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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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沙塵,席卷天地,西關口的蕭條荒涼一望無垠,幾千人的流民隊伍極目可見。
蕭懷瑾派了人前往探路,如今很快就要入夜了,已經(jīng)到了安營扎寨的時候,他卻沒有喊停。直到夜幕隱隱降臨,先前派出的人騎馬趕回,說是發(fā)現(xiàn)了河流河道。
蕭懷瑾吩咐道:“馬上跟上,今夜不扎營!”
流民軍中一片怨聲載道,不過很快又噤了聲。柳不辭十分強調紀律,他下的決定不允許有質疑或抱怨——當皇帝的時候就一直被太后和大臣質疑,總不能還在流民身上繼續(xù)受這口悶氣——軍中設有專門的督軍,這些烏合之眾的流民從最初的散漫,逐漸被管得規(guī)規(guī)矩矩。
黑七從樂平郡起,就跟了他一路,算是半個得力干將,追上去問道:“大帥,咱們已經(jīng)趕了一天的路了,怎的今夜不扎營?”
蕭懷瑾一路提拔了幾個好勇斗狠不怕死的人,黑七就算一個,所以也有培養(yǎng)他的意思,于是賣弄道:“方才斥候說了,前面發(fā)現(xiàn)了水源。但我并不是帶你們去找水的。”
他挺直腰背,看了黑七一眼,指著眼前的半戈壁半草原,開啟了裝逼模式:“你這一路也看到了,此地和中原不同,到處是這樣的半沙之地,地形開闊,視野寬廣,不易隱蔽行軍。”
黑七見柳大元帥要開始講課了,趕緊招呼上其他幾個人,眾人湊近,一起洗耳恭聽,敬慕地望著柳大元帥。
蕭懷瑾輕咳一聲,腰背又挺直了幾分,更加高深莫測:“且此地天干氣躁,植被稀疏,難以取食取水,不似中原城鎮(zhèn),西魏這片地兒,可沒有據(jù)點供補給。”
黑七眾人點點頭,柳大元帥一路都會講些戰(zhàn)事要法,什么安營扎寨,什么明哨暗哨,什么軍隊紀律,很是深不可測。
“所以,西魏南下的補給線沒有縱深,最多只能帶幾天口糧,每人多帶兩匹馬,因而必須要尋找水草豐盛之地。這是他們根深蒂固的習慣,蠻族……尤其是西魏北夏,漢化得不多,不論是行軍還是放牧,都喜歡逐水草而居。”
“我們要摸尋他們,就跟著水源往上流走,肯定能找到影子。我讓你們喬裝改扮,也是免得被發(fā)現(xiàn),引得他們戒心。”
黑七眾人點頭如搗蒜,他們做山匪時哪聽過這些,頓時,對柳不辭大元帥的敬仰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蕭懷瑾看著他們月色下閃光的眼睛,尾巴又翹了翹,感覺意猶未盡,繼續(xù)指點江山:“他們呢,之所以兵分兩路,從西關口和高闕塞夾擊,也是為了盡快突破我們的主城池,你們說,這對他們有什么好處?”
黑七舉手:“占地盤!”
其他人雜七雜八地猜測:“搶我們的糧食錢財!”
“搶人,他們缺人干活!”
有個清亮的聲音道:“……補給線的縱深?”
蕭懷瑾眼前一亮,循著聲望去,說話的是個年輕人,相貌平平,個頭高猛,他記得這人好像是叫猛子,是在青山郡的時候和一群人打架,投奔來的。
他滿意地點點頭,簡直想敲敲什么,又想起來這里沒有寫字的板子給他敲,只好深沉地道:“現(xiàn)今的西魏,和我們開戰(zhàn),若是不能盡快取得戰(zhàn)績,就必須回撤到補給線以內。所以他們開戰(zhàn)總是喜歡直取我們城池,這樣再南下中原,就快了很多。前些年西魏兩次長驅直入,短短數(shù)月直逼長安,皆是從并州的幾個郡失守開始的。”
“原來如此……”黑七眾人眼睛一亮,搓著手道:“大元帥好厲害!”
