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7.夢圓
新帝即位, 皇太后鋪政。兩年后, 朝政清明,百廢俱興。
春風(fēng)吹來的時候,洛冰如約到遼東為女兒送嫁了。
當(dāng)初在京郊的長亭為兒女們約定親事時, 誰能想到如今洛盧兩家的興盛富貴呢?
洛冰的起復(fù)便在在第一次夷人兵臨京城時,到了第二次夷人到了京城之外,皇太后直接調(diào)當(dāng)年守城有功的洛冰為兵部尚書, 入閣參與軍機, 主持守城。而盧鐵石自重回遼東后亦因戰(zhàn)功被任命為鋪國將軍、接替戰(zhàn)死在青木父子手下的定武侯為遼東總兵。
雖然盛極一時, 但兩家人都知道,不論富貴還是落魄, 這門親事總不會變的。
寧婉自嫁了槐花兒后便開始準備娶兒媳婦, 嫁女時免不了擔(dān)憂女兒在婆家過不好, 自家娶兒媳進門時自然也要替別人家的女兒著想,更何況木朵也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 怎么也不想她受一點委屈。
親事的盛大自不待言, 遼東的親朋好友都來了,便是盧家的親家靖海王也帶著龐大的船隊前來祝賀, 虎臺縣城外盧府前車水馬龍, 人聲鼎沸。
書房里卻靜悄悄的,寧婉讓下人們都守在外面,親自給書房里送茶。并不是不放心家里的下人,而是他們商量的事情太重要了,一絲風(fēng)聲也不能漏出去。
打扮成下人跟著洛冰前來的錦衣衛(wèi)丁千戶指著輿圖說:“這是我用了幾年才畫出來的,正是青木部落王城的地勢圖。”當(dāng)年他明明探聽到青木父子的詭計,但無奈皇上半點也不肯信,依舊往設(shè)好的陷井里走,太皇太后得知后,贊嘆他的本領(lǐng),升他為千戶后并再次派到北地偵緝,才有了如今的輿圖。
靖海王世子看了半晌的圖,也指出了一處,向他的父王道:“這里就是我們近來探查到的比遼東還要北的港口,能停泊最大的海船,而且經(jīng)冬不凍。”
鐵石就道:“我?guī)f兵馬悄悄自虎踞山向東,乘船繞到青木的王城背后,登陸后一舉將他的老巢拿下!”
洛冰就點頭道:“太皇太后深知遼東對于制夷之重要,因此命我借著送嫁的機會來與大家商定戰(zhàn)策,還給九邊各處都發(fā)下了懿旨,大家約定時間,一同出塞痛擊夷人,一雪國恥!”
高祖之后,再無人北上大漠主動出擊攻打夷人,不想太皇太后以女子執(zhí)政,倒有如此雄心壯志,寧婉聽了竟覺得熱血沸騰,悄悄地掩了門退出,到廚房給他們做了拿手的飯菜送了進去。
松兒成親一個月后,就隨著父親北上出兵了。
這是高祖之后近百年來朝廷對北地最大的一次用兵,遼東五萬兵馬、靖海王兩萬兵將,再加上其余各邊塞,共有十幾萬人,春末出兵,橫掃大漠,殺夷無數(shù),俘獲青木父子并夷酋數(shù)十人,秋初方回。再經(jīng)入京獻虜、朝廷慶典等等,盧家父子年前才重新回到遼東。
鐵石以軍功得封平北侯,鎮(zhèn)國將軍,加太子少保,松兒也升為三品指揮使,柏兒和榕兒雖小,但也各有蔭封。寧婉笑著帶了木朵到廚房給他們父子煮了面,一家人圍坐吃面說話,“夷人受此重創(chuàng),想來幾十年內(nèi)都不能平復(fù),遼東又能安定許久了。”
盧家父子就道:“且經(jīng)此一戰(zhàn),朝中人人振奮,正是中興之態(tài)!”又說起了兩親家,“靖海王府在這一次出兵□□勞極大,退兵回來后王爺便帶了世子、世子妃朝見太皇太后和天子,太皇太后大加稱贊,賜下丹書鐵券,封靖海王爵世襲罔替。我們的槐花兒果然是有福氣的,才嫁到王府形勢就穩(wěn)了下來,就是我們的小外孫子也被太皇太后破例封了王世孫。”
“洛大哥倒是激流勇退,不管太皇太后怎么挽留,也要致仕回江南。他說回鄉(xiāng)后不再重修閑園了,而是打算建一所書院講學(xué),不只教導(dǎo)洛家子弟讀書,也會招收各地學(xué)子。”
其實自楊家滅族之后,洛家早重新成為江南最著名的門第了,可是洛大哥的志向又不止于此。寧婉就笑,“我們的兩個親家都很了不起呀,如此看來我們家真成了名門了!”
