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對于何家來說,瞞過宮中耳目,往大慈恩寺送個身形與何貴妃相仿的女子來充替她,簡單程度就跟準(zhǔn)備一只烤雞差不多。
用了三天時間,何家將居云庵四下打點通,并探聽到了各地的消息。
南部尚無大的動靜,而從長安北側(cè)城門往朔州方向,世家的地界不太平。何家跟著打探消息,推測皇帝陛下的方向,該是往西或北的可能性更大。
遂在夜幕時分,蓮風(fēng)跟在何韻致身后,兩個人從何家開辟的小路上悄悄下山,在鎮(zhèn)子上與何道庚碰了頭。
“我和你爺爺推測了三條線路,你走并州一線比較太平,那里也東西并通。倘若途中得知陛下的蹤跡,也可以臨時改道而行。家中會一直與你們通信。”
何道庚準(zhǔn)備了二十名武士先行,在前面為何韻致探路;又安排了兩百名死士暗中跟隨,護(hù)佑她安全。林林總總一盤算,人馬抵得過一個城的差吏總數(shù)。
何韻致點點頭,倒沒有奔赴異鄉(xiāng)的忐忑。她向父親和叔父辭行,翻身上馬,向著何家安排的北線而行。
“駕!”蓮風(fēng)也騎馬緊跟上何貴妃。
主仆二人騎在馬上,轉(zhuǎn)眼間絕塵出城。
駿馬馳騁,盛夏的夜風(fēng)從兩頰飛過。蓮風(fēng)小時候陪何貴妃打馬球,馬術(shù)也是頗為精湛的。她微微側(cè)首,見何貴妃嘴角銜笑,眉眼間自信而鎮(zhèn)定,帶著張揚的明亮。她恍然憶起,真是許久沒有看到貴妃娘娘這樣的心情了。
就像……
像豆蔻少女時,她陪著貴妃偷偷出府,騎著馬沿著長安城外踏青,也是這樣簡單的快樂。
她也笑了笑,跟著看向前方,遠(yuǎn)處天際漸明。
*****
抱樸堂的山下,清晨已經(jīng)有人晨耕。
山巔隱在爛漫云霞之后,曲折山徑上,一行人自山上走下來。
武明貞和聽音早早地騎上馬等在了山下,她目光順著看過去,德妃身后跟著一大班隨從,正吆五喝六地走下山。
她頓覺不妙,定睛一看——德妃身后,左邊跟著林昭媛,右邊跟著白昭容,正后方跟著一個男人,招搖過市,陣仗不可謂不壯觀。
“……”武明貞怔然片刻,直到山下等在那里的幾個道人牽出了馬,她上前指著林昭媛和白昭容問:“德妃娘娘,這些人可是要一路同行?”
這一路可不太平,因常年與北燕西魏交戰(zhàn),如今又逢陳留王作亂,境內(nèi)流民四起,各地山匪也不少。這些生活在后宮的妃子們哪里知民生疾苦,還以為出趟宮是玩么?她的武力可以保護(hù)德妃無虞,若再保護(hù)更多人可就有心無力了!
況且這是找皇帝,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武明貞壓低了聲音,滿滿都是不贊同:“陛下離宮一事乃絕密,娘娘為何還要帶上不相干人等?”
“她們是戴罪之身。”謝令鳶輕聲道:“你大可放心,她們自會保守秘密,我也能護(hù)她們周全。”雖然她氣數(shù)沒了,暫時什么能力都用不了,但【朝垣】之力還殘存了些許,撂倒兩個人應(yīng)該不在話下。
她們都是戴罪之身?
武明貞隨即意會,德妃是想讓她們一同去立功,若是找到了蕭懷瑾,就能減免罪責(zé)。她沉默片刻,德妃位分最高,命令還是要聽從的。她又指了指德妃身后的酈清悟:“這倆人要立功,那他呢?”
