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
八月初八, 皇帝命人召景王爺蕭宏圖進宮賞月飲酒。
蕭宏圖一身元青綢納紗繡鷺鷥常服, 急急忙忙坐了轎子進宮去。
這天的上弦月明晃晃地升上中夜,清幽的月光將宮甬兩側(cè)的青石板磚度上一層深邃的熒光,整個皇城, 在月色籠罩下格外縹緲迷人。
皇帝宣他去的地方是崇明閣,正是臨著玉泉湖的一片水榭。此時正值夏末, 荷花吐蕊,陣陣夜風(fēng)中, 一股股花香伴著水氣撲鼻而來。
他走了過去, 才發(fā)現(xiàn)崇明閣內(nèi)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皇帝懶洋洋地歪在塌上居了上座,底下一排排案桌旁坐著大批皇親國戚, 天潢貴胄。閣內(nèi)絲竹聲聲, 當(dāng)?shù)匾粋€妙齡舞女正婉轉(zhuǎn)蛾眉,輕歌曼舞, 無盡妖嬈, 盡顯其中。
蕭宏圖眼光一掃,發(fā)現(xiàn)坐在廳內(nèi)角落里的蕭墨存。墨色長發(fā)整齊地綰于頭頂,別一根通體碧綠的玉簪。身上松松地耷著一件月白色冰梅紋緞袍,手擎青瓷酒杯,手指剔透如玉琢冰雕。美若驕陽, 令人收不回視線,卻又溫婉如玉,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淡淡地注視著場上的歌舞。
他由太監(jiān)引領(lǐng),坐到靠近皇帝近旁的案幾旁。皇帝眼角掃到他,微微頷首,蕭宏圖舉起酒杯,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向皇帝祝壽。
這是他們兄弟十余年來養(yǎng)成的默契,用一種不為人知的方式來表示相互間的親厚。蕭宏圖飲了一口酒,慢慢將杯子放下,和其他人一道觀看場上跳舞的美女。這個女子身形窈窕,舞姿輕盈,臉長得也無可挑剔,兩條白色綢帶舞開來,有如層層曇花一般綻開晶瑩剔透的花瓣。他偷偷看了一眼皇帝,蕭宏鋮歪著身子,眼睛微瞇,似乎也為這個女子妙曼的身姿所吸引。蕭宏圖輕輕笑了一下,以他對皇帝的了解,這個女子從頭到腳幾乎都按蕭宏鋮的偏好打造的。不管是誰選進宮的,顯然都花了極大的心思。
忽然間舞曲一轉(zhuǎn),從典雅端莊的調(diào)子轉(zhuǎn)為溫柔旖旎的樂韻。只見那女子長袖一揮,綢帶有如掩落的云彩一樣軟軟飄落,她步履輕緩,眉目含情,檀口微開,幽幽地唱道:
把酒花前欲問君,世間何計可留春。縱使青春留得住,虛語。無情花對有情人。
任是好花需落去,自古,紅顏能得幾時新。暗想浮生何時好。唯有,清歌一曲倒金樽。
歌聲濃膩,曲調(diào)委婉,當(dāng)中似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之色。眾人不語,卻都將視線暗暗地投到皇帝身上。蕭宏圖心想這舞女實在大膽,在大庭廣眾之下竟然好似與皇帝公然調(diào)情。他看了皇帝一眼,卻發(fā)現(xiàn)他唇邊掛著一分似玩味也似嘲弄的笑意,手指緩緩地轉(zhuǎn)著玉杯不語。待那女子一曲歌畢,皇帝才微微一笑,道:“好,舞好,歌好,人也好。太尉府□□出來的人,確實是不同凡響。”
蕭宏圖一聽“太尉府”三個字,不禁啞然失笑,果然不愧是呂子夏,連選個歌女也都能投皇帝所好。他點頭道:“臣弟深以為然,這女子歌舞雙絕,是不可多得的尤物啊。”
蕭宏晟呵呵大笑,忽然道:“太尉府出來的,自然是好的。但我宗室子弟,琴棋書畫皆能者卻也比比皆是。乘著今兒晚上高興,你們也出來露兩手,給朕長長臉。”
此言一出,底下坐著的天潢貴胄們雖猜不透皇帝此舉何意,卻也只得連連稱是。那舞女明眸一轉(zhuǎn),盈盈下拜,道:“陛下,奴婢初來京城,聽人說京城第一美男子晉陽公子色藝雙絕,一支碧玉簫吹奏得無人能敵。奴婢景仰已久,不知如此佳夜,能否得聽晉陽公子一曲,奴婢愿為吟唱。”
此言一出,眾人皆將視線投向角落中安靜坐著的蕭墨存,有心存嫉恨者早已一臉看好戲的模樣。要知道“色藝雙絕”這樣的話明顯貶過于褒,而且晉陽公子耽于聲色犬馬,驕奢淫逸天下皆知,從來沒聽說他擅長弄簫彈琴之類。這舞女此舉也不知是否呂子夏授意,但要蕭墨存出丑卻很明顯。那舞女見皇帝沉吟不答,又嬌柔萬分地道:“陛下,莫非諸位王爺大人與奴婢均無福分得以竊聽天籟么?”