這個年過得格外熱鬧,木朵兒又在大年初六生下盧家的嫡長孫,更為家里添了一喜。
年后,寧婉就向鐵石道:“你陪我去迷覺寺還個愿吧。”
北征大漠畢竟是極兇險的,雖然事先有了許多周密的準備,但是塞外的情形終究難以把握,當(dāng)日寧婉帶著木朵和兩個兒子在迷覺寺里念了一個月的經(jīng)文求佛祖保佑呢。現(xiàn)在鐵石和松兒凱旋而歸,木朵又生下孫子,正應(yīng)該鄭重地還了愿。
挑了個日子,夫妻倆備了香燭、供果等等帶了兩個小兒子上了迷覺寺,拜謝佛祖、聽講經(jīng)文,原本午后便要下山,方丈卻笑言邀道:“正巧明日舍身崖前有佛事,兩位施主不如留下觀禮。”
“舍身崖?”寧婉就笑問:“我來迷覺寺已經(jīng)好多次了,年前還在這里住了一個多月,怎么從沒聽過見過?”
方丈就道:“舍身崖原為本寺密地,建迷覺寺時有圣僧曾于彼處開壇講經(jīng),見眾生悲苦便以手劃出一處斷崖道:‘若能舍身崖下便可脫諸多不如意而登彼岸,重入輪回。’當(dāng)日聽經(jīng)者數(shù)千,并無一人能舍出皮囊,圣僧便嘆,‘日后留與有緣人吧!’便飄然而去。此后鄙寺便每隔八千四百日在圣僧講經(jīng)處做佛事,又遵圣僧之命從不宣揚,只隨有緣人到此觀禮。今日兩位施主逢此佛事,正是有緣人了。”
還愿本就無需挑黃道吉日,且寧婉這一次與鐵石還愿,只為表達他們的虔心,因此不欲鬧得人人皆知,特別選了沒有佛事之日悄悄過來,此時聽了這般奇事,不由心動,向鐵石看了過去。
鐵石知道媳婦想看就點了點頭答應(yīng)了,“多住一日也好,山上清靜,我們只當(dāng)多歇一日就是了。”
山寺清冷,酉時便已經(jīng)漆黑一片,寧婉便鋪了被褥早早躺下,半晌卻睡不著,聽著猛烈的山風(fēng)呼嘯而過,仿佛要將迷覺寺吹走一般,突然間一個激靈,她聽過舍身崖!
那是在哪里呢?
寧婉深思良久便想起往事,虎臺縣城被夷人圍了整整一個冬天,再也守不住了。城里的人每天都在減少;弓箭刀劍越來越不足;最主要的是糧食已經(jīng)快沒了,人若是吃不飽怎么也沒法打仗的。
自從錢縣令殉國后,趙典史家便掌著縣城里的所有事務(wù)了,其實也就是寧婉管著,她最清楚城里糧食還剩下多少。與她同樣清楚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瘸子將軍,存糧的多少自城池被圍后就成了秘密,她只告訴他一個人。
這一天夷人攻城的間歇,瘸子將軍過來找她,“二少奶奶,我有事與你商量。”
自從那天他用灼熱又狂野的目光看著自己又差一點撲上來之后,他們就沒有見面了,寧婉每次送飯送水都小心地想避開他,而他呢,應(yīng)該更是早早地躲開了自己,所以原本天天在一起的人突然間生疏了。寧婉就點了點頭客氣道:“盧將軍有事請講。”
“夷人今日來了一個大首領(lǐng)督戰(zhàn),可能是他們的王族,我特別放任他們攻到了墻頭上,讓他們覺得明天一定能攻下虎臺。”瘸子將軍與自己站在空無一人的箭樓里溫聲道:“接著我會想辦法在他們最松懈的時候射殺那個大首領(lǐng),然后帶著大家突圍出去。”
那天他是說過要救自己出去的,還有趙國茂。寧婉一點也沒懷疑,他有這個本事!但是她不愿意,她寧愿與他一直在虎臺里守城。就是自己再無知也能明白突圍出去有多難,而且送大家突圍的人恐怕更難逃出生天。
可是不等自己反對,他已經(jīng)不容置疑地吩咐了,聲音還是那樣溫和,“你帶著人將倉庫里所有的糧食都拿出來,讓大家吃幾頓飽飯,再做一些干糧,分給百姓們。”對于突圍,他一定已經(jīng)想許久了,因此條條不紊地安排下去,什么時候開城門,大家怎么出去,出城后向哪個方向逃。
寧婉眼淚就下來了,“我不想走。”
“就是現(xiàn)在不走,城也守不住太久了。按我說的做好準備,機會還是很大的。”就像是知道寧婉心里怎么想的一樣,他又說:“也不只是為了救你,我想讓城里更多的百姓都活下來。”
寧婉看著他黑黑的眼睛,眸色深得看不到底,她想說什么再也說不出來,只得哽咽著點了點頭,退下去按他的吩咐盡力做好一切。
瘸子將軍的確是神一般的英雄,他果然在第二天的午后射殺了那個大首領(lǐng),寧婉呆立在城墻上聽著夷人大呼著“哈爾朗”的名字有如潮水般地退向一處,心里的震撼無以言述,卻被他猛地拉住胳膊,“趕緊帶著趙國茂出城,然后就去迷覺寺!”
