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8.番外
多少年來周婧一直告訴自己不必理吳氏,她怎么樣都與自己無關(guān), 但是那一次見到吳氏穿著大紅的緞子衣裳, 頭上插著紅寶石的簪子, 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后心里就莫名地不痛快起來。
吳氏本就應(yīng)該一直是棄婦的模樣, 臘黃的臉、躲閃的眼睛和暗淡無光的服飾,就算將她讓到了正座上,依舊也上不了臺面。
自己天生就比她高貴, 所謂的云泥之別, 不正是周婧周大小姐是天上的彩云, 供萬人仰望, 而吳氏是地上的泥土, 只配踩在腳下嗎?
于是一朝發(fā)現(xiàn)泥土上長出了茁壯的禾苗, 開出了鮮艷的花朵,而彩云卻被狂風(fēng)吹成了無根的浮云就要散去時, 周婧就忿怒了。
吳氏不再借著春節(jié)的時候厚著臉皮來安平衛(wèi)了, 她在盧家最后的一絲痕跡也徹底消失了, 按說大家也就應(yīng)該忘記了她,但事實正相反, 不只外面, 就是家里的人也會悄悄談?wù)撈鹚核陀幸粋€好兒子,現(xiàn)在又有了一個好兒媳婦,還添了一個小孫女兒,一家子其樂融融的;她因為兒子得了誥命夫人,沒有丈夫也不算什么;她總是很知足,逢人就夸兒子、兒媳婦、孫女兒的好,又說自己命好是有后福的……
雖然周婧以禮佛為名不大出門,但她清楚地感覺到安平衛(wèi)大戶人家女眷們的口風(fēng)都變了,看自己的目光也變了。在背后,她們一定會嘲笑自己,鳩占鵲巢,不知禮儀廉恥吧。她坐在佛堂里,心里怎么也靜不下來。她討厭禮佛,討厭素服、討厭頌經(jīng)、討厭念佛號、討厭吃齋、討厭坐在蒲團(tuán)上!
自己是指揮使家的大小姐,就應(yīng)該過著富貴榮華的日子,華衣美服、簪珠佩玉,身著超品誥命服飾,在京城里往來應(yīng)酬,讓無數(shù)人艷羨不已。可事實上,自己卻屈居于四品武官人家的佛堂里二十年,每日除了那個令人厭惡不已的“丈夫”以外,就只有青燈、佛像和清冷。
猛然間,周婧將面前的佛經(jīng)、念珠、木魚一股腦兒地全部掀翻在地上,快步跑出了佛堂,一疊聲地叫著,“傳車,去指揮使府!”
下人們被夫人突如其來的舉動都驚呆了,他們從沒看過夫人這樣的驚慌失措,明明府里什么事也沒有啊!一直跟在夫人身邊的大姨娘便呵斥道:“夫人發(fā)話了,你們還不趕緊去備車!”說著隨了夫人去了周府。
周婧回了娘家也不等人通傳,幾步就闖到了哥哥的房里,“我再也忍不了了!我要去京城!”
周指揮使一抬手揮退了身邊的姬妾,沉著臉道:“你以為你想去京城就能去嗎?當(dāng)初把城兒送去有多難,你還不知道!”
“我不管!我不管!”周婧痛哭失聲,“當(dāng)初都是你們逼我這樣的!只說幾年之后就送我去京城見他,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年了!我還在每天禮佛!如果你再不把我送到京里見他,我就把事情都說出來!”
周指揮使揉了揉額頭,問一旁的大姨娘,“她這是怎么了?”
大姨娘就低聲說:“昨天府里有個丫頭閑話說起吳夫人得了誥命夫人的封號被夫人聽到,心里就不痛快了。”
這樣的消息想瞞是瞞不住的,周指揮使只得勸道:“她得了誥命夫人與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何況她不過是五品誥命,你可是四品……”
一語未了,周婧已經(jīng)瘋狂地叫道:“當(dāng)初你可是答應(yīng)過我,說她再不可能得到誥命的!可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得了!你還說過盧鐵石會死在多倫,可是他卻成了五品的千戶!甚至你還說過吳氏根本不會再生兒子的,可現(xiàn)在卻有了盧鐵石!所有的,所有的人!大家都知道我是不要臉搶了人家正室夫人的位置!你知道那些女眷們背地里都說我什么嗎?她們說鐵城是奸生子!我是不要臉的□□!”
“她們哪里知道……”
“她們還不知道實情就已經(jīng)這樣嘲笑我了,若是知道,周家也會一起完了!”
周指揮使真恨不得一把將妹妹掐死,可是他亦清楚不能。她畢竟是盧指揮僉事名義上的妻子,平白地死在自家沒法交待,而且事情鬧大了對自己也沒有好處。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溫和地勸道:“妹妹,你先家去,我這就給襄武侯寫信,催他答應(yīng)你入京。但是你也知道,若是拿不到那個四品的襲職,襄武侯就是想幫忙,也很難給鐵城安排一個體面的職位呀!”
