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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枕戈幫沈意濃把之前網(wǎng)購來的監(jiān)控?cái)z像頭在門口裝了一個,在客廳又裝了一個。
沈意濃欲言又止,對周臣這個人三緘其口,到沈枕戈即將要離開時,沈意濃躊躇地試探:“你也認(rèn)識周臣?你見到他了?”
“不認(rèn)識。”沈枕戈答得很快,“查案的時候查到一些和他有關(guān)的事情。他好像認(rèn)識你。”
沈意濃神情怔住,像是難以置信周臣會和查案有關(guān)聯(lián)似的。她抓著門框,小聲地說:“他和你一樣大。他是個很好的孩子。和你一樣的好孩子。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高中生,大概十五六歲吧。他總是偷偷來看我,幫我打那些欺負(fù)我的人,給我買些吃的,或者送我點(diǎn)什么,他還偷家里的錢給我——他很可憐的。他太可憐了,用他最大的努力幫我,而我卻什么都幫不了他。”
說到最后,沈意濃哭腔漸重,眼淚奪眶而出。似是后悔,又似是自責(zé),“我失去了你,因?yàn)槟懶『秃ε拢质チ怂!?br />
沈枕戈抽出一張紙巾遞給沈意濃,平靜地追問:“你說的失去他是什么意思?”
沈意濃肩膀一縮,紙巾也沒有接,臉色白了白。
封塵的記憶就像是水面以下的大冰山,總是輕易被遺忘,但一旦被提及,就像是龐然大物一樣,能零零碎碎帶出一連串滂沱的回憶。
沈意濃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漂亮的十五六歲的少年,第一次進(jìn)入她那個貧民窟一樣的小房間,在昏暗廉價的燈光里,找到她的跟前,凌厲地問她:“你叫沈意濃?”
她以為他也是來跟她做生意的。怯懦地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盤算著這個男生會不會也跟有些好奇心嚴(yán)重的高中生一樣用各種奇奇怪怪的手段折磨她。
出乎她的意料的是,他什么也沒做,甚至話都沒多說幾句。但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離開的時候,他喚她:“姐姐。”
沈意濃抱著一堆面值不一的,有的皺巴巴,有的平整如新的紙幣,滿懷不解,遲疑地應(yīng):“嗯。”
少年卻撇開臉,似乎是在向她解釋:“我有個朋友,他也有個姐姐。他姐姐和你長得很像。”
沈意濃猜想著也許這個少年口中所說的這個朋友就是他自己吧,他是把自己當(dāng)成是他的姐姐了吧。看來他失去了他的姐姐,她想。沈意濃也不過比他大兩歲,但早已看盡了世態(tài)炎涼,然而少年這點(diǎn)溫柔席卷了她千倉百孔的心臟,她眼里滾著溫?zé)岬囊后w,說,“那我很榮幸。其實(shí)我也有個弟弟。和你差不多大。但我卻把他弄丟了。”
少年臉微微泛紅,像是懊惱與懺悔似的:“是嗎?——那他是個怎樣的人?”
沈意濃將紙幣重新一張張整理整齊,再塞回少年手里。她明白了少年的好意,但也許正是因?yàn)樯倌甑纳屏迹辉敢馐账腻X。她塞回去,一邊回憶,“他啊。叫沈枕戈。名字很好聽對不對。是爸爸給他起的。枕戈飲膽的枕戈。我的名字也是爸爸起的——情深意濃的意濃。我爸爸是不是起名字很厲害——”
沈意濃頓了頓,遙遙地想起自己的父親,隨即又回憶起她的寶貝弟弟,道:“枕戈呢。是個特別溫柔謙遜的男孩,很喜歡讀書,很聰明,很有禮貌,很有教養(yǎng)。而且有著超乎他年紀(jì)的冷靜沉著。雖然他是弟弟,但是家里遇到什么事情,爸爸不在的時候,都是他主動照顧我。”
少年聲音裹著明滅不定的情緒,道:“那他真是個好人。”
“是啊。所以我一直在找他。”
“所以你做這個是為了賺錢?”
“嗯。有了錢,活下去,才能更好地找他。”
“那如果你有足夠的錢,是不是就能去找他了?”
