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對于這種豪門大族被搶,謝令鳶的內(nèi)心毫無波動。
她之前在宮里的時候,偶爾聽太后和皇帝議政,知道這些世族做的事,正是千年歷史無法解決的痼疾,土地兼并、隱瞞人丁減低賦稅,雖然家族富庶,對著朝廷卻是哭窮的。
何太后出身扶風(fēng)何氏,當(dāng)然對此再清楚不過,每每提及卻別無他法。歷經(jīng)幾百年亂世,世家樹大根深,朝廷不能也不敢觸動他們。像蕭懷瑾那樣有勇氣正面肛的皇帝,注定是個悲情故事。
如今這樂平趙氏被流民搶了糧,雖然是無妄之災(zāi),但她很難為此擺出同仇敵愾的悲痛神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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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鐸引他們進(jìn)了主宅大門,請他們上座,目光掃了一圈,愣道:“怎的少了一個人,先時趙洪說……”
武明貞打斷他,聲色有些高高在上:“那是我的小廝,我派他去辦點事,不必理會。”
她讓聽音拿著懷慶侯府的私信出去了。
趙鐸被她打斷,也沒有不悅。聽是小廝,便不再放于心上。
轉(zhuǎn)而又對“武桓”和白婉儀嘆道:“這趙翌之犯了如此大的罪過,我趙家也是容不得他了,幾位貴人既然看不過眼,想要搭救,趙家莫敢不從,這就將他獻(xiàn)與諸位,為奴為仆,趙家絕不有絲毫置喙。”
他表現(xiàn)的十足恭敬——畢竟是懷慶侯府的旁系,武家自開國就是皇家重臣,百年顯貴,這種勛貴侯爵,趙家怎能得罪得起?
且這些人既然是奉皇命出行,甚至帶著何太后的手令印信,那這背后可能還有汝寧侯何家的關(guān)系,就更得罪不得了。
至于趙翌之,一個庶子而已,這些京中來的公子小姐們,莫說拿他去當(dāng)奴婢,就算是用來宰殺取樂,也隨他們高興。
只要他們肯兌現(xiàn)方才的賭氣之言就好。
“既然趙家如此誠意,我們卻之不恭,就在此謝過了。”謝令鳶點點頭,說得一副盛情難卻的樣子,把趙鐸一噎。
她轉(zhuǎn)頭望向趙翌之,他正虛弱地跪在地上,搖搖欲墜。“這位十九公子,可愿隨我們一道走?”
趙翌之渾渾噩噩的靈魂中,仿佛被灌入了一絲天籟之音,他望向謝令鳶,毫不遲疑地連連點頭:“我……我跟你走,生也好,死也好……”
他又看了一眼趙鐸,還有趙家那些面無表情的族人,聲冷如冰:“……與樂平趙氏,再無半分干系!”
趙鐸聞言,心里一抖,憤憤地輕哼一聲。
這個孩子,答應(yīng)的如此干脆,言語中如此憤恨,可見對趙家已經(jīng)全無感情,果然是養(yǎng)不熟的吃里扒外的東西!被這些京中顯貴帶去當(dāng)牛做馬,也是命!
謝令鳶聽了一笑,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那你來坐吧。不必跪著了。畢竟從今以后,你就不是趙家人了。”她笑瞇瞇轉(zhuǎn)向趙鐸:“不知貴府可否備些……茶水點心和金創(chuàng)藥?我們這位公子受了傷,需要清理下傷口。”
“……”你們這位公子?
趙鐸看著已經(jīng)變成了趙家客人的趙翌之,嘴角抽搐了一下。
酈清悟淡淡看了她一眼,上前一手輕飄飄把趙翌之提起來,另一手指縫里夾了幾根金針,手指翻飛,迅速地點入他的穴竅中,見他痛苦的神情漸緩,已經(jīng)開始有所好轉(zhuǎn),便將他帶到自己身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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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zhèn)鱽硪魂囆鷩蹋渲袏A雜著聽音的大嗓門。白婉儀放下茶杯,對趙鐸溫聲道:“不知貴府清點好了被搶的糧草賬簿沒?”
