岳飛在軍中的威望,在這樣的時候,把岳飛留在臨安鎮(zhèn)守,比之自己呆在臨安,可能還要更加安全。
以岳飛、秦檜同知國政,正好在臨安城內(nèi)形成了一個互相均勢的平衡。
自己必然會騰出手來收拾秦檜的,然而那卻必須在逐退金人之后。
再者說,他深深地明白,岳飛、韓世忠包括劉琦與吳璘,他們認(rèn)同了自己,但卻不可能對自己服氣。
自己這個不肖子孫趙構(gòu),若不是因著皇族血脈坐在這張龍座上,休想能教這些個絕代虎將俯首稱臣。
然而他卻不是趙構(gòu),他是趙匡胤。
他要的不只是認(rèn)可,他要的是這些名將真真正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崇敬與畏服。
他要的是自己能如臂使掌地使用調(diào)遣這些蓋代名將,而不是依賴于這些名將。
更何況,在趙匡胤的心里,一直激燃著一種深深的驕傲。
誰說斯情斯景之下,只有岳飛,才能盡敗金人,還我故土?
在以前,或許這樣的說法沒有錯。
但現(xiàn)在絕對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因?yàn)樽约阂呀?jīng)來了。
當(dāng)自己來到這個天下的第一天開始,這片天地內(nèi)的名臣大將就注定要多出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對手。
若算上前世今生,他身登帝位已有十余載,然而他的身體里卻還是奔流著軍人的熱血,一種渴望縱橫沙場、千里奔襲的熱血。
所以他也深深明白,要讓一個絕世名將對你真真正正地俯首稱臣,你只有在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得比他更強(qiáng)大,表現(xiàn)得比他更瘋狂。
所以他這次非去不可。
就以手中這八尺長棍,試一試天下英雄。
手中的蟠龍棒似乎也感應(yīng)到了他的心意,“嗡”地一聲亮了一亮。
趙匡胤回過頭,看著正一臉駭然地望著自己手中蟠龍棒的包大仁,眼神里露出一絲促狹的笑意:“來,我們來玩?zhèn)€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