“大元帥懂得真多!”
“不愧是大元帥!”
眾人對跟著柳不辭打天下的信心更堅定了,如此見多識廣、胸有丘壑的頭領,去哪里找?他們熱情高漲,激昂澎湃。
蕭懷瑾覺得自己全身每一根毛孔都舒張了,他從來沒有被人用如此敬仰的目光注視過,嘴角忍不住牽起得意的微笑。這裝逼裝得心滿意足,他從心中暗暗感謝方老將軍。
畢竟他顯擺的這些,都是方老將軍實戰(zhàn)過的總結……所以這一路往西走,勉強沒出什么大問題。
半戈壁晝夜溫差極大,夜里更是起風,這些流民衣衫單薄甚至襤褸,吃的也僅僅是維持裹腹,他是不敢?guī)麄冊谶@種地方過夜的——怕容易凍死。正好借著月色加緊趕路,盡快繞到敵人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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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國是安定伯孫恒帶兵迎戰(zhàn)西魏,當他聽說有一支流民也在往西關口走時,先是怒極拍案,旋即又擰眉深思。
當今局勢,西魏在七月宣戰(zhàn)后,時不時南下,進入漢人城池劫掠燒殺,他們機動性極強,往往晉軍來不及調兵反擊,他們就已經(jīng)撤逃了,晉軍很難再追擊。
他壓著戰(zhàn)報,遲遲不敢上報朝廷,可是半個月前,身為西魏王同母胞弟的拓跋烏親自掛帥,四萬精銳兵臨關口。
這場仗被西魏的王子們視為瓜分戰(zhàn)功的機會,除了王叔拓跋烏,還有十一王子拓跋袞,都在摩拳擦掌,若這群流民落到敵人手里,被他們充做奴隸,用在戰(zhàn)場上,后果不堪設想。
“他們若要被俘虜,我可不會管!”
那斥候聽著安定伯發(fā)火,回想起奉命阻攔流民的時候,隊伍前方騎在馬上的人摘下風帽,在陽光下露出遮在帽子陰影下的容顏。青色胡茬,麥色皮膚,怎么也看不出流民的粗魯邋遢,反而舉手投足間有著安定伯爺都沒有的雍容氣。
那人一笑說,他不會給伯爺添亂的。
斥候磕磕碰碰道:“那個流民頭子說……說……他自有主意,不必大人費心,并說這只是……投名狀。”
安定伯聽了斥候的說法,一時間心緒亂著,問道:“他們是什么人?”
“他說他叫,柳不辭。”
安定伯鼻子里嗤了一聲,鬼扯的柳不辭……打了敗仗,不辭也得辭!他手下正規(guī)操練的官兵,被騎兵沖擊都很容易潰散,更別提一伙兒流民了。
他倒要等著看看,這個人打算怎么辦。
“咚咚-咚-咚咚”,此時營外四面八方響起了軍鼓聲。二一二的擊節(jié),是要出戰(zhàn)的信號。
安定伯頓了頓,出戰(zhàn)時間到了,他再沒心思管什么流民,穿好戰(zhàn)甲走出大帳,一躍翻身上馬,目光威嚴掃視快速集結的士兵。
賬外日頭高照,上萬大軍密密麻麻的擺列軍陣,在烈日下延綿成一片肅壓壓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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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陽高懸,肅武縣往西北方向的道路上,塵埃滾滾。
頭一夜剿匪后,翌日謝令鳶等人沒做停留,一早便出發(fā),追著柳不辭趕路。
何貴妃騎馬走在最前方,容色冷淡。趕了大半天的路,謝令鳶叫住了她:“……韻致,前面有個飯館,停下來稍作休整罷。”
沿途偶爾有茶鋪飯館,可是何貴妃一路上不發(fā)話,誰也不好叫停。
此時,眾人都有點懷念德妃做老大的時候,不擺架子平易近人,想喝茶喝茶,想摳腳摳腳;如今貴妃同行,氣氛陡然壓抑了不少。
“趙師傅飯館”的幡子迎風飄著,坐落于這僻靜寥落的路上。
何貴妃聽了也沒吭聲,下了馬,把鞭子甩給護衛(wèi),自己進了飯館。
屠眉遠遠跟在后面瞅見,不屑地嗤鼻:“這石頭精是欠揍,一路擺臭臉給誰……”話沒說完,被何家的護衛(wèi)攔住,她一揚眉:“怎么的,還沒被我打怕?”