“快了,快了。這次家里損失實在慘重,莊子上、糧庫里,幾乎被洗劫,清點起來著實要花費一番功夫。”趙鐸搖了搖頭,撫著胡須,一臉沉痛:“那些流民匪寇,著實可恨!”
一點都不可恨,如今看來,反而是可親。
其他族人心中暗喜。
反正這些京中來的貴人,也不知道趙家究竟被搶了多少糧食,他們正好趁此機(jī)會,虛報幾倍,這樣未來三年,家里都可以不必繳納賦稅了。
多好的事,禍兮福之所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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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白婉儀微微一笑,也就等著。
未幾,趙家的大管家、負(fù)責(zé)理賬的先生,也帶著糧庫的管事和莊子上的管事,趕了過來,幾人手中捧著厚厚的冊子,放在了白婉儀的面前。“請小姐過目。”
語畢,大管家趙江垂著頭,等在一旁,這賬是剛做的,奉了趙鐸的命令,做的有點狠。
他也是趙家的庶子出身,算是混的最有出息的庶子了。他抬眼惋惜地看了眼趙翌之,趙翌之是小輩里天資甚高的庶子,論聰慧才華不亞于嫡子們,倘若沒有這事,大概也能像他這般,或者進(jìn)官府為吏。不過……也就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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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被武明貞派出去辦事的聽音,已經(jīng)拴好馬走了進(jìn)來,她一身男裝打扮,昂首闊步的樣子看起來目空一切,進(jìn)門后對趙鐸也沒有任何行禮的意思,直接走到武明貞身邊,附耳說了什么。
武明貞從她手中接過輿圖,這是聽音憑著懷慶侯府的印信,從縣衙里拿來的。
身為侯府大小姐,她當(dāng)然知道,這些豪族沒有哪個不會私下侵占耕地的。他們家族內(nèi)部,都會有一份準(zhǔn)確的輿圖。
而縣衙的輿圖,當(dāng)然不敢如實繪制了,地方官和豪族大多是一個鼻孔通氣。所以她拿到手的輿圖,肯定是“縮水”了的。
如今這份“縮水”的輿圖上,除了官府公地、其他家族的族田、民眾自有地、山嶺荒地,樂平趙氏占了整個樂平郡三成的地界——也就是說,趙家真正的地,比這個只多不少。
武明貞將輿圖遞還給聽音,示意交給白婉儀。她知道白婉儀會明白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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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空氣安靜,偶爾一兩聲翻頁的沙沙聲。趙鐸呷了口茶,眼睛一直瞄著白婉儀。
白婉儀翻看賬簿,她其實不擅長看賬,當(dāng)初她和錢昭儀同在皇后手下,都是她負(fù)責(zé)出謀劃策,錢昭儀負(fù)責(zé)理賬的。
但這賬簿上所列明細(xì),數(shù)額巨大,看得明明白白。趙家被流民搶了居然有兩萬石粟米。
兩萬石!且都是新糧!
沒個千余人推牛車來,這要怎么運(yùn)?
謝令鳶瞟了一眼,意味深長道:“樂平趙氏這一年收成不錯呢,去歲重陽逢霜降,各地收成都減半,今年還能有這么多新糧。”
聽音將輿圖遞給了白婉儀,她打開看了一眼,明白了武明貞的意思。
她抬起頭,對著趙鐸微微一笑:“去年底,樂平向朝中繳納賦稅,約是八千石,報上來的總賬,與我手里這份賬目不一樣,究竟哪本賬簿才是真的?”
“轟”的一聲。
趙家人只覺得腦海中一炸,熱血涌到頭頂,大驚失色地看著白婉儀。
這一行人,都是女子和武將出身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世家繳納的錢糧賦稅的底細(xì)?
這都是機(jī)密啊!
