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三
寧婉陪嫁的衣裙共十六套,每季四套,又有里衣、棉衣、夾衣、鞋襪等等,總算起來并不少,娘、大姑、大姐早各自分去了些幫忙做,大家時常在晚上一同在寧家做上一兩個時辰的針錢才回去睡。唯有成親那日所穿的嫁衣和所蒙的蓋頭完全是寧婉自己一個人做,衣裙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了,只是蓋頭縫了四邊上的流蘇,至于要繡什么花樣沒有選好,于是一張張認(rèn)真地看了起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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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姐兒的花樣子果真不少,就連專門用在蓋頭上的也有好幾樣兒,寧婉左挑又選半日定不下來,鴛鴦戲水、并蒂花開、龍鳳呈祥,樣樣都好,喻意也佳,喜姐兒見她拿不定主意就將一幅花樣送到她面前,“你挑這個吧,富貴長命,是我新得的樣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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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富貴長命原來是牡丹花和蝴蝶,牡丹花開意味著富貴,而蝶的字音正與耋相同,意味著長壽,倒是實實在在的好兆頭,且寧婉又喜歡這花樣十分好看,心里想著用各色絲錢在蓋頭的四角繡上四朵盛開的牡丹,然后用金銀錢在中間繡上幾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蒙在頭上一定會非常漂亮的!“好,這這個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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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最喜歡這牡丹花和蝴蝶了,只是十分不好繡,特別是蝴蝶,一定要用金銀錢的,因此越發(fā)難了,”喜姐兒看著寧婉在蓋頭上描花樣就說:“不如我?guī)湍憷C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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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姐兒知道寧婉會繡,但是也只是會而已,她并沒有機(jī)會學(xué)得那些繁復(fù)的針法,更沒有多少時間練習(xí)刺繡,只當(dāng)她不如自己,就不避嫌疑地要幫忙。</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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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呢,寧婉從小就跟娘學(xué)了繡花,雖然沒有多少空閑刺繡,但是嫁到趙家后卻又撿了起來,還另學(xué)了幾樣不錯的針法,論起繡花未必比喜姐兒遜色,只是她平日里要照顧生意,很少有空兒繡,大家也就不知道,現(xiàn)在笑瞇瞇地說:“我一定要自己繡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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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姐剛見她描花樣一概不用自己幫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笑道:“也好,嫁衣和蓋頭都是自己親手做的,最有好兆頭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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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到了趙家描了花樣,吃了午飯,看著外面的燥熱退了下去,就與喜姐兒去花園里頭閑逛。</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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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在三家村住,一出家門就是田地原野,滿眼的莊稼野花野草,多走幾步就到了山中,那里有嶙峋的山石、高高的大樹、千姿百態(tài)的藤蔓、形態(tài)各異的花草、數(shù)不清的鳥獸,景致自不待言,只是那時整日忙于生計,倒無暇去看美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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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到了馬驛鎮(zhèn),只要多走上幾步到了鎮(zhèn)子邊上,四面都是鄉(xiāng)村,滿眼的綠色,也并不覺得有什么難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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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在虎臺縣里住下,輕易不出城門,眼里所見不過是街道、鋪子、行人,縱院子里有一株楊樹,樹下種了些花草,但也不過是些微點綴,如今進(jìn)了趙家的花園里,竟覺得曾在夢中看得慣了的景色真是美極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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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木扶疏,百花爭艷,又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幾個臨水的涼亭,喜姐兒就拉著寧婉去打秋千,“你先坐上去,我?guī)湍闶幤饋怼!?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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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一笑,不但不坐,反而站了上去,雙手扶著系著秋千的兩根繩子,雙腿微微一屈,秋千便蕩了起來,她越蕩越高,輕風(fēng)從面前拂過將她的裙角吹起,整個人似乎飄飄欲仙,她一向最喜歡這樣的感覺,先前在趙家時每有什么郁悶的事情打過秋千就重新放開心懷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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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姐先前還一再叫她小心,現(xiàn)在也看出她的嫻熟,便拍手叫道:“婉兒,你真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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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便笑了,如今趙家之內(nèi)除了喜姐兒和她以外就只有癡傻的趙國茂,因此也無需顧及什么,她就將銀鈴般的聲音撒在空中,腳下更加用了些力氣,蕩得更高,仰起頭閉上眼睛感受著陽光、輕風(fēng)還有花香。</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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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她玩得夠了,方才讓秋千停了下來,卻見喜姐兒身邊剛剛來的一個女子并非她認(rèn)得的趙家的仆婦,而是一個陌生的美貌姑娘。</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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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姐兒便向她招手,“婉兒過來,這是丁家三姑娘,剛巧過來,我本要叫你下來打個招呼,卻見你蕩得那樣高,只怕不小心摔了,便等你自己下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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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就是丁家的三姑娘啊!