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天上人間情一諾
“薇兒,你感覺怎么樣?”沈羲遙俯身看我,目光溫柔如水。
我被明亮的天光刺得睜不開眼睛,正想用手去遮,沈羲遙的手已覆在我眼睛上。
“今天,還不錯。”我淡淡笑一笑:“左右也就是這幾天了,對嗎?”
沈羲遙一愣,掩藏的哀戚再藏不住,他輕輕將我拉進(jìn)懷中,手摩挲著我的頭發(fā),沉默著。
“薇兒,你還有什么心愿嗎?”半晌他才開口問道,聲音竟帶了哽咽。
我在他溫暖而堅實的懷抱中呼吸著淡淡的龍涎香氣息,心中一切怨、恨、情、愛都不見了,只想在這懷抱里永遠(yuǎn)睡下去。
“羲遙,我有心愿。”我的手探上他微微皺起的眉頭,想撫平那里的層巒,恢復(fù)最初相遇時的舒展。還有那雙眸子,我也不愿它帶著哀傷與痛苦,而應(yīng)如當(dāng)年般,璀璨明亮,毫無憂愁。
“告訴我,我會幫你實現(xiàn)。”他的眼睛如星星般晶亮,滿是期待。
“我想去煙波亭。”我輕輕吐出這六個字:“帶我去可好?”
他閃過一絲痛苦,終還是點了點頭。
“這是我們最初相遇的地方,與他,也與你。”我看著波光粼粼的西子湖,此時仍值冬季,但湖上卻開遍荷花,令人驚奇。
“我從未想過背叛你,只是許多時候,身不由己,心不由己。”我滿臉真摯:“如今,我們都要走了,我只愿你福壽安康,成就非凡盛世。愿大羲國泰民安,不再有戰(zhàn)火。還有軒兒,”我心中涌上不舍,語氣卻是堅決:“你既立他為太子,就一定要嚴(yán)厲。來日他若犯錯,也要按律治罪。如果他不能成長為一個圣明的君王,那就另立賢德,不要因為我,對他有一點縱容。”
“我知道了。”沈羲遙笑笑:“你可還有什么心愿嗎?”
我誠懇道:“我希望你能忘記我,找到真正你愛的,也愛你的人。”
“我做不到。”沈羲遙擁住我:“剛才你說,這里也是我們相遇的地方,你說錯了。”
我“哦”了一聲:“我們初遇是在幽然亭,”我笑一笑:“但之后卻實在此相遇。”
沈羲遙將手指擱在我唇上。
“我第一次見你,是在青龍寺。”
他“青龍寺”三個字一出口,我似被當(dāng)頭一棒,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那天我送羲赫出京,路過青龍寺去上柱香,正巧遇到你向香客施舍。”沈羲遙看著遠(yuǎn)方,“后來我去賞櫻,正巧住在你隔壁的院子,看見你在樹下跳舞。”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fēng)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xì)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你我的對詩,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你吹奏了‘流水浮燈’,我回宮后便找來曲譜練習(xí),吹得還不錯呢。”
“我留了塊玉佩在你院門外,也不知你收到?jīng)]有。”
“我命人從凌府偷了幅你的畫像臨摹,就掛在養(yǎng)心殿那幅金龍逐日織錦圖后面,可惜你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
“那么??”我的聲音顫抖:“在東都救我的那個人??”
沈羲遙點點頭:“你大哥進(jìn)宮時得到你遇險的消息,我便快馬加鞭去尋你,就住在你對面的客房里。后來半夜失火,你我從二層跳下,你昏了過去,我不能離京太久,只能將你留在農(nóng)家。”
“你進(jìn)宮看獅子舞那天,在御花園遇到的小太監(jiān)也是我扮的,只為和你接近一點。”沈羲遙“呵呵”笑起來:“你竟真的一點都沒覺得奇怪,哪有那么巧的事呢。”
“羲遙,你??”我不知該說什么好,那是我記憶深處被封存的東西,是屬于少女凌雪薇的一段最旖旎的夢。
“后來張尚書像你父親提親,我將柳妃的妹妹賜婚張昊天,就是不愿你成為他人婦。”沈羲遙似有些不好意思:“原來我也會吃醋,也會小氣呢。”
“那么百花節(jié)。”我看著他,其實我已相信,那個閨中綺夢里的男子,就是眼前人。
“‘鶯啼岸柳弄春晴,曉月明。’你做的詩,我怎會忘記呢?”沈羲遙的目光充滿眷戀:“薇兒,你心底的愿望我一直都知道。我也有一個心愿,你想聽嗎?”