這是昨天就定下的路線,據(jù)瘸子將軍猜測,朝廷之所以沒來人援救,恐怕出了大事,因此讓大家分幾路逃命時不要去大的衛(wèi)所和府城,而是分散到鄉(xiāng)下偏僻之地,他為寧婉安排的就是迷覺寺。
寧婉相信他一心要救全城的人,但莫名地更感覺到他最關(guān)切的是自己,為自己選了最好的出路。夷人雖然兇殘,但他們信仰神佛,對僧侶道士都很寬容,虎臺城外的迷覺寺歷經(jīng)過數(shù)次夷人進犯都保全了下來。
他一定是為此才將自己和國茂分到了這一隊的!只是這樣的話寧婉怎么也問不出口,而她知道就算自己問了他也一定會否認的。因此寧婉什么也不說,其實她亦說不出話來,整個人從里到外都被情誼和眼淚漲得滿滿的,若是開口立即就會大哭起來,可眼下根本不是哭的時候,于是她將自己為他做的干糧用力地塞進他的懷里,然后拉住趙國茂跟著人群向城外走。
趙國茂早被她教了要乖乖的不許吵,可他還是好奇,四處張望了一會就小聲問:“二少奶奶,我們要去哪里?”
寧婉就“噓”了一聲,“你只跟著我走,到時候就有好吃的了。”
虎臺城突然間四門大開,城里的百姓們有如潮水般地涌出城,趁著此時夷人無心顧及趕緊逃命。可是這樣大的動靜夷人不可能不發(fā)現(xiàn),很快地,他們騎上馬沖了過來。人哪里跑得過馬,寧婉瞧著身旁不斷有人被馬踩倒,被夷人打傷打死,但更多的人還是跑了出去,畢竟瘸子將軍爭取到最寶貴的時間使得大家到了曠野之上,夷人想將百姓們?nèi)孔飞蠚⒌羰遣豢赡艿摹?br/>
通往迷覺寺的山路就在眼前,趙國茂卻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二少奶奶,我腳疼,我不要跑了,我要吃桂花糕!”
寧婉又急又氣,拼命地拉著他,“國茂聽話!趕緊起來跟著我跑,要不就再也吃不著桂花糕了!”
可是趙國茂身子雖然強壯,但畢竟從小嬌養(yǎng)長大的,就沒吃過什么苦,且他又不懂事,此時掙開了寧婉在地上打著滾哭了起來,“我不跑!我就要吃桂花糕!”
寧婉去拖他,哪里拖得動,不小心又被他胡亂揮舞的胳膊打了幾下,便有幾個經(jīng)過的的人匆忙叫她,“你趕緊跑吧,別管他了,夷人追來了!”
果然幾個騎在馬上的夷人有如旋風(fēng)般地沖了過來,他們殘忍地大笑著,手里揮舞的刀上還滴著血,寧婉再回頭看在地上滾成泥人的趙國茂,他還無知無覺只專心地哭鬧,以為只要鬧了這一場,就會有香噴噴的桂花糕吃了呢。
想救走趙國茂是不可能了,但是寧婉也不打算自己跑掉,雖然她可能逃出去。但當(dāng)初自己可是答應(yīng)了離世前的趙太太,只要自己活著就會顧他,那樣就陪著他一起死吧。她索性也不再拉趙國茂起來,而是在他身邊坐下閉了眼睛,其實她早累得很了,一直一直,都非常累,早些解脫也不是壞事。
可是過了許久,只聽一片刀兵之聲,那刀卻還沒有砍過來,趙國茂卻不哭了,拉著她的手笑道:“二少奶奶,你快看!他們打得真好看!”