稅賦的明細(xì),只能是戶部和皇帝才知曉的,而朝廷的戶部官員,歷來都是由孫、曹、錢等幾家推舉的,財政大權(quán)牢牢由世家把持著,根本不可能讓懷慶侯這一類的武將知曉。
且財政稅賦,是朝廷機(jī)密,這些人即便有官職在身,又怎么可能知道這些機(jī)密?
可……方才這個女子說的沒錯。趙家去年確實是繳納了八千石,看來她確實是知道趙家底細(xì)的。
趙洪驚愕地站了起來,而趙鐸看似穩(wěn),依然八方不動的坐著,其實端茶杯的手卻隱隱發(fā)抖,茶杯蓋與杯沿發(fā)出顫抖的碰響。
——她究竟是誰?
不是奉太后命令,去北地支援懷慶侯世子的武將和女眷嗎?難不成還有別的身份?其實是暗訪的欽差?
白婉儀巋然不動,將他們的驚愕盡收眼底。
她被陳留王訓(xùn)練了過目不忘的能力,陪在蕭懷瑾身邊時,會偷看幾眼奏章,估摸朝中狀況,再告訴陳留王。所以陳留王對朝中不少機(jī)密知之甚詳。
于是她也很清楚地記得朝廷各地每年報上的人丁和賦稅,這些都是陳留王必須要的情報。各世家每年也肯定都會瞞報——只要抓住這點大做文章,她們就有不少回旋的余地。
這也是她方才敢提出“被搶的糧草抵來年賦稅”的原因。
更何況,武明貞方才還派了聽音,拿來了縣衙的輿圖。
白婉儀舉起手中的縣志輿圖,緩緩展開:“趙氏在樂平的田地是三成,按著每畝產(chǎn)出率來算,新糧怎么也不可能有超過兩萬石的收成。”
“是這輿圖太舊了,趙家耕地實際上比輿圖上多一倍;還是拿給我們的賬簿……算錯了?”
“啪嗒”一聲,趙鐸的手徹底軟了,杯子倒在桌上,茶水潑了一桌。
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明明是近秋的酷暑天,冷意卻偏偏從腳底直灌入頭頂。
這些人是什么人?不不不,他們是什么目的?
他們肯定是算計好的!
他們是那伙流民的同黨嗎?為什么這一切看似巧合的事,卻發(fā)生得□□無縫?
關(guān)于土地兼并朝廷已經(jīng)三令五申明令禁止了,絕對不能承認(rèn)。寧愿承認(rèn)是自己在賬簿上做了手腳。
這幾個京中來的公子小姐們,似乎也沒有跟他們撕破臉的打算,給了他們一點緩和的余地。那個容色清麗的女子,問的是“是不是算錯了”,這就表明他們不是真來找茬的。
想到這里,趙鐸迅速地冷靜下來,調(diào)整了一下不自然的表情,伸手拿過賬簿翻了幾頁,繼而皺眉,“啪”的一聲將賬簿摔在了趙江的頭上,怒氣沖沖道:“這都能寫錯,你們這些人趁早給我去莊子上養(yǎng)老!”
他轉(zhuǎn)過頭,耷拉著眼皮:“讓貴客們見笑了,輿圖乃官府繪制,自然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是賬簿……賬簿算錯了。”
失策了,他萬萬沒想到面前這幾個人,居然知道戶部的底細(xì)!
對方憑著這一點朝廷機(jī)密,反挖了坑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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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媛見狀,幸災(zāi)樂禍道:“所以你們不可能丟兩萬石粟谷吧?”
趙鐸看了她一眼,眼皮復(fù)又垂下來:“是,老夫年事已高,記錯了,自然是沒那么多的,好像是……”
趙江接了他的眼色,輕咳一聲:“我仔細(xì)想了想,好像是一萬石吧?”