其實城隍巡游時寧婉是見過她的,扮成仙子站在最前面,只是那日她挽著高高的頭發(fā),上面插戴了許多的金銀珠寶,臉上涂了許多脂粉,又貼著花鈿,身上披著飄逸的綾羅,反倒看不出本人到底是什么模樣,因此寧婉一時沒有認(rèn)出,現(xiàn)在聽了喜姐兒說方才對上了,便笑道:“原來是丁三姑娘,是我眼拙了,先前見過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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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丁三姑娘聽了寧婉十分客氣的話卻沒有笑,卻將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寧婉的臉——更確切地說是盯著寧婉的兩個耳墜,然后就問:“你怎么會有東珠的耳墜?”</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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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姐兒原聽過東珠的名字,卻不認(rèn)得,因此并不知寧婉戴的耳墜便是東珠,因此便“哎呀!”了一聲道:“婉兒,原來你這對耳墜是東珠的!你怎么會有東珠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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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喜姐兒也與丁三小姐問起了一樣的問題,寧婉倒不好駁回去了,畢竟喜姐兒只是好奇,卻不似丁三帶了責(zé)問的意味,便笑笑道:“別人送的珠子,我就打了一對耳墜。”</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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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姐兒一向與寧婉親近,因此便上前來又摸又看的,“原來東珠是這樣的,果然稀奇,竟然是金色的,我先前就以為是金子的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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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東珠的金色與金子的金色十分不同,金子明亮燦爛,十分扎眼,但東珠的光澤卻溫潤內(nèi)蘊,越是細(xì)看越會覺得華貴,而這華貴卻遠(yuǎn)勝黃金,當(dāng)然東珠的價值也要遠(yuǎn)高于黃金許多倍。喜姐兒嫁到了趙家之后畢竟見識多了不少,眼下便也看了出來,嘖嘖稱奇,又問:“婉兒,誰送你的?我也想要一對這樣的耳墜呢,我可以多拿些銀子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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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三姑娘本待說話,卻不想喜姐兒搶到了她的頭里,現(xiàn)在就拿鼻子哼了一聲,“二少奶奶不知道竟還要買呢!我們家的生意中就有東珠這一項,因此知道這東珠是御貢的東西,根本不許尋常百姓戴!寧姑娘,你這樣是可是違反律法了,若是告到官府,還要問罪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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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姐兒嚇了一跳,“原來東珠并不許我們戴!”就向?qū)幫裾f:“趕緊摘下來吧,免得出什么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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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看看丁三姑娘就笑了,“既然如此,丁三姑娘也趕緊將衣裳鞋襪都脫了吧!免得被官府問罪!”又斜眼看了一下丁三身后也穿著綢衣的小丫頭,意思十分地明顯,你自家都做不到憑什么來管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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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本朝初立時高祖果然制定服輿律:男女百姓衣服,不得冒用金繡、錦綺、纻絲、綾羅;靴不得裁制花樣、金線裝飾;首飾、釵、鐲不許用金玉、珠翠等等。若按此律,東珠自非寧婉可用之物,但是丁三姑娘一身的錦繡綾羅,緞鞋上又繡著金絲云紋,豈不應(yīng)該脫光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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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家原也是虎臺縣的商戶,聽說不知怎么將丁二姑娘送到一位皇子府中,從此生意便越做越大,如今幾乎將虎臺縣里貂皮、人參、東珠等貴重貨物掌控了大半,著實發(fā)達(dá)了。丁家也由過去不大起眼的商戶變得張狂起來,先前寧婉在趙家時也曾遇到過丁家的人,而且她還隨著婆婆趙太太、縣令夫人錢太太、徐老知府太太,還有虎臺縣許多大戶人家的太太奶奶們一同壓著丁家,絕不許一個商戶凌駕于虎臺縣眾人之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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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是趙家二少奶奶,與丁家往來的也多是媳婦們,對丁三小姐沒有太多的印象,能肯定的是丁三絕對沒有嫁給盧鐵石,而是嫁到了外面,至于是哪里已經(jīng)不太清楚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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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丁三姑娘依仗不知什么時候?qū)W來的半瓶子律法想來為難曾經(jīng)掌著典史家的少奶奶,這豈不是笑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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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三姑娘被寧婉這一句話說得滿面通紅,仿佛她的衣裳真要被脫下去一般,“你!你!”半晌卻再說不出一句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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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姐兒看出來她們的不對付,卻不懂得機(jī)鋒所在,便笑著拉了她們的手說:“畢竟都是小姑娘,見面就講笑話,要我說,戴什么穿什么還不是隨著各人心意?誰又管得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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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不知道丁三姑娘聽了喜姐兒的話怎么想,可她卻替喜姐嘆了一聲氣,就算她不掌管趙家,但身為典史家的媳婦也不應(yīng)該說出這樣無知的話來,如此恐怕會被有心人記住,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是對付趙家的把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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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時那些關(guān)于服飾的律令早就沒有人遵守了,現(xiàn)在只要有錢,還不是就像喜姐兒所說的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但是寧婉還是將話圓了回來,“若按高祖時律法,亦非我們,便是虎臺縣里大半的人衣飾都未免有些不當(dāng),但是皇恩浩蕩,當(dāng)今圣上未再明發(fā)旨意,百姓皆承受天恩,真是感激涕零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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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三姑娘對寧婉竟能與盧副千戶定親十分地不滿,原想過來給寧婉一個下馬威的,她早認(rèn)識了喜姐兒,亦知道寧婉是她的表妹,便以為也如趙家二少奶奶一般是好對付的,不想一開口便被頂了回來,眼下又只能點頭贊同,臉漲得更紅了,就像要滴下血來,“寧姑娘說得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