我看著他,只覺得老天給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是什么?”我含笑看著他,“告訴我,你的心愿。”
“我見過你三次舞蹈。一次是青龍寺里你在樹下獨自起舞,一次是在河邊你為心中那個人所跳,還有一次,是你在高臺上為羲赫所跳。可這三次,都不是為我。”他深情款款地看著我,眼中充滿期待:“為我舞一曲,好嗎?”
我看著他殷殷目光,往昔紛至沓來,帶了最初最純的美好。可是滄海桑田,這么多年的曲折坎坷,愛怨情愁,我們回不去了。
“好。”我微笑著,“這是為你一人的舞蹈。”
吳刀剪彩縫舞衣,明妝麗服奪春暉。揚眉轉(zhuǎn)袖若雪飛,傾城獨立世所稀。
揚清歌,發(fā)皓齒。且吟白纻停綠水,長袖拂面為君起。輕軀徐起何洋洋,高舉兩手白鵠翔。宛若龍轉(zhuǎn)乍低昂,凝停善睞容儀光。佳人舉袖耀青娥,摻摻擢手映鮮羅,映步生姿進(jìn)流芳,鳴弦清歌及三陽。清歌妙舞徐降神,四座歡樂胡可陳。寒云夜卷霜海空,胡風(fēng)吹天飄塞鴻。玉顏滿堂樂未終??
大羲二十八年冬,皇后凌氏殯天。謚號孝端昭敬仁懿淑安穆敏靜淑承天輔圣純皇后。
帝哀痛不已,罷朝三月。
帝下旨,太子隨其居于養(yǎng)心殿,同食同住,帝親自教導(dǎo)撫育太子。
太子天資聰穎,一點就通。史載:太子“通多族文字,嫻騎射,從上行幸,賡詠斐然。”
大羲三十五年冬,彰軒帝沈羲遙薨,謚號合天弘運文武睿哲英明寬仁孝敬誠信功德大成仁皇帝。
太子即位,史稱崇德帝,創(chuàng)下恢弘盛世。
“謝郎,你可還記得我曾經(jīng)說過的那個地方?”群山環(huán)抱間,一個女子輕柔的聲音飄蕩在爛漫的桃花繽紛之中。點翠描丹迎髻,雪白綾絲花裳,娥眉翠黛,神采飄逸,夭夭妁華,脫塵遺世,美如謫仙。
“自然記得,那里景色明麗,柳杏將吐,桃花煙柳,風(fēng)景殊勝。前傍綠水,后倚青山,山下就是漫漫的桃花夭夭,芬芳無邊。”回話的男子,白衣勝雪,鐘靈毓秀,清冷沁貴,氣宇軒昂。
一陣風(fēng)吹來,片片花瓣飛揚開去,婉轉(zhuǎn)細(xì)碎如蝴蝶翩飛,漸成花雨芳菲,亂紅點點,落在悠悠碧水之上。
有道是,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桃花夭夭,水之湯湯。
青山環(huán)翠,碧水繚繞。
風(fēng)致楚楚,情意綿綿。
神仙眷侶,天上人間。
全本完
2013.10.114:10
于深圳家中
天憐獨得殿殘春
——怡妃番外
杏子紅刺繡粉白芍藥羅裙逶迤在地,那嬌艷的芍藥便盛開了一地。
我端坐在妝臺前,小宮女正用犀角梳子輕輕為我梳發(fā),她的手很軟,力道拿捏得也正好,令我有些昏昏欲睡。
惠兒一面抖開那條幾日前送去繁逝的裙子,一面嘖嘖稱奇,臉上難掩興奮之色。
我從銅鏡中朝那裙子瞥了一眼,下意識就回過頭想要將它捧在手里看個仔細(xì)。
因轉(zhuǎn)身突然,梳頭的小宮女沒收住手,頭發(fā)被扯得生疼,我低低呼一聲,擺手讓她先出去。之后一個箭步走到惠兒面前,捧起那裙子,也不由稱贊起來。
此時天色漸暗,因今夜皇帝翻了我的牌子,故而長春宮早早傳了蠟燭。此時在搖搖曳曳的明亮燭火中,只見那條月白色的六幅碧綾隱云紋荷葉裙上仿佛生出無限星光,上疏下密,在裙擺匯成一片繁星閃爍。我貼近了仔細(xì)看,那每一點星光都是用上等的銀絲線繡出的細(xì)小的菱紋,真真當(dāng)?shù)闷鹨粭l“星光裙”。
這繡工看似簡單,但卻設(shè)計精巧別致,再加上這一條裙子上約莫幾萬點“星光”,實在是費神費力。
我輕輕撫摸著這珍寶一般的裙子,感慨道:“也真是為難她了,這么短的時間里竟能繡成這樣一條裙子來。”
惠兒點點頭:“可不是,奴婢在旁邊等待,見她為了繡這裙子中間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呢。”
我笑一笑,隨手從妝臺上取一只鏤金蓮葉田田和田白玉鐲遞給惠兒,交待道:“你找個時間送去給她,只當(dāng)是本宮的謝禮了。”
“她能為娘娘做事是她的福分,娘娘何必謝呢。”惠兒嘟了嘴,但還是接過那鐲子小心收起來。
我搖搖頭,“你不懂,她雖然是一介犯錯的繡娘,但畢竟不是本宮的人。本宮如今對她禮遇有加,他日她若能為本宮做事,那才是最好呢。”
“就她一個被貶到繁逝的繡娘,能為娘娘做什么啊?”惠兒不解。
我將手中的裙子抬高一點,笑道:“這不就是了嗎?”