沈意濃玩笑著說:“那當(dāng)然了。”
少年把沈意濃還給她的錢重新塞回給她,定定地說:“我們班學(xué)生如果欺負(fù)你,你跟我說。還有,這些錢你留著。”
說著,他就跑了。
之后他也時不時會來,不過每次什么都不做,但都會帶些吃的或者其他給她。有時是飯點(diǎn),就看著她做飯,同她有一句每一句地聊天。走的時候不管她再怎么拒絕都會把他帶來的所有零錢都給她。
一次少年走后沒幾天,他們學(xué)校一群男生也組團(tuán)過來找過她。這次那個領(lǐng)頭的叫做容裕的學(xué)生特別過分,拍了她很多大尺度的照片,甚至還錄了像。可惜她這一行連正常維權(quán)的方式也沒有,以至于輕易被這些學(xué)生欺負(fù)了去。
這之后沒多久,少年又來了。他冒著雨提著一個黑色的袋子來找她,臉上身上全是雨水,身上還有不少淤青。他眼神堅(jiān)定,肩背雖然瘦削卻寬闊,他將黑色的袋子扔給她:“那些照片錄像都已經(jīng)刪了。相機(jī)我已經(jīng)砸了,手機(jī)上的錄像也是我親自刪掉的。什么事都不會有。”
他喘著氣,堅(jiān)毅的眼神筆直地釘入她的眼底,十五六歲的年紀(jì),凌厲果決得仿佛一個三四十歲的成年人。“你拿著這些錢,跑吧。能跑多遠(yuǎn),就跑多遠(yuǎn)。”
沈意濃一臉不敢置信:“你——你這是干什么?你做什么了?你身上怎么回事——你的錢又是從哪里來的嗎?”
“拿著錢跑吧,姐姐,以后不要再做這種事。錢,你放心,不會有任何公安機(jī)關(guān)什么的來找你的。”
少年說完就這么跑了。但他并沒能跑多遠(yuǎn)。沈意濃看見他們這一處破舊的貧民窟里竟然也會出現(xiàn)這么一輛高檔轎車,轎車?yán)镒呦聛硪粋€黑西裝的男人沒多久就逮住了少年,緊接著轎后座一個模樣筆挺的中年男人拿著一柄傘,狠狠地一下接著一下砸在少年身上。沈意濃看得觸目驚心,她連忙將錢送出來,卻聽見沉默的少年忽然憤憤地沖她吼:“拿著錢滾啊!拿著錢給我滾!!!”
沈意濃哪里敢聽孩子的話,忙不迭地把錢送回來,在滂沱大雨里,她凄凄慘慘地求那個衣冠整潔干凈的男人:“請你放過他吧,他是無辜的。這錢我一分也沒拿——”
少年被黑西裝男人反困著雙手,想掙脫又掙脫不能,只能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沖她吼:“你他媽拿著錢滾啊!你聽不聽得懂!我叫你拿錢滾吶!”
中年男人連理會下沈意濃都沒有,用傘柄狠狠扇了少年一巴掌,留下巨大的紫色淤青,嘴角都滲了血。中年男人手拽住少年的后衣領(lǐng),像是對待畜生似的把少年扔進(jìn)后備箱里。隨即讓西裝男子撿起錢,坐上了車。
在離開以前,他冷淡可怖的目光冷冷掃向沈意濃:“別再讓我看見你。”
說完,高級轎車在瀑布一般的大雨里揚(yáng)長而去,很快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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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最后少年像是畜生一樣被扔進(jìn)后備箱的畫面,沈意濃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輕輕道:“都過去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從不跟我說他的事,但我知道他有困難,可我又什么都幫不了他,后來他就沒再來找過我了。不過周臣是個好人。真的是個好人。他有他的難處。”
沈枕戈將紙巾塞進(jìn)沈意濃手里,他的動作很慢,也沒有去看沈意濃的眼睛。他的聲線也沉得很低:“他喜歡你嗎,周臣。”
沈意濃接著紙巾的手感受到一股克制的力量,她有些莫名與不確定地看了眼自己的弟弟,隨即也低下頭,回答這個突兀的問題:“他那時候還那么小。才和你一般大。我只是把他當(dāng)做弟弟。”
沈枕戈低低地說:“他沒你想的那么好。”
沈意濃有些無措,她聲調(diào)猛地上揚(yáng),像是想起什么關(guān)鍵似的,緊張地問:“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怪不得你問我我找到你以前是怎么活過來的——”
沈意濃一直緊繃的肩膀轟然地垮塌下來,她反手抓住沈枕戈的手,捧在手心里,一雙眼睛在昏暗的燈光里像是透明的玻璃珠子一樣,脆弱又明亮:“我知道我以前做過援|交|女了?”