林昭媛偏偏繼續(xù)揭短:“其實我覺得,也許是這份輿圖……”
謝令鳶打斷她,露出標(biāo)準(zhǔn)的八顆牙齒的笑容:“我們也只是路過而已,仰慕趙氏在樂平的聲望,至于今日之事……不過插曲罷了,就像路邊風(fēng)景,走過也就過去了,只當(dāng)沒看到。”
趙鐸抬起頭,知道對方既然挖了坑給他們,這話就沒這么簡單。
沒看面前這女子笑得一點都不含蓄,毫無大家閨秀的樣子,居然還露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顆牙嗎?
果不其然,謝令鳶施施然道:“趙家為富一方,樂善好施,奉圣人訓(xùn),德心仁慈……想必也體恤朝廷國庫匱乏之苦,不愿再為朝廷增加什么負(fù)擔(dān),反正被流民劫走的糧食也沒那么多,若是驚動朝廷,未免叫其他人笑話小家子氣……”
趙鐸點點頭:“是,底下人先前沒查清楚,如今自然沒必要再麻煩朝廷來貼補(bǔ)。”
“您老人家深明大義。”謝令鳶客客氣氣行禮,繼續(xù)道:“如今我等奉了太后手諭,前去北地守衛(wèi)國門。可北地長久戰(zhàn)亂,百姓顛沛流離,實在是苦啊……”
她搖著頭嘆息,一臉沉痛:“趙家也一定愿意慷慨解囊,賑濟(jì)北地深受戰(zhàn)亂之苦的饑民吧?”
她目光炯炯地看向趙鐸,趙鐸竟然說不出個“不”字。
這不就是□□裸的要挾嗎?!
這不就是抓他們小辮子嗎?!
無恥!怎么中央的朝廷官員,竟然臉皮厚到這種程度,他趙家都被打劫了,他們還趁機(jī)訛詐一筆!
地方官跟他們比起來,簡直是一縷清風(fēng)。
可是趙鐸沒有辦法,為了掩蓋兼并土地的事實,他不得不承認(rèn)做了假賬。若換成別的京官,他還會動一下滅口的心思,然后栽贓嫁禍給山匪黑七他們。然而這些人身份偏偏特殊,是懷慶侯與太后的人,豈是趙家能撼動的了的?
他只能暗暗咬牙,一邊派人知會族長一聲,一邊點點頭,凜然道:“不錯,北地民眾深受戰(zhàn)亂饑荒之苦,我樂平趙氏以天下為己任,每每念及邊關(guān)百姓,憂思痛心。幸逢武大人路過,趙家愿獻(xiàn)上粟谷五千石,以慰邊地士卒百姓。”
謝令鳶起身又施了一禮:“五千石粟谷,誰來押送倒成問題。我們一行人輕車簡從,怕沒有馬匹、牛車和負(fù)責(zé)運(yùn)送的人手,唉,這可如何是好呢……”
趙鐸繼續(xù)咬牙,凜然道:“趙家施善必定一行到底,馬匹、牛車和押送的人手,趙家當(dāng)然也可以借。”
謝令鳶再施一禮:“如此,我們就放心了。趙家果然深明大義,一片赤忱丹心,我等卻之不恭,在此替朝廷謝過。”
趙鐸氣得胡子都差點歪了,卻之不恭?明明是你們自己張口要的,一會兒要糧,一會兒要馬匹,一會兒要牛車,一會兒要人手……別說成是趙家眼巴巴送的行么?
他淡淡笑道:“不敢不敢,幾位受太后娘娘委任,乃是少年英杰,趙家略盡綿薄心意,還望諸位不棄。”
于是一番寒暄客套,謝令鳶心里數(shù)著,這一趟賺了大批糧食牛馬;而趙家的人心頭則在滴血。
五千石粟谷,光清點就花了一下午的功夫。
夜里,趙家為他們將粟谷裝了車,忍痛配給了馬匹和牛車,還派了家兵替他們押運(yùn)。
總算是將今日之事息事寧人。
翌日清晨,謝令鳶滿面紅光,大聲夸贊趙家待客周到,隨后從趙家辭別,先行上路,他們訛來的糧食則跟在后方運(yùn)送。
趙家人目送他們遠(yuǎn)去的身影,差點咬碎一口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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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距離從抱樸堂出發(fā)上路,已經(jīng)有了許多日子。盛夏已過,也逐漸轉(zhuǎn)入秋。酈清悟這幾天都是看旗星來指路的,謝令鳶不疑有它,上路后,只吩咐眾人跟著他的指示走。
趙翌之被族中折磨得不輕,再也騎不了馬趕路,多虧謝令鳶跟趙家訛了一輛馬車,他躺在車中,有專人照料他的傷勢。
他天資聰穎,在族中庶子里,向來威望不低。聽說他要離開的消息,天際未亮?xí)r,又有幾個趙氏子弟也悄悄摸了過來,見了武明貞叩倒在地:“聽說大人奉了太后旨意前往北地,如若大人不棄,我等愿意追隨大人!”