惠兒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了,看她的繡工,想來宮中無人能敵,以后娘娘便能一枝獨秀了。”
我笑而不語,心里卻想著,這謝娘能在這樣短的時間里設(shè)計好這樣一條裙子并制成,想來心思細(xì)膩為人利落。如今她有心離開繁逝,我若幫一幫她,再對她好一些,想來他日應(yīng)會知恩圖報,忠心于我吧。
另外,我總有一種隱隱的感覺,這個謝娘,不是簡單角色。她令我不由自主地就對她客氣,可是個中原因,我卻想不通。
也沒時間再想,殿前傳來小太監(jiān)的高聲通報,“皇上駕到。”
我一驚,畢竟還沒有妝飾,惠兒也嚇了一跳,忙將那裙子小心擱在一邊,又急忙為我梳發(fā)。
我重新坐在妝臺前,將一對粉晶珍珠蝶戀花耳環(huán)戴上,惠兒迅速為我挽一個簡單的墮馬髻,正要找相配的首飾。我聽到皇帝的腳步聲已在院中響起,情急之下拿起剪刀將妝臺邊一盆盛放的芍藥嚓嚓剪下兩朵戴在發(fā)上,之后起身快步走到門邊,正趕上向慢慢踱步進(jìn)來的皇帝施禮。
“臣妾恭迎皇上。”我低著頭,心中揣揣不安,畢竟這樣簡單的妝飾面對皇帝是極失禮的。
皇帝扶我起來,一雙深邃如浩瀚星空的眼睛里有絲絲驚訝。他上下打量著我,令我愈發(fā)不安起來。
他突然笑起來,語氣也極溫和:“昭容這樣妝扮真是別有一番風(fēng)味。“他又仔細(xì)看了看,輕輕為我正一正鬢邊的芍藥,“不過略顯簡單了,與這樣艷的裙子不般配。”
我有些局促,不好意思道:“如此蓬頭垢面,皇上還請不要責(zé)怪。”
皇帝笑著搖搖頭,“昭容本生得柔婉動人,其實這樣鮮艷的顏色并不如淺淡色彩更能襯出你的清雅之姿。”他指一指妝臺:“既然朕打斷了你梳妝,那便繼續(xù)吧。”
我依言坐到妝臺前,貼金花樹雙孔雀銅鏡里,皇帝閑閑坐在窗下長榻上,帶著饒有興致的神態(tài)看著我。我朝鏡中的他一笑,便吩咐惠兒繼續(xù)為我妝扮起來。
“朕又想起在煙波亭見到你時,你穿一件淺綠繡玉蘭的蜀錦裙,那樣清雅脫俗,朕一輩子也忘不了。”皇帝斜靠在榻上,微笑著與我閑話。
我的心微微一沉,但面上還是笑著。“皇上可是記成哪位姐姐的衣衫了,”之后故作惱怒道:“臣妾在煙波亭與皇上相遇,是穿一件月白繡蝴蝶蘭的裙子的。”
皇帝一怔,旋即尷尬笑笑。“是嗎?”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遠(yuǎn)出傳來:“朕記錯了呢。”
我回過頭輕輕剜他一眼,他面上全是計謀得逞的得意笑容,我“哼”一聲,嬌聲道:“原來皇上是跟臣妾開玩笑呢。”
皇帝面上全是放松,“呵呵”一笑道:“你啊!”那語氣里全是寵溺,令我不再疑心其他。
其實這樣旖旎和諧的時刻并非頭次,有時皇帝在長春宮過夜,晨起時偶爾也如這般依在床上看我,與我隨意玩笑。他的眼里全是溫柔繾雋,就仿佛我是他最重視的珍寶一般。
我該是滿足的,從遇見皇帝到如今成為昭容獨居一宮,不過短短數(shù)月,在這后宮中也算獨領(lǐng)風(fēng)騷。可是,我看著鏡中皇帝那雙似在看我又仿佛不是在看我的眼睛,前幾日月貴人的話又響在耳邊。
那是在飛龍池邊,我獨自一人在松風(fēng)亭中賞景,一個帶了驚喜又怯怯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小姐,是您么?”