何家護衛(wèi)大概是怕回長安會被何家滅口,干脆自請留在軍中不回長安,如今也不好開罪屠眉,只得硬邦邦道:“還不都是你,少說幾句吧!”
何貴妃確實是很不高興的。
昨夜關于屠眉的去留,德妃沒跟她商量,直接和武修儀眉來眼去做了決定,給屠眉安了一個軍籍。
當著一眾人的面,何貴妃不好拆臺她們,等回了駐地村莊,她就等著德妃和武修儀上門來給她個解釋。
結果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月上中天,等到雞鳴三聲,等到天際破曉……
等到天亮,德妃終于來叩響她的房門——武明貞在催促出發(fā)上路了。
并笑吟吟問她昨夜睡得如何,還說自己昨夜太累暈了過去。
……嗨呀,何貴妃好氣。
她在房間里等了德妃一夜沒合眼,德妃居然在隔壁呼呼大睡!她才不信德妃是暈過去了,能扛著幾十斤青龍偃月刀,把北燕戰(zhàn)神打下馬的彪悍女子,居然能暈過去?
借口,都是借口。
何貴妃悶悶不樂,一路騎馬絕塵而去。
她這一路不說不笑,昨夜德妃那句“我也不喜歡”就冒上心頭,她越想越迷茫——明明謝令鳶自己也是豫章謝氏的嫡長女,也是世家出身,怎么能附和屠眉,說出這種話?
人一旦陷入不忿中,各種猜忌、不忿的思緒就如雜草蔓延,迅速覆蓋了心田。
她此刻隱隱有點被背叛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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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館是搭起來的棚子,用粗布和木柵欄一道道隔開。何貴妃坐在最里間,正冷冷地想著這許多事,桌子對面,謝令鳶坐了下來。
……好吧,德妃主動來找自己了。
看在謝令鳶主動來搭話第三次的份上,何貴妃好似也沒那么不高興了。不過仍然是虎著臉不說話,鼻子里哼出個疑問句。
店老板將切好的牛肉和饃饃送上來,何貴妃咬了一口,被硬得硌了牙。她放下手中的饃,干脆也不吃了,謝令鳶見狀,問道:“要出去走走么?”
見德妃似乎是有話要同自己講,何貴妃點了點頭,隨即又有些懊惱自己,怎么這么快就冰釋前嫌了。不過心情還是愉悅了起來,掀開棚子,往外面走去。
棚子背靠一片樹林,何貴妃走在前面,踩著厚厚堆積的落葉,謝令鳶跟在后面,她昨晚就想找個沒人的時機探問,一直未能找到機會。
參天古木遮蔽了陽光,何貴妃轉過身,見謝令鳶一路躊躇,似乎是為難又斟酌的模樣,便道:“你有什么直說便是。”她還能怪德妃不成?
謝令鳶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昨夜山上總是有人,我便沒好問出口。你……你前兩日在山上,有沒有遇到過……咳,就是……沒有受傷吧?”
何貴妃的瞳孔驟然一縮,她最心驚的事,還是被問出來了。
被山匪劫掠,此事傳出去,別人都會揣測她名節(jié)有損。果然,謝令鳶不也這么懷疑她嗎?
德妃問這樣的話,是出于什么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