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成康五年的上元終是在熱鬧喧囂中有驚無險地過去了,年味兒也隨著漸止的冬雪悄然消散。
將明檀撞入水中的兩人還沒查到眉目,好在令國公府識趣,直接認(rèn)下了梁子宣落水的說法,還讓梁子宣在府中躺了幾日,全了這一說辭。
裴氏不知內(nèi)情,只覺得令國公府處事頗為厚道,是個好相與的人家。明檀卻不承情,令國公府私下遣人來問候送禮,她都沒正眼多瞧。
立了春,錦繡坊的裁縫繡娘又被請來靖安侯府量體裁衣。
明檀未雨綢繆,已然想到退婚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不便張揚(yáng),這回選的都是些素雅顏色,月白、艾綠、淡青。
裴氏以為她圖新鮮,倒不攔著,只多指了兩匹顏色鮮妍的給她做外衫,還搭著引枕親切道:“平日在府中,素凈些也是無妨,可這春日少不了踏青賞花,姑娘家穿鮮嫩些,活潑潑的,精神頭好,誰見了不喜歡。”
“母親說的是。”
明檀沒多推遲,乖巧應(yīng)了下來,只是心里卻為春日不能穿上這些漂亮衣裳出門招搖感到懊惱。
裴氏在吃穿用度這些微末小事上從不會落人話柄,給明檀添了定例,給沈畫也依樣多添一份。
撇開浮沫用了口茶,她想起什么,又與錦繡坊的管事婆子交代道:“余下幾匹便依著小小姐身形再做幾身,算著時日,三小姐也快回了。幾年不見,也不知如今身形如何,且先備著,若不合身,待回了京再做合身的便是。”
“是。”
管事婆子嘴上應(yīng)了差事,心里頭卻在琢磨,這幾身的精細(xì)程度是否也要比照小小姐來做。畢竟她常在深宅大院行走,不至于連眼前這位侯夫人的微妙變化都察覺不來。
其實不止裴氏態(tài)度微妙,明檀與沈畫聽到“三小姐”時,也都怔了一瞬。
靖安侯府素來陽盛陰衰,到明檀這輩,女孩子一只手便數(shù)得過來。老夫人在世時,幾房未分家,便是堂姐妹們一起序齒。
明檀上頭無嫡姐,二房三房的兩位堂姐俱已出嫁。明楚這位庶姐倒還待字閨中、且與她年歲相仿。只不過明楚和柳姨娘陪著她父親靖安侯戍守邊關(guān),已有五年不曾回京。
明檀先前只記著她父親回京,退親之事便可提上日程,倒忘了明楚與柳姨娘也會一道回來。
她與明楚從前便關(guān)系極差,這時回來,退親之時豈不是又多一人看她笑話?
至于沈畫,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明楚這位明三小姐與她同歲,雖是庶女,但門第頗高且受寵愛,身份計較下來與她相當(dāng),上京適宜的親事數(shù)得著,此時回京,兩人只怕要在議親上頭撞上一撞了。
一時,廳中幾人皆靜默不語,低眸沉思。
眼瞧著歸期將近,裴氏讓錦繡坊備著衣裳的同時,也開始指揮下人拾掇侯府。
她在掌家一事上極為妥帖,沒幾日,侯府上下就收拾得煥然一新,連柳姨娘的院子都重新修整了番,斷是半點錯處都挑不出來。
張媽媽見裴氏這般上心,梳頭時忍不住嘮叨了句:“夫人何必連柳氏那處也事事關(guān)照,那起子不上臺面的,占了侯爺五年,如今怕是輕狂得很。”
裴氏端詳著鏡中依舊秀致優(yōu)雅的面龐,不應(yīng)聲。
四下無人,張媽媽又湊近低聲道:“說到底,這宅院之中子嗣為重。夫人于此道艱難,但府中貌美丫頭不是沒有。再不然,這京里小家碧玉也多的是,侯爺與柳氏相處這么些年,見著新鮮的,也該厭了。”
裴氏拿起簪子往腦袋上比劃了下,一副不甚上心的模樣。
“夫人!”張媽媽忍不住多喊了聲。
裴氏眼尾稍瞥,淡聲道:“你這話可是左了。”