“那是他自己的兒子,他居然還不想管,只說是幫忙!”
“你冷靜些!”周指揮使捂住妹妹的嘴,“你不要命了,我還想要呢!”
大姨娘也趕緊上前幫忙勸說:“侯爺那邊也是為難,小姐還是體諒體諒他吧。”
“為難?”周夫人推開這兩人,冷笑一聲,“其實是他的兒子太多了,根本早忘記了我們娘倆兒,不想管吧!”
男人還不都是一樣,就是天家,皇上也不可能讓每個兒子都有好結(jié)果的。面子上襄武侯要重視世子、嫡子,背地里要寵愛子,就算對不起眼的庶子總也要比頂著別人家姓氏的兒子也要更關(guān)注一些。周指揮使不由得就埋怨道:“當(dāng)初還不是你自己白白被人占了便宜?我還要幫著你料理,找了人急忙嫁出去,免得把孩子生在娘家!”
周夫人覺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臉上,“你竟來怨我!還不是你們讓我對他好!”
“我們是讓你對他好,不過我們是想堂堂正正地把你嫁給他當(dāng)侯夫人的!”
“難道是我自甘下賤要上趕著跟他?”
大姨娘見兄妹二人越吵越不像樣,就趕緊上前攔住,“不過是陰差陽錯罷了,既怨不得少爺,也怨不得小姐。”其實做為貼身丫頭的她都看得清清楚楚,指揮使的確有借著妹妹攀親的意思,而小姐呢,更是被襄武侯迷住了魂魄。可襄武侯世子其實根本沒把周家看在眼里,也沒把小姐看在眼里,他不過是逢場做戲而已。他在周家的那些日子,不只毀了小姐的清白,還對自己和幾個丫頭都下了手,到了回京的時候連提也不提一句就走了,然后娶妻納妾,過得好著呢,將小姐和自己這干人都扔到了最尷尬的境地。
自己還算有眼色的,這些年一直巴住了小姐,在盧府混上了姨娘,又生了寶珠,總比那幾個被胡亂嫁給下人的姐妹們要好得多。
大姨娘的勸說讓周氏兄妹都冷靜下來了,多年來他們正是一直拿這樣的話做借口,現(xiàn)在只能將這層遮羞布重新?lián)炝似饋怼?br/>
周指揮使就推妹妹,“你趕緊回去想辦法讓姓盧的把襲職傳給城兒,我這邊送節(jié)禮時再寫信求他。”
“節(jié)禮!”周夫人就恨恨地道:“每年的年禮、節(jié)禮,我們送了多少?可就這么送,他還只嫌少!哪怕一點事兒也沒幫過忙,如果這一次他再不答應(yīng),我們家的禮就停了!”
那怎么可能停呢,周家可早就綁在襄武侯府上了,而且只要敬王將來登基,襄武侯一人得道,周家也會跟著雞犬升天的。但是這些大事,周指揮使是不會告訴妹妹的,因此只哄著她,“快走吧,姓盧的雖然被我們一直騙著,但他是有本事的人,我們還要借助他,也不能惹惱了。”
周婧又能怎么樣,只得在大姨娘的拉扯下出了周府,重新回到了她最討厭的佛堂。看著重新被收拾整齊的佛堂,她恨不得再摔上一次!
可是這時門外傳來了通報,“大人過來了。”
近來他很少過來,今天倒是稀奇,周婧趕緊收起了怒火,擠出笑容起身迎了過去,語氣里不由得流出了一股酸意,“大人怎么想到佛堂來了?”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明明將這個人視如敝屣,每每他來了就煩,但是少來了卻也不舒服。
“今天看到鐵石來安平衛(wèi)辦公事,就想起了城兒,他許久沒有寫信回來了。”
他一向不大會回答這樣的話,不似當(dāng)年的襄武侯世子,幾句花言巧語就能將自己哄得開開心心。周夫人此時本已經(jīng)沉下臉,可又想起了襲職,且知道他心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偏了那邊,便重新笑了起來,“城兒也難,現(xiàn)在還是一個小旗……”
“我早說過,還是在邊塞才容易得到軍功,你非要將鐵城送到京城,就看鐵石……”
周夫人的立即哭了起來,“那孩子就是喜歡京城,我又有什么辦法?他舅舅費了多少力氣才將他調(diào)到了京衛(wèi),原我還指望你幫幫他呢。說起來都是我命苦——嗚嗚!”