謝令鳶站在一旁,她有些意外,趙翌之是被逼得沒活路了,但這些趙家子弟,放著家中榮華富貴不要,跟著她們出來顛沛流離做什么?
她問了出口,有一個少年憤憤道:“十九哥是被冤枉的!他管賬查賬從未有過絲毫疏漏,對家里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做出那種叛徒之事!”
“沒錯,而且那段時間,我分明看到十二少爺在外面花天酒地,還結(jié)識了一個外人!”另一個少年恨然道:“那個青年大概也是什么富戶出身的,比十二少爺還豪奢,十二少爺對他言聽計從,保不準(zhǔn)就是那個青年,從十二少爺那里,騙走了塢堡的地圖!”
兔死狐悲,他們都為趙翌之的冤屈鳴不平,見到有機(jī)會離開,聽說還是大名鼎鼎的懷慶侯府的人,他們經(jīng)過一夜輾轉(zhuǎn)反思的猶豫,終于也下定了決心。畢竟,誰知道下一個被誣陷被虐待的,會不會是他們呢?
趙翌之的弟弟正在給他上藥,趙翌之搖頭苦笑道:“我們這些庶子,根本不可能接觸到塢堡圖的。”
他垂下頭,因虛弱而少言寡語。
他們不被視作真正的家中人,怎么可能有塢堡輿圖。大概父親也是知道,真正被騙走了輿圖的人,應(yīng)該是十二少爺,但十二少爺是嫡子,不能背負(fù)這種污名,于是就由他這個庶子來頂罪。
被族中人當(dāng)叛徒折辱虐待,并不是讓他心寒的根由。不被親生父親放在心上,不被家人當(dāng)做人看,才是他想要與趙家斷絕關(guān)系的原因。
反正他們一生無論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像十二少爺那樣有推舉為官的機(jī)會,還不如出來闖蕩一番。
謝令鳶點點頭,放下馬車車簾,跳下車,望著天空輕輕嘆氣。
她想到自己剛成為德妃的時候,與妹妹謝令祺關(guān)系不睦。其實也是嫡庶有別的觀念,她的前身,看不起謝令祺的母親喬彤云,才會鬧得姐妹反目。
而今想來,這些庶出的子女因出身緣故而出頭無望,和困守在宮里的妃嬪們似乎也別無二致。
都是被掐死了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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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帶著趙家的幾個人一起上路,兩天之后,他們就出了樂平郡的地界,來到了長陵郡。
這里地勢比樂平還要險峻,有黃河支流經(jīng)過,雖然地方貧瘠,千年來卻出過不少詩書大族,許多數(shù)得上名號的世家,郡望都在這里。
然而進(jìn)了長陵地界不久后,他們就聽說了一件事。
——長陵地方豪族,長陵周氏,被一伙兒流民搶了……
“又搶了?!”
謝令鳶嘆為觀止,她用了“又”。
趙家?guī)讉€人的臉上五彩斑斕,對此心情復(fù)雜。
這些豪族家里,可不是什么路邊客棧,想進(jìn)就進(jìn)想出就出的。他們有莊園作坊,也有塢堡私兵。
搶了長陵周氏的那伙流民,會和搶樂平趙氏的是同一群人嗎?