寧婉睜開眼睛,不知什么時候瘸子將軍來了,他騎著一匹白馬,正擋在自己和趙國茂前面與幾個夷人戰(zhàn)在一處。
明明開城門的時候他帶著所有的兵將們留在了最后,自己曾回頭去看,只見他們迎上了夷人。還有他的大黑馬早殺了煮肉分給全城的人吃,那一日他一直坐在箭樓里沒出來,寧婉知道他傷心,攔了想給他送馬肉的人,親自做了一碗面給他端了去。現(xiàn)在的白馬一定是自夷人手上搶來的。
寧婉怔怔地坐在地上看著盧鐵石將幾個夷人斬于馬下,然后走過來把自己和趙國茂抱到了馬上,“趕緊上山,到了寺里就安全了!”
趙國茂早又笑開了花,“我們騎大馬了!”
寧婉無心卻管他,只體會著他抱著自己的那種特別的感覺,戰(zhàn)栗著要從馬上跳下來,“讓國茂走吧,我陪著你留下!”因為她明白他是不會逃命去的。
盧鐵石將她按在馬上,向她笑了,守城這幾個月里他黑了瘦了,但是眼睛還是亮亮的,牙齒還是白白,燦爛得有如春日的陽光一般,在馬身上輕輕一拍,那馬就跑了起來,寧婉只聽著他說:“我愿意你過得好!”就被馬載著走遠了。
迷覺寺的方丈極慈悲的,見了逃上山的百姓們一面宣著佛號一面將他們帶到后山,“這里有一處舍身崖,在密林之中,外面的人都不知道,你們只管住下,貧僧每日會來給你們送飯。”
寧婉呆呆地上了山,此時卻突然醒悟了一般,“舍身崖?為什么叫舍身崖?”
方丈就合掌道:“當(dāng)初建寺時曾有圣僧前來講經(jīng),指此處命為舍身崖,意為舍去皮囊,脫去今生種種不如意,重入輪回。”
寧婉原本滿心恨意,她從來都是一心向善,可世道不公,讓她眼見著家破城陷,還有他就這樣離自己去了,如今就如醍醐灌頂一般,將趙國茂推給方丈,“請方丈收留他,他是趙家的二少爺,如今趙家唯一的男丁,將來夷人回到大漠后,趙家的所有產(chǎn)業(yè)都捐給寺里供奉。我要入舍身崖,只求佛祖上蒼能讓我們重新輪回,不再受如此苦難!”
說著她就向那深不見底、白霧茫茫的舍身崖內(nèi)縱身一跳,只覺得耳邊風(fēng)聲陣陣,身上的疼痛、寒冷一下子都沒有了。
寧婉猛然間醒了過來,聽著鐵石悠長的呼吸聲啞然一笑,原來是南柯一夢!但這夢還真真地在她的心中,就像她先前曾經(jīng)做過的幾個夢一般,她覺得都是真的。只是與以往自夢中醒來的害怕不同的是,知道了因果輪回她特別的安心,向鐵石溫暖的懷里靠了靠,重新合上眼睛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用過素齋方丈便來相請。
寧婉與鐵石手牽手隨著方丈和僧眾們向后山走去,就見到了夢里所見的舍身崖,突出的山石、嶙峋的老樹、還有那深不見底的深崖和白茫茫的迷霧,完全與過去一樣。僧人們頌起了佛經(jīng),出塵的聲音在山谷里回蕩。
佛事完畢,寧婉上前行了禮,又恭敬地問:“方丈,這舍身崖的故事是真的嗎?”
方丈便合掌一笑,“貧僧修行淺薄,倒不懂真假,只知道圣僧傳下的謁語,先前已經(jīng)向女施主說過了。”
夫妻倆兒便告別方丈,騎馬并綹下了山寺。鐵石在媳婦兒耳邊笑問:“難不成你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不必打聽什么舍身崖,說出來我?guī)椭戕k了。”
寧婉輕輕撫了撫肚子笑了,“你倒替我找一找不如意的事,我自己竟找不到呢!”似夢非夢的往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她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最好不過,平靜而幸福。</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