她輕輕一句話,已將矛頭指向蕭墨存,意思是蕭墨存不下場,就是不給今夜崇明閣一干天潢貴胄的面子。她此言一出,底下的人早已沸沸揚揚,只聽得一個男子冷冷的聲音越過眾人:“三弟,為兄也甚為懷念你舊日在王府內(nèi)出神入化的簫聲啊。”
說話的人面目與蕭墨存有三分相似,原也不失俊美,只是表情過于陰鶩。正是蕭墨存同父異母的長兄,現(xiàn)在的裕王爺世子,未來的裕王爺簫墨翎。
蕭宏圖知道這位世子與蕭墨存之間芥蒂很深,最是巴不得他出丑的。他微微皺眉,雙眼望向皇帝,只要皇帝臉上露出不悅之色,立即就會出來為蕭墨存解圍。哪知皇帝卻一臉?biāo)菩Ψ切Γ掏痰睾戎疲腠懀耪f:“晉陽公子,既然連你哥哥,裕王爺世子都想聽你吹奏,要不,你就下場為朕慢慢地吹一個曲譜吧。”
蕭墨存環(huán)視四周,接觸到的眼神多為憤恨、冷漠、好笑、鄙夷,只有蕭宏圖望著他,神色擔(dān)憂。他心里一暖,總算,這里面還有一個對自己心存善意的人。他對著蕭宏圖淡淡地笑了一下,優(yōu)雅地站起來,行禮道:“臣領(lǐng)旨。只是這些時日風(fēng)寒未愈,中氣不足,恐怕有損簫聲的清越悠揚,不若罰臣操琴,以娛陛下。”
話音剛落,四下議論紛紛。剛剛聽到的冰冷聲音再度響起:“哦,三弟還會撫琴,真是讓為兄刮目相看啊。”
蕭墨存尋聲望去,看到簫墨翎那張不懷好意的臉,他從那張臉上看到掩飾不住的陰狠和嫉恨。他雖然不知道這人與真正的蕭墨存有什么過節(jié),但想他在皇帝面前也克制不住對自己的惡意,想來積怨已深。他微微一笑,坦然道:“墨存技拙,恐污了皇上和王兄的清耳。”
此時早已有服侍的宮人大廳當(dāng)?shù)財[了一張琴案,端上斷木古琴。蕭墨存長袖一揮,瀟灑優(yōu)雅地走到中央,慢慢坐了下來。他閉上眼凝神想了想,前世隨心所欲,學(xué)東西許多都半途而廢,唯有古琴這一項,倒是堅持了多年。當(dāng)初撥弄琴弦的時候,也曾幻想過有紅袖添香,琴瑟和諧的時候,只可惜,愛人成了別人的新娘,努力了那么久,此番想起,卻是不堪回首。他心下一澀,舉手在弦上輕輕一撥,一首后人編撰的曲調(diào)自然而然地吟出: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夜宴》放映的那一年,正是曹詩韻與他分手的時候。他并不喜歡那部電影,卻獨獨愛上了譚盾作曲的這首歌,騰格爾的聲調(diào)令他著迷,聽完后,他在自己的居室里操琴彈了一個晚上,一直彈到指甲破裂,指頭出血,才被前來幫傭的阿姨制止了下來。阿姨雖然只是幫傭,對他卻甚好,幫他包扎完手指頭后嘆氣說:“阿凜,沒緣分莫強求啊。”
他彈琴的時候,腦海中忽然想起這句話,他苦笑了一下,自己可不就是強求什么么,心悅君兮君不知的哀傷,他一介凡人,又有什么辦法抵擋?