她們一行女子長相都挺扎眼的,這個男子也不遜于人后,同行出列,太容易招搖。
謝令鳶輕咳一聲:“哦,他是導(dǎo)游。”
武明貞不明所以,林昭媛一旁聽著,“噗嗤”笑出了聲。
酈清悟斜睨了她一眼,猜都能猜出來不是什么正經(jīng)答案。抱樸堂的印信在他手中翻花似的一閃而過:“我引路,順道護(hù)送你們周全。”
他抬手時,武明貞下意識摸了摸腰中佩劍,她感受得到這個人修長的身量下,舉動沉穩(wěn)有內(nèi)力,氣息也是高手,既然德妃選擇信任他,她也就不再過問了。
而林寶諾還陷在導(dǎo)游的腦補(bǔ)里,笑得花枝招展不可自抑。她本是不能離開抱樸堂的,整個人被嚴(yán)加看守著,好在酈清悟在抱樸堂說話有分量,把她帶了出來。隨后謝令鳶讓畫裳冒充她,以應(yīng)付宮中檢查。
她一邊笑一邊湊近謝令鳶小聲道:“這么好看的人,你說他是導(dǎo)游不是糟蹋人家嘛。你可以說他是保鏢,畢竟越往北走越山窮水惡的,北燕那邊國師也能感應(yīng)到我,說不得還要派人來找麻煩,我們都是女兒家,讓他護(hù)送也正常。”
“哦,保鏢在那兒。”謝令鳶一挑眉,指了指武明貞和聽音。這兩個女子,一個是上過戰(zhàn)場真刀真槍活下來的,一個是從小被當(dāng)成傳令將培養(yǎng)大的。
“就她?你逗我呢!”林寶諾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她回憶起了宮里那個對月涕淚對花吐血的嬌弱修儀,那個說句話就咳三咳的矯揉做作的女子,當(dāng)初可把她惡心壞了,她不由蹙眉,口氣滿是不屑:“她行么?越往北走都在打仗,到處都是流民,可被被人擄了去當(dāng)壓寨夫人。”
武明貞習(xí)武之人,耳力非凡,林寶諾的質(zhì)疑傳到她的耳中,她甩了甩馬鞭,淡淡道:“要不你來領(lǐng)受一下。”
馬鞭劃破虛空,發(fā)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呼嘯聲。
“不不,我們還是上路吧。”林寶諾很有自知之明地擺了擺手,如今的武修儀說話聽起來中氣十足,公鴨嗓也不見了,大概……病治好了……吧?不過保鏢什么的……還是指望那位抱樸堂的美人吧。
武明貞輕輕哼笑,她一夾馬腹,率先走在前列。
她甫一入宮時,林昭媛就已經(jīng)獲罪被軟禁了,沒過幾個月白昭容也查出一手罪孽通敵叛國,是以她心里對這兩個人沒什么好感,如今都是看在德妃的面子。
“如今北地戰(zhàn)事,越往北走,沿途會有不少流民,我們趕路的話會少走官道,抄小路行進(jìn)。遇到人多的城鎮(zhèn),大家就喬裝,或者蒙面,盡量勿以真面目示人。”武明貞提醒道。
余下幾人都會騎馬,眾人一躍上馬,向著往北的第一個城郡——樂平郡趕路。
樂平郡是謝令鳶安排的,她吩咐一路北行,從抱樸堂往北走,快馬加鞭到樂平郡附近的思旸鎮(zhèn),差不多是傍晚。
清晨時許,小道上人煙罕見,六匹快馬卷起塵埃漫天。
雖說前方也隱藏著無盡的危險跌宕,她們卻沒有壞了興致。比起宮里暗箭難防,外面的危險總歸是看得見的,而恐懼往往來源于未知。
林寶諾抬起頭,目光徜徉在蔚藍(lán)天際,在那穹頂之上,有一抹黑影矯健地劃過。
她微微蹙眉,盯著看了片刻,喊住謝令鳶道:“你看,那是不是我的海東青?”
謝令鳶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瞇起了眼睛:“似乎像的……我有點近視,不能確定,”原主有輕微的近視,她轉(zhuǎn)頭去問酈清悟:“你看看,上頭那個,是不是你當(dāng)初打下來的海東青?”
