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珠簾幾重〔十五〕
原來他那一張?zhí)樱⒎茄s,而是事先通知:今日要在慶王府和他見面了?深恨她這樣日防夜防的,竟然糊里糊涂就來了王府。寄柔情不自禁地把手里的帕子攥緊了,垂首跟在羅夫人后頭,進了正殿,只覺香風陣陣,環(huán)佩叮當,仿佛有許多人似的。因早有人來稟報過了,此時四座寂靜,寄柔便跟著羅夫人,福了一福,“娘娘金安。”
“起來起來!快讓我看看!”太妃笑道,早有人牽著寄柔,把她的手送到了太妃面前。寄柔將她極快地打量了一眼,見太妃和徐母年紀相仿,也是個鶴發(fā)雞皮的老嫗了,只是那一雙眸子,清亮異常,不沾半點煙火氣。而在座的諸位,從太妃下手依次排到殿門口,皆是女眷。她心下稍定,對著太妃靦腆地一笑。太妃嘖嘖地夸贊道:“這樣心靈手巧的孩子!也虧得是你這么個人,否則我還真想不出來金陵哪家的小姐配得上承鈺。”
聽她這話,果真是很疼承鈺的。況且又是這么個溫和高貴的老婦人,寄柔心里的抵觸少了一些,見旁邊有人送了椅子來,就擺在太妃下手,于是便溫順地坐了,依例答了幾句話。只是太妃甚是喜歡顧繡,因此話里話外,總是不離那一副繡像,寄柔暗暗地叫苦,隔著人群,把和各府女眷混在一起的羅夫人接連看了好幾眼,羅夫人卻全無感知,只顧著攀談。
這時卻見一個年輕的公子和幾個仆婦丫頭拉拉扯扯地,硬是越過人群,走了上來,一邊叫聲“祖母”,眼睛卻斜斜地,準確無誤地往寄柔臉上看去,直把她的眉目看得清楚明白了,他那張白凈的團團臉上才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笑容,大聲說道:“原來這位就是‘柔妹妹’啊!”
聽見“柔妹妹”三字,寄柔頓時笑容一凝,心里說不出的別扭,暗道:這定是慶王世子了,也不知道承鈺整日都和他混說了些什么?便又氣又羞地把身子一側(cè),躲過了宗海的視線。宗海追著看了兩眼,見再瞧不見她的臉色了,暗叫可惜,遂笑著在太妃身邊硬是擠著坐了,一雙眼睛不安分地四處亂瞄,手里捧著一盞茶,要吃不吃的,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太妃哪不知道他的心思,分明是好奇,特地來看承鈺媳婦的。如今見寄柔被他窘得一張臉都快埋到胸前了,于是把宗海一推,笑著說道:“你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既閑的慌,就去找承鈺玩去。這一向也不見他過來。”
“父親說,承鈺快要成家了,如今又每日都在家苦讀,預備要考個狀元了!我再敢去勾搭他,父親要打斷我的腿呢。”宗海樂呵呵地說,臉上半點愧色也沒有。
“可不是,人家承鈺都要成家了,你呢?”太妃反問道。
宗海一聽又是老話常談,忙一氣兒把茶喝盡,立起身來說道:“才想起來了––外頭戲已經(jīng)點好了,我特地來請祖母移駕去看戲的。你聽,鑼都敲起來了,單等老壽星了!”
太妃爽朗地笑道:“鑼不等人,咱們這就走!”因寄柔的手還被她牽著沒放,她一起身,寄柔也忙跟著站了起來,一群人,前呼后擁地往王府花園去了。進了戲樓,眾人都圍著太妃,眾星捧月地坐了。戲班的人早等得心焦,見眾人坐定,鼓板“咚鏘”一響,緊跟著大鑼小鑼、胡琴月琴,六場通透,那金碧輝煌的戲臺子上,就生旦齊上,粉墨登場了。
太妃一聽起戲來,就是全神貫注。寄柔在她手邊坐著,在那哼哼呀呀的唱腔中,放心地走起神來:陸宗沅那一夜的話,分明是說陸家要傾覆了,是為的什么呢?看太妃今天的神態(tài),也沒有什么不對。難道是陸宗沅隨口胡謅的?可是何念秀又為什么還瞞著眾人滯留在金陵呢?別云和何氏之間,又有什么事要那樣諱莫如深的?這一團亂麻中,無論如何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寄柔兩道眉毛蹙得緊緊的,手上無意識地把那一個茶盅捏著,忽聽耳邊一個極溫和的聲音道:“良王怎么沒來呢?”
