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強
煮姜糖茶是第一件,接下來幾位夫人便開始安頓陣亡將士家眷、埋葬無人認領(lǐng)的尸首、設(shè)慈善堂收養(yǎng)老弱幼兒等等,不一而足。</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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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樁樁的事總加起來也沒有多大,又十分瑣碎繁雜,很多人就是知道了也不以為然,且安平衛(wèi)與虎臺不同,竟專有人挑毛病指出做得不到之處,又有說女人就不該出頭露面的,風言風語傳出來,讓大家很是生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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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人告訴寧婉,“真要查查是從哪里傳出的口風,竟是故意與我們做對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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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只一笑置之,又勸大家,“我們?nèi)缃衩Τ闪诉@樣,哪里還有空兒去查這些無影無蹤的事?更何況我們?nèi)羰且椋醋寕髟挼娜说昧艘猓詾槲覀兌嘣谝馑麄兡兀∷餍灾蛔鳑]聽到,完全不理會,讓他們隨便說!”其實她心里倒是對暗地里謠傳的人有些猜測,也知道可能是針對自己的,只是懶得與他們對上而已。</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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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者自清,他們行得正坐得端,又的的確確幫了許多人,好名聲也一樣有人傳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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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慈善堂正式掛了匾。戰(zhàn)后安平衛(wèi)便多出好些無人供養(yǎng)的老人、孩子及傷殘之人,有些人甚至淪落到流離失所、沿街乞討的地步,設(shè)立慈善堂就是將他們安頓進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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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誰也沒想到這件事卻引起了轟動,鐵石帶著軍中諸將前來送了一百石糧食;寫匾的老先生也領(lǐng)著學(xué)堂里的書生們過來捐了些銀兩又作了幾首詩大力贊賞,接著全城人都在傳揚幾位夫人多善良慈愛,將先前那些上不了臺面的風言風語都壓住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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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在這件事上,幾位夫人用的心思和力氣都并不是最多的。她們不過是在城里買下一處院落,略做修繕,再雇了陣亡將士們的家眷來照顧,這樣的事對于管著家事的夫人們很是輕車熟路。甚至慈善堂的花費也不很大,她們精打細算買的院子位置偏僻,之所以雇用陣亡將士們的家眷也是為了一份銀子能幫兩部分人,就連那匾也為了省錢是一位夫人求了家里的故交寫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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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們的名聲突然間在安平衛(wèi)里就如雷貫耳了,大家說起盧鐵石夫人、路指揮僉事家的夫人和少夫人、須夫人等等,個個贊賞,由著這些夫人們,又贊起她們的娘家、夫家。大家在眾人面前一向都是極謙遜的,但回了路家的屋子里,便免不了說笑起來,“平日都是男人們掙下家業(yè)功勞,封妻蔭子,如今不想我們倒為男人們也掙得了榮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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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我們商議每日晨時二刻聚齊,只要家里有一點小事兒,婆婆就不想我出門,每天變著法子打發(fā)人來給我請假。如今她再不了,只要他兒子一上衙,就吩咐我快出門別晚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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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差不多,就因為是繼室,前房的兒女都瞧不大起我,見了面連禮也不行的,我家那位也從不說他們,不想昨日我回去時他竟親自起身來接我,又叫孩子們行禮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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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呀,面子不是靠別人給的,還得自己去掙。”</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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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得了名聲和面子,我眼看著那些人在咱們的幫助下日子過得越發(fā)好了,心里也著實高興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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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又有幾位千戶百戶夫人都加了進來,人多了,錢多了,能做的事情也就更多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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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州判夫人便來了,笑吟吟地道:“前些時候大家商議好一起做事的,偏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這個病那個災(zāi)的,竟一時沒能脫身。如今家里清靜了,我便趕緊過來,有什么事也能幫一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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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只做沒有看到大家給她使眼色,誠懇地說:“早聽說州判夫人知書達理,我們這里正需要你這樣的才女來幫我們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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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判夫人就說:“我們家鄉(xiāng)比遼東要繁榮得多,每個州府里都有慈善局,我小時候還跟著娘家母親和嫂子去慈善局里捐糧捐衣,倒知道慈善局的事。如今不如就讓我管著安平衛(wèi)的慈善局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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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就一口答應(yīng),“既然夫人有如此的見識,又毛遂自薦,那自然最好了。