周婧知道什么是那個人的軟脅,她終是有辦法將那四品的襲職弄給了兒子,然后也去了京城。一路上,她興致很高,畢竟擺脫了吳氏,擺脫了他,擺脫了安平衛(wèi)里的長舌婦們,縱然路上有些不便,也都忍了。
不過她沒有擺脫大姨娘和寶珠。當(dāng)然帶她們一起過去也是她深思熟慮后點頭的,一則大姨娘知道那些往事,留在遼東才是禍患,帶去了就是自己的幫手;再則寶珠已經(jīng)大了,相貌還不錯,到了京城許了人家,還能幫鐵城一把。
京城正像當(dāng)年的襄武侯世子,如今的襄武侯所說,比安平衛(wèi)要繁華熱鬧不知多少倍,而襄武侯府也遠(yuǎn)遠(yuǎn)勝于指揮僉事府,可是周婧住的院子卻比不過盧家的佛堂。
佛堂雖然不是正室,布置上也不能太過富麗,但是周夫人所用的東西都是最好的,識貨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其實是比盧家正房的東西檔次要高得多。但她現(xiàn)在在襄武侯的院子卻在侯府的客房——侯府把她當(dāng)成打秋風(fēng)的客人一般,一應(yīng)物件不過是應(yīng)付場面而已,離精致差得遠(yuǎn)了。
周婧看著尋常的客房就想起了侯夫人那鄙夷的目光,她一定早就知道自己與襄武侯的往事,特別將自己安頓到客房里,示意她才是襄武侯夫人,而自己只是客人而已!可是,那句一直盤旋在自己內(nèi)心的話,“我才是真正的襄武侯夫人!”她卻沒有勇氣說出來,哪怕是當(dāng)著舊人的面,周婧也只能向舊人哭道:“我不想住在客房。”
然后她果然搬到了園子里,與幾位姬妾相鄰,雖然這里的一切比客房好得多了,但她心里卻更加難過,覺得不如不搬進(jìn)來了。有一日她突然想到,原來她竟從沒有住過正房!在盧家時住佛堂,到了襄武侯府住園子,這對一個千金小姐來說實在是可悲!
而襄武侯的冷淡更讓周婧第一次覺出了后悔,她曾認(rèn)為他雖然無奈地離開遼東,但心里始終有著自己,但到了今日才明白他其實對自己沒有什么情誼。他有門當(dāng)戶對的妻室要敬重,有貌美如花的妾室要寵愛,聽說還有幾個各有風(fēng)姿的外室要應(yīng)酬,除了當(dāng)日在客房一晤,自己再見不到他了。她就是急,可也沒有辦法去找,畢竟她哪里有那個身份呢?
周婧從此便困在襄武侯內(nèi)宅,過起了沒有朋友往來,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渾渾噩噩的日子。有時她竟然都記不得到京城多久了,可也懶得去看歷書,那又有什么用呢,就如京城的繁華與她無干。唯一覺得還算安慰的是兒子終于得了京衛(wèi)的四品襲職,在京城里立住了腳,雖然為此她與大姨娘鬧翻了,將寶珠給一個半老頭子做續(xù)弦,又花了大半的私房。
這一天,襄武侯突然來了,周婧驚喜萬分,幾步迎了上去卻又不禁氣道:“我以為你再不記得我了呢。”
“怎么能不記得呢?”襄武侯笑著說:“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正室夫人。”
“你就是哄我罷了,”可周婧心里比蜜還甜,笑著吩咐大姨娘,“趕緊去廚房要酒菜,再找人叫城兒回來。”
“我已經(jīng)都叫好了,還特別帶來一壇御酒,”襄武侯一揮手,“今天我們一家在一處吃飯!”
周婧坐在襄武侯身邊,看著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雖然她等了這么久,可終于還是等到了這一天,她覺得自己是真正的襄武侯夫人了,雖然只這么一會兒,但也足夠讓她陶醉。
御酒打開了,襄武侯今天特別高興,叫著兒子,“給你娘、你媳婦還有孩子們都倒上,大家嘗一嘗。”
御酒的滋味還真怪,周婧品著,就聽大孫子叫起了肚子疼,然后口吐白沫地倒在了地上,她急得叫大姨娘,“趕緊傳大夫!”
大姨娘不知去了哪里,她再喊人也沒有答應(yīng)的,一轉(zhuǎn)眼間,屋子里的人都倒下了,而周婧也覺得肚子里肝斷腸裂般地疼了起來。縱是她再蠢也明白了,猛撲過去攔住起身要走的襄武侯問道:“你就這么狠心?我可是在遼東等了你二十年!而他們也是你的親兒子,親孫子!”
“其實我一直想著你,”襄武侯說起話來還是那樣好聽,“只是如今我也沒有辦法,我們的事情泄了出去,有一個遼東的糧商進(jìn)京告狀,眼下可是最關(guān)鍵的時候,若是讓人查了出來……”
周婧神志有些模糊了,她只想撲上去將這個人的胸膛撕開,看看里面有沒有心,但一陣陣更強的絞痛讓她渾身抽搐地倒在地上,只恍惚地聽到他又說:“對了,如今告訴你吧,你哥哥已經(jīng)先去了,你到了地府也能有個照應(yīng)的人……”</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