寄柔一震,立刻抬起眼來,卻見太妃這句話并不是問她,而是對著一個丫頭說的。那丫頭便笑著答道:“王爺來過了,和幾位大人們在外頭看了會戲,說了會話,又走了。王爺說:娘娘看戲看得入迷,因此就不來請安了,免得打擾了你。”
“這孩子倒是純孝。比咱們世子是強的太多了。”太妃悵然若失地嘆了一聲。
“世子也有世子的好,單論孝心,也不比別人差。”那丫頭笑著安慰太妃,見寄柔手里那盞茶被她斜斜地捧著,已經(jīng)傾倒了一半,便“喲”叫了一聲,忙上來把茶盅接了過去,說道:“姑娘,你這裙子都濕透了。”
太妃一瞧,果見那天水碧的羅裙上,已經(jīng)被茶水染的黃黃綠綠的一團了。便吩咐那丫頭道:“你領(lǐng)姑娘去我那后殿,替她尋一條裙子換上。”寄柔這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聽這話,忙告了罪,跟著那丫頭退了出來。
兩人一前一后地出了戲樓,才走上穿山游廊,寄柔心里隱隱地不安,便扶著廊柱,用手在額前一扶,聲音低低地說道:“我這會有些頭疼了,也不必換衣裳,你就送我回徐府吧。太妃那里替我告?zhèn)€罪。”
那丫頭一愣,問道:“羅夫人還在看戲呢,姑娘不等她一起走了嗎?”
“不等了,煩請你找人替我傳句話。”寄柔一想到陸宗沅那張?zhí)樱邆€大字,耀武揚威地在眼前輪番交替地出現(xiàn),心里就一陣陣的急跳,恨不得立即回到徐府去,于是匆忙地吩咐了丫頭一句,就依照著來時的原路,一路走回進來時的那個角門上了。幸而近日王府里人物繁多,那些仆婦下人們看見了,沒有來詢問的。徐府的轎夫,也還在外頭等著,一見寄柔出來,便先請她上轎,這回寄柔倒是長了個心眼,一程都透過車窗的縫隙盯著,見轎子從王府背后繞行,不過幾步路功夫,就到了徐府的角門上,于是輕輕吁口氣,總算安心下來。
走回羅夫人的院子里,因主人不在,丫頭們都各自躲進耳房里去偷懶。寄柔走回房里,見四下靜悄悄的,便叫了聲望兒。過了半晌,望兒也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來,手里還拎著一只煮水的茶鼎。眨巴著眼睛看了寄柔一會,她如夢初醒似的,說道:“姑娘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寄柔逃命似的走了一路,早有氣無力了,便說:“倒盞茶我吃。”等望兒送了茶來,一飲而盡,便往榻上去躺著了。
誰知這一覺睡得一夢沉酣,人事不省。等醒來時,見自己那一張楠木攢海棠花圍的拔步床,竟然變成了羅漢床,頭頂?shù)拇汤C金花紗帳也消失得全無蹤影了。寄柔毛骨悚然,立時坐起,兩眼湛湛地往南窗下看去。
見那張湘竹榻上盤膝而坐,正自己和自己對弈的人,不是陸宗沅是誰?
陸宗沅聽到動靜,便放下棋子走了過來,在她腦袋上彈了一個爆栗子,說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現(xiàn)在可是機靈的很啊。”
寄柔身子往后一仰,捂著額頭,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然而“你”、“我”了半晌,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來。索性不理會他了,自己扶著檔板下床來,也不知道怎么的,興許是睡得太久,肢體都不會動彈了,腦子里如籠罩了一層迷霧般,混混沌沌的。才走到地上,腿窩一彎,險些跪倒了。陸宗沅饒有興致地看著,見她身子一晃,就要斜著倒下去,便一手放在腿彎下,攔腰一抱,送到湘竹榻上去,而后一手把棋盤掣出來,笑著說道:“‘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這一句,簡直是替我寫的了。”
寄柔只覺得腦子里嗡嗡地,何曾理會他都說了些什么,聽見“夜半”那兩個字,自然的心頭一緊,忙舉目往窗子外頭看去,入眼盡是綽綽的草木黑影,檐下那兩只大紅的銷紗燈籠,只照出方寸的光亮,好似萬籟俱寂,唯有她和陸宗沅兩個人還醒著了。寄柔努力克制住焦躁,啞聲問道:“我睡了幾個時辰了?”
“我已經(jīng)黑白易子兩輪了,大概是到亥時了吧。”陸宗沅漫不經(jīng)心道。
寄柔的臉,刷的一下就白了,咬著牙要起身,渾身酥酥軟軟的,全不聽使喚,只得頹然地把身子往后一靠,閉著眼睛喃喃道:“你還是一樣卑鄙無恥。”
“你倒是比以前長進了。”陸宗沅拂去棋枰上震落的燈灰,目光在寄柔臉上一停,臉上微微的笑容便蕩漾開了,“現(xiàn)在動輒這樣大義凜然的,叫我想起原來你那個楚楚可憐的模樣,甚是懷念呀。”
寄柔扯著嘴角譏誚地一笑,“你自己懷念就好了,做什么還要費盡心機地把我搬來搬去?”