若是同一群人,那應(yīng)該真的是一伙兒訓(xùn)練有素的流民。
但他們是和豪族有仇嗎?謝令鳶不禁猜測起來了。
唔……應(yīng)該是有仇的吧,畢竟不少地方豪族害得平民失去賴以為生的土地,只能寄居在他們之下當(dāng)個佃戶。
而這些豪族也不見得慷慨,朝廷逢了戰(zhàn)亂,需要向他們征集糧草時,他們往往以此交涉,要求軍中謀取職務(wù),管理后勤輜重,或者掛帥邀功,以對武將勛貴們形成鉗制和威脅。所以諸如懷慶侯、方家之類,哪怕掌兵權(quán),也不愛得罪他們。
也大概只有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流民們,敢如此堂而皇之與豪族作對了。
“那會是一伙兒什么樣的流民呢?”
又過了半個月,天氣轉(zhuǎn)入了秋老虎,謝令鳶走到了下一個地方,青山郡,聽當(dāng)?shù)厝苏f,這里的青山李氏又被搶了。
謝令鳶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問路邊茶棚的人。
“沒見過,”茶棚里的老板搖搖頭:“據(jù)說李家的家兵跟那伙兒流民交了幾次手,那個為首的年輕人,長相倒還挺標(biāo)致的,挺白的……哦哦對了!想起來了!”
“那個流民頭頭,他說他叫,柳不辭!”
“這里的人都聽說過他,柳不辭,他專搶那些大族,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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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安郡的山地里,樹枝隨著呼嘯山風(fēng)而婆娑搖曳。
蕭懷瑾騎在馬上,摘下斗篷上的風(fēng)帽,回頭望著隊伍后面浩浩蕩蕩的牛車隊伍。
一路行來,他的流民隊伍已經(jīng)有了近千人,雖然還不敢跟那些世族豪強(qiáng)正面交鋒,但幾次游擊打下來,搶的糧草數(shù)目也頗為可觀了。
去歲重陽逢霜降,朝中做好了來年與北地諸國開戰(zhàn)的準(zhǔn)備,向世家調(diào)撥糧草,卻頻頻遇阻;今年陳留王內(nèi)亂,北方部伍的糧草輜重,依舊是一路告急。
糧草問題,會直接影響前線的損失乃至成敗。
而這些從世家豪族手里搶來的糧草,可以解北地不少部伍的燃眉之急。
來自北方的風(fēng)徐徐吹來,夾帶了秋日的一絲涼意。
眼看著天要冷起來了,入冬,西魏、北夏等國也會蠢蠢欲動,意味著北方的戰(zhàn)事將更加吃緊。
蕭懷瑾戴上風(fēng)帽,半遮了面頰,繼續(xù)行路。
現(xiàn)在他叫柳不辭。
為了贖罪,為了父皇兄長的期待,為了心中抱負(fù),為了國計蒼生,萬死不辭。
——萬死不辭。
腳下,是無垠遠(yuǎn)路,來去無邊;頭頂,是蔚蔚蒼穹,天高地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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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蔚蒼穹下,長安的皇城深宮高墻,巍峨肅穆。
“啪”的一聲,密信被拍在案上,因用力過大,晃晃悠悠飄到了地上。何容琛抬起手,手心已經(jīng)拍紅了。
根據(jù)各地監(jiān)察衛(wèi)收集上來的情報,北地似乎出現(xiàn)了一股流竄作案的流民兵。這伙流民兵行蹤隱秘,專搶豪族糧倉,已經(jīng)成了北地諸多州郡大族的心頭大患,被各地警戒著,有損失慘重的大世族,甚至懸賞十萬錢,要活捉對方頭目。
于是為首的那個流民帥的名字,自然也流傳了出來。
柳不辭。
很好。何容琛微微瞇起了眼。
子肖母姓,他不姓蕭了,就跟柳賢妃姓了。
居然還敢叫柳不辭。
不辭……
不辭而別!
想宣示他不辭而別的得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