一曲終了,他還沉浸在《越人歌》的音韻當(dāng)中,隔了良久,才發(fā)現(xiàn)四下鴉雀無聲。他有些詫異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眾人的眼光齊齊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些原本刻毒的眼神,此刻籠罩著詫異和難以置信。蕭墨存淡然一笑,譚盾的音樂,哪怕穿越了上千年,仍然有他不可低檔的魅力啊。忽然,他對上了正中央皇帝的眼光,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直高高在上,威嚴莫測的蕭宏鋮,此刻竟半弓起身,眼神中閃爍著驚艷、震撼、迷離、欣喜、痛惜等復(fù)雜的情緒。從來不知道一個成年男子的眼光可以如此豐富,承載如此多的內(nèi)容,蕭墨存坦然地,一眨不眨地與皇帝對視著,只覺他的雙眼有如漩渦,要把人牢牢地定住。隨即,他疑惑地見到皇帝起身離座,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自己,并朝他伸出雙手。
什么意思?蕭墨存微皺眉頭,伸到面前的那雙手很大,手背上有隱隱的青筋,手掌中布有淡淡的老繭,比之自己白玉雕琢一般的手,那雙手更有力量,更溫暖,更象男人。蕭墨存心里奇怪自己怎么莫名其妙想到這些,就在此時,那雙手托住他的胳膊,不容置疑地將他扶起,在他還沒弄明白發(fā)生什么的時候,皇帝鄭重地扶了扶他的雙肩,回頭道:“將前日南面進貢的錦繡緞面披風(fēng)拿來。”
群臣議論紛紛,蕭墨存忙躬身道:“臣彈奏的只是鄉(xiāng)野俚曲,不敢受賞。”
皇帝深深地看著他,只看到他心底一陣忐忑,轉(zhuǎn)眼間,一位太監(jiān)高捧托盤,將一件置于大紅綢面上,繡工精湛的錦緞披風(fēng)呈了上來。皇帝親自抖擻了那件披風(fēng),將它圍在蕭墨存身上,霎那間,一陣溫暖覆蓋了全身。
蕭墨存呆了呆,不知道皇帝為何賞自己這個東西,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還要謝恩,忙屈了膝蓋要跪下,卻被皇帝牢牢托住,他詫異之極,望上去,正對上蕭宏晟溫柔入水的眸子。
“不用謝恩,這是我送你的,不是賞你的。”蕭宏晟用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低低地說。他語調(diào)曖昧,聲音低柔,口氣輕輕吹拂到蕭墨存耳朵上,令他臉上不由一熱。蕭宏晟滿意地看看他因臉紅而愈顯嫵媚的臉頰,低笑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回到寶座上道:“晉陽公子曲調(diào)風(fēng)雅,琴藝非凡,朕心甚喜,你們還有什么看家本事,可不要藏著掖著,乘今天晚上高興,都拿出了樂樂吧。”
底下群臣皆道深恩浩蕩,正該如此什么的,片刻之后,又有三兩個公子郡王上前,或撫琴,或吹笛,或聯(lián)句,或頌詠,一時間廳內(nèi)再度歌舞升平,熱鬧非凡。蕭墨存恢復(fù)了最初漠然的神態(tài),在自己角落里的位置上,慢慢地倒了杯酒喝。他凝視著琥珀色的酒液,一個揮之不去的疑問一直盤旋在自己心里。
為什么皇帝單單賞了自己這件錦繡緞面披風(fēng)?
他偷眼看著寶座上神態(tài)慵懶的皇帝,仍然是那痞子樣的壞笑,仍然是那漫不經(jīng)心的神情,但看著看著,卻總覺得有些什么東西不一樣了。他疑惑地觀察著蕭宏鋮,卻在突然之間,發(fā)現(xiàn)蕭宏鋮的視線也在看著他。
四下相對,蕭宏鋮潭水一樣深邃的眼睛中,滿滿地蕩漾著足以令人沉溺的溫柔。
那是只對他一個人的溫柔。
蕭墨存心中一凜,忙正襟危坐,心里隱隱約約,覺得今晚有什么弄巧成拙了。
他無意識地看著廳上的表演,腦子里迅速盤算著哪里出了問題,忽然,電閃雷鳴的一瞬間,他猛地想起《越人歌》的來歷: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槳的越女愛慕他,用越語唱了一首歌,鄂君請人用楚語譯出,就是這一首美麗的情詩。有人說鄂君在聽懂了這首歌,明白了越女的心之后,就微笑著把她帶回去了。
而雙手扶肩,贈予錦繡緞面披巾,本來就是楚人相授的禮節(jié)。
也就是說,這個時代也有《詩經(jīng)》,皇帝蕭宏鋮,完全明白他唱的是什么,也知道,按古禮該如何回應(yīng)這樣的一首情歌。
他是在告訴他,心悅君兮,君已知嗎?
蕭墨存只覺腦袋轟的一聲,心底有一股火從丹田一直燒到腦袋,臉頰發(fā)燙,不用看,一定是紅得象猴子屁股一樣,握杯的手竟然止不住顫抖。他越是心煩意亂,越感覺皇帝撩人的視線若有若無地掃在他臉上。他有些坐不下去了,與人表白這種事并不是沒做過,但被誤會成為向一個同性表達情意卻是破天荒頭一遭。問題是,這個同性不是一般人,是天啟朝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對皇帝示愛,那就不是示愛,是獻媚,是以色邀寵。他在大庭廣眾下彈了這么一曲,這四下坐的皇親貴胄個個人精,誰會相信這只是興起之作?恐怕此刻已有不少人覺得自己處心積慮吧?
就在此時,他聽到一個不懷好意的聲音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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