“你父親麾下原本有兩名親信,一個叫做修文,一個叫做偃武。”陸宗沅忽然轉(zhuǎn)換了話題,“跟著你離開真定的,是哪一個?月前石卿讓帳下有個姓齊的人投奔,弓馬嫻熟,想必這個齊某是他們其中一個的化名了?”
寄柔聽他這一問,心都快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她使勁把手一握,終于攢回了些許力氣,然而還是遲鈍,指甲刺進肉里,片刻之后才察覺到疼痛。一想到嬤嬤,簡直后悔不迭,只得佯作鎮(zhèn)定地諷刺他一句:“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何不戰(zhàn)場見真章?用不著在我這里旁敲側(cè)擊的。”
陸宗沅終于忍不住笑了,“我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你還不清楚嗎?”
寄柔這個當口,才覺身上一輕,二話不說,就火速地下榻要逃,邁出兩步遠,領(lǐng)子后頭被人一拽,就跟一只風箏似的,輕飄飄地落在了湘竹榻上。眼見的陸宗沅那一片如云般潔白的袖子快觸到自己的鼻尖了,下意識地就要驚呼,只是一想到自己身處何方,就把那一聲咽了回去。
陸宗沅的身子在她上方停頓了片刻,才慢吞吞地把寄柔背后那一檻菱花扇推開大半,夜風“嗖”的躥了進來,把身上的躁火平息了。他回眼一看,寄柔兩手捂著臉,還僵硬地縮在那里。陸宗沅便在她下頜上捏了一記,輕笑著說:“你怕什么?我這會還在熱孝,要是不巧你懷了妊,正好有人要抓住我的把柄了——再怎么著急,也等離開金陵再說呀。”
寄柔氣得快把銀牙咬碎,正要反駁,忽聽陸宗沅對外頭說道:“虞韶,我好像聽見外頭有人走過來了,你去看看。”
虞韶緊繃著聲音答個“是”,就往外頭去了。不到片刻,又走回來,說道:“徐府的馮小姐走丟了,這會徐府連著王府兩府的人都打了燈籠,到處在找呢。只是沒有公子的允許,不敢闖進清藻堂來。”
“哦……”陸宗沅拖著長長地調(diào)子應了一聲,“你叫那個領(lǐng)頭的進來,我有話要交代他。”
須臾,隔著窗子,就看見虞韶領(lǐng)著一個徐府家丁的模樣往檐下走來了。陸宗沅只覺袖子被人輕輕一拽,垂眸一看,寄柔那兩只眼睛,被晶瑩的水光潤澤了一般,濕氣氤氳著,一對睫毛,一齊顫抖,那副哀愁凄楚的神色,真是我見猶憐。他也有幾分意動似的,湊到她耳邊,低語道:“你還跟以前一樣,一有事情相求,就眼淚汪汪的——可惜我不是虞韶,不吃這一套。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天生會蠱惑人的小狐貍。”
說完,見寄柔眼睛驀地一睜,那兩片水光,倏忽間就消失了,只余兩團怒火。陸宗沅無聲地一笑,坐正了身子,正好看見窗外那搖晃的人影子,便問道:“徐府的小姐走丟了,來我這里干什么?”
“王爺息怒。”那人膽戰(zhàn)心驚地說,“聽太妃身邊的丫頭說,我們姑娘一早就自己回府去了,可是府里的丫頭又說沒回去。這會大家伙都急壞了,太妃說,讓在園子里都找找,姑娘頭回來,別走迷了道了。小民不敢驚擾王爺,只是來問一聲,若是沒見著人,我們還去別處找去。”
說完,等了少頃,不見陸宗沅回答,以為必定是被自己觸怒了,慌得忙告了罪,就要退出去了。才走出幾步,聽見陸宗沅那一道十分無奈、迫不得已似的聲音說道:“我這屋里倒是有一位小姐,好像是吃多了酒,走迷了道,剛好這里沒人,就闖了進來,在我這臥榻上睡了半天了——她自己不醒,我也不好把人扔出去。想來就是你們家走丟的小姐了。”
那家丁“啊”地失聲一叫,竟不知該說什么,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說了聲:“多謝王爺……不扔之恩。”
陸宗沅被他逗樂了,清清嗓子,說道:“她到這會可還沒醒呢。你去告知徐三公子,叫他來把人接回去吧——悄悄地,千萬別聲張,免得壞了你家姑娘的名聲。”
那家丁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如踩云霧般地退出去了。
陸宗沅轉(zhuǎn)過臉來,正對上寄柔那驚怒的目光,他怡然一笑,提醒她道:“馮小姐,這會你該趕緊裝醉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