我們原本人手就不足,夫人領(lǐng)了這個差使,我們還能輕省些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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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州府里還有幾位夫人,如今也想為安平衛(wèi)的百姓做些善事,不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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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趕緊笑道:“做善事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只要想來的,我們都恨不得倒履相迎,哪里有回絕的理?只是到我們這里,從來只有捐銀子的,卻沒有領(lǐng)銀子的,因此倒不好四處拉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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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州判夫人就擺手說:“若是為了弄銀子的,也不來這里了,至于捐銀,就看各自家里的情形。正好前日我陪嫁的田莊送來五百兩銀子,我便想著今年過年不給家里人添新衣裳了,這銀子就都捐給慈善局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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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般的,便又多了幾位夫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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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少夫人就背著人向盧夫人說:“你只不聽我的,現(xiàn)在每日里多了多少亂事?那個州判夫人,一向最是要尖兒,總想壓著我們一頭,昨兒個須夫人險些與她吵起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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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哪里不知道,每次鬧出事還不是她去調(diào)節(jié)?不比先前都是武官夫人,縱有些小摩擦,大家也都看著男人們的交情悄悄退一步。武官夫人與文官夫人們先前便不卯,現(xiàn)在遇了事很容易爭起來,但她卻笑道:“亂事果然多了,但你說正事兒是不是也做得更多了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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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當然的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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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加進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夫人太太,畢竟想做好事家里總要有錢有閑,尋常人家縱是有心也做不成的。州判夫人要尖兒,自然也極要臉面,先前敷衍著只捐了十兩銀子是沒有看好她們會成事兒,再回來便主動拿出五百兩,她帶來的幾個文官夫人自不會空著手,湊起來也有好幾百兩。而且她們將慈善局接過去后也管得不錯,飯食過比去好了,也添了新衣裳,將小孩兒與老人傷殘人分成兩處,又請了一個被夷人砍掉一只手臂的秀才教孩子們識字;最主要的是她們請州府的大人們在安平衛(wèi)城外為慈善局劃出了一百多畝地做為供養(yǎng),這是武官夫人們怎么也做不到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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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夫人也不得不承認,就又說:“我覺得她一心想搶你的風頭。”</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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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有這個原因吧,但是寧婉不在意。當然了,她不是不要好名聲,雖然是真心為大家做事,但她又不是圣人,有好名聲當然更開心了。只不過呢,寧婉對自己有信心,只論眼光,州判夫人就差遠了,難不成只憑著接管了慈善局就能讓大家覺得她好了?要知道慈善局可是自己建起來的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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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就笑著說:“我們做事就好比男人們從軍一樣,最初從小兵開始,然后管著一個小旗,再接著成為總旗、百戶,在這期間,手下的人不斷增加,每次加入的新人可能都會有不如意的地方,也肯定不如過去的老下屬貼心,難道就不讓新人加入了嗎?那樣就只能一直停在一個官位上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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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夫人看著她的目光就變了,“你這心胸,果然不是我們這些尋常的女子能比得了,也無怪你們家鐵石將軍眼里心里只看到你一個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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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說到了這里,寧婉也有話要勸陸夫人,“我前兩天就想說的,只是沒找到機會,現(xiàn)在倒正好——我瞧著陸百戶十分示好,只是你總不愿意接洽,可是這么回事?”大家常去軍中,每次陸百戶見了她們都很熱絡(luò),對路少夫人更是殷勤,可路少夫人卻總是客客氣氣的,表面瞧著守禮尊重,寧婉覺得其實就是疏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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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少夫人什么事倒都是不瞞著盧夫人的,便苦笑道:“這一次夷人入城時,家里沒有一個男丁,我只得強撐著將一家老少都帶出來,后來又遇到你公公護著我們進了指揮使府里,全家上上下下竟沒有一個傷了一塊油皮,因此太婆婆、婆婆和公公著實稱贊我。一面有長輩們說著,一面他也看出佩玉當年的心機,就后悔了,想與我和好。可是,我這心里,真是轉(zhuǎn)不過彎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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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女子,寧婉特別懂得路少夫人的心。若是鐵石那樣對自己,自己也轉(zhuǎn)不過來,別處受了傷不要緊,都能長上,就是這心,恐怕受了傷就長不好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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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少夫人原不欲說,但只一開口便止不住了,滴下淚道:“也不知怎么,他先前不示好的時候我還不怎么樣,日子過得挺清靜的,每天管著家事,孝敬長輩,撫養(yǎng)孩子,什么也不必多想。可他現(xiàn)在再來示好,我反而難受,恨不得再不見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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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聽著心里酸酸的,也跟著流了淚,“你其實比我剛強,要是我恐怕早就忍不下去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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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什么法子?我難不成還能和離回家?