“……”
“你覺得我丟人?”
“不是。”答得很快。很堅(jiān)決。
沈意濃的眼淚止不住了:“找你需要錢。親戚見到我都像是見到瘟神一樣。我就比你大兩歲,也就16,高中畢業(yè)證都沒有,也沒有錢。我只能做這種事。有不少高中生也都來找我,給錢的話我就跟他們睡。只有他,找到我的時候,塞給我一大筆錢,后來我才無意間得知錢還是他從家里偷來的。他還幫我打過那些拍我過分的照片的高中生。也許他是個壞人吧,但他是個好孩子。我看到就想到你——小時候我被班上的男孩子欺負(fù),你就每次都幫我打回去。”
從1998年14歲的沈枕戈失蹤,到2006年沈意濃在收到一單生意赴T大附近的賓館偶然遇見沈枕戈兩人相遇相認(rèn),整整八年。
2006年的春天,沈意濃的二手LG手機(jī)收到了一則短信,短信上就是一般的生意格式,時間地點(diǎn)和價錢。T大在隔壁市,沈意濃為了省錢,都是公交加上走路出行,偏偏那個賓館又很偏僻,所以她找得很吃力。她還沿途專門問了個看上去也是附近的學(xué)生模樣的男生,那男生給她指錯了路,不過剛好讓沈意濃找到了在一間飯館里打工的沈枕戈。
姐弟相認(rèn)。沈枕戈對自己失蹤八年來的經(jīng)歷閉口不談,不愿讓沈意濃擔(dān)心;而沈意濃看著自己的弟弟已經(jīng)自食其力上了這么好的大學(xué),決定一定要重新找份工作,絕不讓弟弟知道她從前做過的事情,給弟弟蒙羞。沈意濃是很后來才意識到她本來是來做生意的,但奇怪的是,她雖然沒有去賓館,也沒有收到任何催促的短信或電話。但無論如何,她的最后一單生意給了她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沈意濃的思緒回到現(xiàn)實(shí),賭氣地委屈道:“你不是也什么都沒有對我說嗎?那八年里,你發(fā)生了什么,經(jīng)歷了什么,你什么也沒有讓我知道過。”
沈枕戈:“對不起。”
沈意濃側(cè)著臉,聲音疏離又克制:“我覺得自己丟人。但是你不能覺得我丟人。你懂我的意思嗎?”
“姐。”
“不管怎么說,那個孩子,真的是個好孩子。無論你查到什么,我都只知道,他是個好孩子。和你一樣的好孩子。”
“……”
“我累了,我想先去休息了。”
沈意濃聽著門外慢慢響起腳步聲,一點(diǎn)點(diǎn)變淡。她匆匆走向陽臺,從陽臺看出去,沒一會,她就看見沈枕戈開車出了地下停車場,沿路經(jīng)過一群跳廣場舞的阿姨們,一路向前奔馳。
她的弟弟,不擅長表達(dá),情緒不上臉,一個眼神往往就能夷平所有波瀾壯闊和跌宕起伏。從小到大,遇事沉著冷靜,做人只講原則。沈意濃很慶幸,盡管沈枕戈被她弄丟過八年,但他還是這樣茁壯而堅(jiān)強(qiáng)地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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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枕戈并沒有返回去找周逢啟。他獨(dú)自動身找陸湛清可能在的酒吧。
一般喝過酒肯定不可能的自己開車,要么是找代駕,要么是打車回去。沈枕戈一邊蹲點(diǎn),一邊向周圍的司機(jī)打聽陸湛清這個人。在兩個酒吧打轉(zhuǎn)結(jié)束后,沈枕戈就在第三個酒吧外面找到了一個經(jīng)常幫陸湛清代駕的司機(jī)。正當(dāng)沈枕戈決定自己直接進(jìn)去酒吧找人的時候,周逢啟打電話過來,說他看見陸湛清了。
沈枕戈也看見陸湛清了。
陸湛清這人和她名字所展現(xiàn)的氣質(zhì)有很大差別。她的名字很清澈,但她本人化著煙熏妝。她身邊有兩三個小姐妹同她一起步出了酒吧。
等陸湛清的兩三個小姐妹都先后進(jìn)出租或找好代駕上車回家,沈枕戈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截住了陸湛清:“你好,陸湛清?”