林寶諾聞言,心中咯噔一下,看向酈清悟。她一直困惑,這只鳥是北地神鳥,怎么可能被謝令鳶輕松逮住。原來是另有其人……當(dāng)初也隱伏在宮廷里!
一瞬間,她想到那段時間莫名失了音訊的湘夫人、山鬼,瞬間也就明白了一切。
酈清悟沒有注意到林昭媛神情復(fù)雜,他仰頭看了一眼:“不錯,正是它。打下來么?”
它從北燕千里迢迢又飛回來,一準(zhǔn)兒沒好事兒。謝令鳶點點頭,酈清悟便從馬背一側(cè)拿起弓,搭弦拉箭。
林昭媛見狀,急道:“別用弓箭!別傷了它!”
箭“嗖”的飛了出去,卻是虛虛擦著海東青的翅膀劃過。
然而利刃帶來的肅殺之氣,還是讓海東青感受到了熟悉的威脅,它垂頭一看,身形急速下落。
“驚弓之鳥啊……”武明貞仰頭嘆道。
自從海東青被打下一次,其后被當(dāng)成臘肉倒吊了大半年,就對酈清悟那熟悉的攻擊氣息心有余悸,自己很識趣地主動飛了下來。
酈清悟驅(qū)馬上前,海東青戒備地?fù)淅饬藘上鲁岚颍活^向著林昭媛懷里飛過去。后者把它拎起來,上下打量一圈,拍了拍腦袋:“瘦了……嘖,爪子上帶了封信。難怪又要飛回來了……不過,會是給誰送信?”
是給她送的嗎?國師和睿王爺不至于這么蠢吧,海東青都被抓過一次,她也暴露了啊……
酈清悟看了眼天空,在腦海中過了遍地圖:“這個方向,它是飛往長安的。”
若去長安……也只有是飛去皇宮里了。
眾人都湊了過來,圍著林昭媛打開了那封信。展開信的那一刻,看清抬頭的字,林昭媛首先“噗”了一聲,放聲大笑。
她笑得實在是很沒有世家閨秀的教養(yǎng)規(guī)矩,放在曹皇后與何貴妃面前,大概要斥她無狀。不過諸如武明貞和白婉儀等人,卻不以為意,因為她們自己也笑了。
這個睿王爺親筆落款并特意按了睿王府印鑒的信,第一句就驚天動地——
令鳶吾愛:
闊別已數(shù)月有余,終日盼青鳥寄語,幸盼之,閱下甚喜,汝心戚戚,吾亦輾轉(zhuǎn)……
謝令鳶其實讀不太懂睿王爺寫了些什么,文言文佶屈聱牙,但猜出了是情書一類,于是品論了一番:“這字還不錯。”
而酈清悟看著這封情書直蹙眉,不屑地想,這字哪兒不錯了?有字骨沒字形。
他不客氣地評價道:“睿王爺字雖尚有風(fēng)骨,文采卻著實差了些。”連他六歲時的水平都不如,也好意思寫給晉國的一宮之妃來獻(xiàn)丑。
武明貞笑著暗想,難道德妃真的有和北燕王爺私通?她目光掃過去,見德妃不以為然,似乎并不像有私通的跡象。
白婉儀讀了一遍信,又看了一遍,略一沉吟:“這海東青飛回北燕,卻又被睿王爺拿來送信,可見是挑釁無疑。他將這信送往長安宮中,特意加蓋了自己的印鑒,情思是假,離間才是真。”
這要是換成其他宮妃,收到了敵國王爺一封情意綿綿的信,無論是否有染,足可以作為私通的證據(jù)了。別說什么羞澀、慌張,她們會嚇個半死。
然而德妃絲毫不見懼色,林昭媛也不以為意,絲毫不覺得這是一件多么驚世駭俗的事。武明貞不由心中嘆了一句:“鐵膽!”