就是我娘也勸我好好和他過日子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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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實就是如此,路百戶對路少夫人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寵著佩玉與藏珠時也沒有對正妻不敬,現(xiàn)在更是想改回來。而路少夫人若是真離開路家又會怎么樣?地位名聲都沒了,兩個孩子也不能帶走。是以世人都是勸合的,俗話也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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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就拉著路少夫人的手說:“我不勸你,只想問你,接下來幾十年的日子你想怎么過?是重新與他和好還是像現(xiàn)在一般貌合神離?哪怕你要回娘家也是一條出路,怎么最好?想好了你便拿定主意不要改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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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少夫人其實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她一直不愿意去面對,現(xiàn)在便點了點頭,“我懂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過去的事,我就是再不愿意也要壓在心底里,只當忘記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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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確實是最明智的選擇了,寧婉不知道自己遇到了同樣的處境會怎么樣,但是她又告訴自己,不會的,自己不會遇到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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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衛(wèi)的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走著,城墻修了起來,城內(nèi)的人也慢慢多了起來,就連帶著家眷逃走的孫指揮僉事也重新帶著家眷回來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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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時候,公公便向鐵石嘆了一聲說:“孫老指揮僉事原是極勇猛的人,打起仗來特別有章法,積累了多少軍功才得來的襲職,就這樣一轉(zhuǎn)眼就要沒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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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石就答:“如今朝廷和總兵府還沒有傳來軍令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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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就又嘆一聲,“陣前脫逃,丟了襲職已經(jīng)是最輕的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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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寧婉便將三位姨娘叫出來問:“誰告訴公公孫指揮僉事的事?不是早說讓公公安心靜養(yǎng)著的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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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姨娘就趕緊說:“我們整日在內(nèi)宅哪里能知道什么?還不是三少爺,老爺病了從不服侍,多少天不見人影,一回來就亂說惹老爺生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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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娘也急忙分辨,“他一個小孩子還不懂事,我這就告訴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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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就說:“這一次就過去了,若是再有,我絕不輕饒!”待回了前面,就見鐵石正在訓(xùn)鐵垣,“你要是再不知道分寸,我可就軍法從事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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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鐵垣是最不禁嚇的,見二哥真生氣了,臉都白了,“我只是隨口說了一句孫指揮僉事回來后灰溜溜的,再不請我們喝花酒了,沒想到爹就打聽什么事,又說到了軍規(guī)。以后我什么也不向他說了,如果再亂說話,天打雷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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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石便無奈地一擺手,“算了,我給一百兩銀子,爹養(yǎng)傷的一百天里,你要老老實實早晚請安,不許再惹事生非。”</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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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盧鐵垣高興得臉又紅了,“二哥,你放心,有這一百兩銀子,我一定當個孝順兒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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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石的法子從來都是這樣簡單而實用,寧婉也免不了要跟著學(xué),“你趕緊去岳家認個錯賠個罪,把媳婦和孩子接回來,我也給你媳婦一百兩銀子。”公公雖然什么也不說,但二姨娘時常在自己面前念叨董氏住在娘家著實不好聽,難免會在公公面前嘀咕,讓公公煩心。如今將董氏接回來,公公也一定是高興的。以后的事先不論,總要在養(yǎng)傷的一百天里讓公公心氣平和,箭傷早愈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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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嫂要是能給一百兩銀子,董氏一定能回來的,”盧鐵垣就拍著胸答應(yīng),“我就去將她接回來。”說著就要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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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趕緊叫住他,“你要是這樣對弟妹說,她一定要惱的,也就不肯回了。你過去后要認真賠罪,再誠心請她回來,待你們夫妻回來的路上你再悄悄告訴她銀子的事兒,她就開心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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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盧鐵垣興沖沖地走了,鐵石就說:“還是你心思細,董氏一直在娘家住著的確不大好。”便自懷里拿出一封信來,“洛大哥的,來,我們一起拆了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