那聲音不是惠兒,我轉(zhuǎn)過頭,只見月貴人站在亭外,在看清我的一剎那原本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
“昭容娘娘,”她福一福身:“臣妾認(rèn)錯人了,還望娘娘不要責(zé)怪。”
我微笑道:“月貴人不必多禮。”
月貴人在我笑的那一瞬面上露出忡怔之色,不過片刻她笑道:“娘娘在此賞松柏么?”
我點點頭,“松柏是高潔的樹,我很喜歡。”
月貴人聽了我的話,輕輕嘆一口氣。
“月貴人怎么了?”我問道。
她一雙瞳仁久久落在我面上,半晌才道:“之前娘娘站在這亭中,臣妾還以為是我家小姐回來了。娘娘又說喜歡松柏,我家小姐當(dāng)年最愛來此賞景,總教導(dǎo)我們‘為草當(dāng)作蘭,為本當(dāng)作松。蘭秋香風(fēng)遠(yuǎn),松寒不改容。’方才娘娘那樣一笑,真是像極了我家小姐呢。”她說著眼里泛出晶瑩的淚滴,面上也有無限傷感。
我一愣,月貴人是皇后娘娘的家生丫頭眾所皆知,她此番話處處道出我與皇后相似,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
之后閑話幾句她便告辭,卻令我心中生出無限遐思。
如今我看著皇帝眷戀的眼神,本該歡喜的心情卻被那突來的回憶擾了去。是否,皇帝對我的寵愛,也是寄托在我與皇后相似的份上呢?
這樣一想便覺委屈傷感,但又不能示于君前,只好專心打扮,細(xì)心挑選首飾來。
那邊皇帝“咦”了聲,我聞聲看去,只見他拿起方才惠兒擱在榻上的那條星光裙,眼中都是驚嘆。
“這裙子真是別致,昭容心思很巧啊。”他朝我笑道。
我微微垂了頭,卸下芍藥花,將一支琺瑯蝴蝶簪戴在發(fā)髻上,想到謝娘所托,此時不失為一個給皇帝留下印象的好時機,便道:“臣妾不敢居功,這裙子是繡娘做的,臣妾一時還想不出該用什么上裳。”
皇帝“呵呵”一笑:“這有何難,讓織工局為你做一件淺銀色的短襖,領(lǐng)口、袖口繡上寶相花紋便好。”
一旁侍立的惠兒“啊”地低呼一聲,皇帝目光轉(zhuǎn)向她問道:“怎么?”
惠兒看一看我,眉宇間有猶豫之色。我不在意道:“怎么了,你就說吧。”
惠兒對著皇帝福一福身:“回皇上話,繡這裙子的繡娘,也是這樣說的。”
這次換我與皇帝皆一愣,我正想開口為謝娘講情,卻見皇帝面上慢慢浮起一個淺淺而滿足的笑容,又如天邊一抹流云,迅速消失不見。
他轉(zhuǎn)向我,拿起我擱在妝臺上的芍藥花,認(rèn)真為我戴在新梳的雙髻上。
“朕等著昭容穿上這條裙子的那天。”他的口氣里都是認(rèn)真,仿佛在說一件大事一般。
我點點頭,羞澀一笑:“上次皇上說希望看到臣妾跳舞。臣妾近日在學(xué)浣紗舞,屆時可為皇上舞一曲。”
他眼中光芒大盛,那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又帶了些飄渺。
“是嗎?”他將我擁入懷中,語氣中都是歡喜:“朕很歡喜,你終于能為朕跳一曲了。”
我默默偎在他懷中,被他的歡喜感動。目光落在妝臺上剩下那朵芍藥上,不知為何,卻想起一首詩來:
“九十風(fēng)光次第分,
天憐獨得殿殘春。
一枝剩欲簪雙髻,
未有人間第一人。”
人間第一人,是此刻正值隆寵的我,還終究是那遠(yuǎn)在蓬島瑤臺的皇后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