謝令鳶當(dāng)然是不在意的,她以前見過的男性有比這還瘋狂的。然而聽了白婉儀的離間之說,對著睿王爺送的這封信,她就只有牙癢癢了。
好在如今宮里是太后主政,這信落到她手里,還不至于掀起什么大浪。倘若是蕭懷瑾收到了,指不定要雞飛狗跳一番。
海東青一看謝令鳶的表情,就知道睿王爺讓送的信,不懷什么好意。它嚇得脖子一縮,眼睛一閉,裝死。
“幸虧又被我們半路打了下來,北燕的人玩這種陰謀詭計倒是在行。”謝令鳶一笑,抬手將信撕得粉碎,林寶諾一臉遺憾地看著那粉末隨風(fēng)散去。她撕完信,拍了拍海東青的大腦袋:
“別裝死了,再回長安城,你就等著被烤了吃吧。”
這海東青若留在身邊,指不定還有用場。
林昭媛也會意,于是海東青乖乖地趴在她的馬背后,羽毛與勁風(fēng)齊飛,蕭瑟地跟著他們趕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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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長安往北地行走,無論是去北燕方向,抑或是北夏、西魏、西涼等方向,樂平郡都是北上的必經(jīng)之地。
也是因此,此處自古以來算得上繁華之地,附近縣鎮(zhèn)林立,出入也多。
只不過這里挨著秦嶺山系,地勢多丘陵山坡,商隊行人倘若落了單,極容易遇到打家劫舍。
黑七在山頭后的樹下,夕陽光將樹影拉長,林立參差。
他手里掂著把砍柴刀。當(dāng)年他家土地被豪族占走,他身無分文出來闖活計,這砍柴刀就一直陪著他,好多年了。好歹當(dāng)年也是用得起刀的人家,日子過得尚可,然而……
地面?zhèn)鱽砹溯p微的震動,他收起心思,將耳朵貼在地面上,過了一會兒,拍了拍樹干。
樹干拴著簡陋的機(jī)關(guān),不多時,二十來個與他一樣穿粗麻衣衫的人,從石頭后面現(xiàn)身,眼神詢問。
黑七點頭:“來了。”
少傾,隱隱有馬蹄聲,回蕩在空曠的山林間。
旋即,遠(yuǎn)處雙人雙騎,衣著奢華,馬上還掛著行囊,向著這邊的山道上閑適而行。
從衣著到駿馬,看得出優(yōu)渥,看來還是兩只肥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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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山風(fēng)迎面拂過,蕭懷瑾刻意放慢馬速,感到迎面的風(fēng)有些微寒。
他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忽而勒住了馬,悠聲道:“這里……還真是適合伏擊的好地方。前個鎮(zhèn)子上,那里的人說的山匪出沒,應(yīng)該是在這附近不遠(yuǎn)了。”
他的身側(cè),陸巖面無表情,渾身卻繃得緊緊。天子陛下故意換了身招搖過市的行頭,以身犯險,也不知是存了何意。身為御前侍衛(wèi),他不敢懈怠,耳朵微動,聆聽四周風(fēng)吹草動的動靜,手一直放在腰間刀柄上,提著十二分的神:
“陛……三公子,若不然還是繞道而行。那些人也說了,這里山匪可背著不少命案,您安危要緊。”
“命案?”蕭懷瑾輕輕一笑,不以為意:“未必就是他們做下的。”
陸巖不解,還未及詢問,四周風(fēng)吹草動。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危險氣息,策馬朝著蕭懷瑾的方向靠攏。
下一刻,二十幾個衣著堪稱襤褸的人,舉著木棒、粗棍從山上沖了下來,擋在了路的前方。為首三個男人,手里提著砍柴刀,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很瘦,陸巖只放眼一掃,心里就琢磨出這些人的能耐了。除了領(lǐng)頭三個有刀具的人,尚還有點威脅,其他人解決掉無非是花點時間和力氣。
他征詢的目光看向蕭懷瑾,發(fā)現(xiàn)蕭懷瑾正邪魅一笑。
那一瞬,他覺得這個笑容十分極其的眼熟……在哪里見過呢?
哦,想起來了……這笑容,怎么那么像……
……像馬球賽場上,北燕那邪魅一笑的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