陸湛清喝得有些醉,兩眼迷蒙地看著眼前的人,也許是被沈枕戈的模樣打動,她伸手拍了拍沈枕戈的臉頰,透出幾分天真的味道:“喲,是帥哥呀。”
周逢啟這時也跑了上來,吃驚道:“我靠,師傅,你竟然比我先到?你怎么找到的?我去,絕了。怎么你也不告訴我一聲。”
沈枕戈伸手:“證件。”
周逢啟:“證件?”
沈枕戈握了握手心:“拿來。”
周逢啟連忙掏出證件,沈枕戈拿過,展示給陸湛清:“你好,我們是刑警隊(duì)的,紀(jì)沉舟死了。我們有些問題想和你聊聊。”
陸湛清一聽,神情就像川劇變臉?biāo)频模瑴p去了幾分天真與醉熏,一下恢復(fù)了清明與冷漠,眉頭緊鎖:“滾。渣男死有余辜。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跟老娘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
沈枕戈神情依舊很淡,但腳卻已經(jīng)攔住了陸湛清的去路,陸湛清往前一邁,正好被他的腳截住,直接往前摔。
不過陸湛清并沒有親密地和大地來個擁抱,沈枕戈右手環(huán)住了她的腰,扶她起來。陸湛清正想發(fā)火,卻發(fā)現(xiàn)沈枕戈的手是握成拳頭的紳士手,也許是這一個細(xì)節(jié)戳動了她,也許是沈枕戈的樣貌吸引了他,或者其他的任何原因。陸湛清冷著臉,但比剛剛抗拒的態(tài)度還是緩和了許多:“走吧,總不能在這里聊吧。”
三個人坐在了咖啡店露天位置的角落。燈光不亮,但也不至于看不清人的表情。
陸湛清往自己的Hermes包摸了摸,沒一會,漂亮的手指間夾起一根煙,正打算抽時,才反應(yīng)過來,她挑著眉,自帶有一番風(fēng)情,問,“能抽嗎?”
周逢啟看向沈枕戈,眼神之間透露出這和方勇口中的陸湛清給人的感覺不太一致啊。
沈枕戈:“你隨意。”
陸湛清點(diǎn)上一根細(xì)長的女士煙,瞇著眼長長了吸了一口煙,“說吧,找我什么事兒?”末了,她沖沈枕戈輕佻一笑,“我可是看在你的顏值上,才愿意和你聊的。”
沈枕戈:“紀(jì)沉舟死了。”
靜了靜。
陸湛清說:“我知道。”頓了頓,她語速很快地說,“那又怎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和你是情侶關(guān)系?”
“狗屁。你們查案就是這么查的?他進(jìn)了監(jiān)獄以后我就跟他關(guān)系斷了,你們難道沒查過他的通話記錄,我跟他幾年沒打過電話了。”
“他和你以前是什么關(guān)系?”
陸湛清氣得砸了煙,一怒之下站起身,蔥白的指指著沈枕戈,“你說呢!強(qiáng)|奸犯和受害人的關(guān)系還不夠嗎?”
“請問你昨天傍晚五點(diǎn)以后在哪里,在干什么?”
陸湛清站著睥睨沈枕戈:“你問殺人犯呢你?”
“只是合理懷疑你,并盡量排除你的嫌疑。”
“在酒店。一晚上都在那。身份證直接查一查就行,我在酒店。”
“紀(jì)沉舟和你有一段什么樣的往來?”
“不怎樣。他就是個渣男。”話鋒一轉(zhuǎn),陸湛清看向周逢啟,神情犀利,“你這是什么表情?一副不相信我的樣子。怎么,看我現(xiàn)在這個夜店咖女海王的樣子,他紀(jì)沉舟就是我殺的了?你怎么不去打探打探我以前是什么樣子?我是被誰害成現(xiàn)在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