她放下發(fā)簪,目光變得深而悠遠(yuǎn):“我與侯爺?shù)那榉植贿^如此,當(dāng)初外任,也是我不愿生受邊關(guān)之苦自請留京。我合該感謝柳氏才是,邊關(guān)五載,侯爺竟未納新人,更未添一子半女,給我省了不少麻煩,換了旁的妾室相隨,想來沒她這般本事。
“再說子嗣,左右我是沒這緣分,抱養(yǎng)一個小的,費(fèi)心費(fèi)神不說,也絕無可能承襲爵位。與其這般曲折,不如將心思多花在阿檀身上。
“這么些年,你也該看得明白,咱們侯府的前程,一半在嫁女,另一半在大哥兒那。我嫁入侯府之時,大哥兒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沒能養(yǎng)出母子親緣,但這些年因著阿檀,他對我倒也不缺敬重。”
這點張媽媽很是贊同:“大哥兒去龐山上任這幾年,書信節(jié)禮從未落下,知道夫人有膝蓋疼的老毛病,還特特捎回了龐山那邊的偏方。雖無大才,卻是個知禮重情的。”
裴氏想到此處,也滿意地勾了勾唇。
過了半晌,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問:“對了,阿檀最近可是有些不尋常?前些日子進(jìn)宮,她盯著梁家女眷看了好一會兒,她在外頭規(guī)矩極好,若無事,不會這般失禮。還有元夕落水……后來梁家送禮關(guān)切,她也淡淡的,似乎并不歡喜。”
張媽媽道:“小小姐年紀(jì)小,那梁家是先頭那位給定下的娃娃親,平日兩家來往少,好奇些也是正常。至于梁家送禮關(guān)切,得未來婆家看中,小小姐心里頭必是歡喜的,不過女兒家面子薄,不好表現(xiàn)出來罷了。”
裴氏仍然覺得不對,但沒再多說什么。
比起靖安侯府都在等著一家之主歸京,近日京中勛貴更為關(guān)注的,是另一件毫無征兆突然爆發(fā)的大事——
承恩侯顧進(jìn)忠強(qiáng)占田莊、私開鹽礦,數(shù)罪并舉。現(xiàn)已削爵抄家,判流徙千里,一向受寵的玉貴妃也因牽連此案,被打入冷宮。好在罪不及家眷,除涉事人等,其余僅貶為庶民,男子不進(jìn)科舉。
眾人聊及此事,不免唏噓。
“貶為庶民不進(jìn)科舉,顧家三代以內(nèi)是無望起復(fù)了。”白敏敏嘆了口氣,“上元宮宴顧九柔還大膽獻(xiàn)曲,這才幾日,怎么會這般突然?”
與明檀、白敏敏交好的翰林學(xué)士之女周靜婉輕聲道:“不突然,那日我因風(fēng)寒,歇在家中未曾赴宴,后來倒也對殿中之事有所耳聞。當(dāng)時殿內(nèi)的情形,其實已經(jīng)預(yù)示了很多事情。”
明檀早已想通關(guān)節(jié)。周靜婉所言,也正是她意。
唯有白敏敏一頭霧水:“阿檀,你聽懂了?怎么就不突然,怎么就預(yù)示了?”
明檀懶得解釋,將桌上那疊核桃仁往她面前推了推:“多吃些,補(bǔ)補(bǔ)腦子。”
“……?”
白敏敏伸手打她。
明檀忙躲,還矜矜持持地嫌棄道:“你瞧瞧你,毫無半分我與婉婉的賢淑貞靜,如此這般,‘上京三姝’的名聲怎么打得出去?”
“……?”
“婉婉也就算了,你和賢淑貞靜有什么干系,凈會在外人面前裝,大言不慚!”
明檀:“那也好過你在外人面前都不會裝!”
“好了。”周靜婉掩帕輕笑,她素來柔弱,聲音也細(xì)細(xì)輕輕的,“別拌嘴了,我來說便是。”
三人在照水院的天井旁閑坐品茶,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倒也沒什么不能說的。
周靜婉耐著性子解釋:“這回事發(fā),明面上是說京畿縣令張吉與承恩侯過從甚密,私下收集了不少顧家的罪證。可仔細(xì)想想,張吉是因承恩侯才官運(yùn)亨通,為何要突然告發(fā)?難道真有貪吏會一夜之間棄惡從善么?
“再者說,以往御史也曾彈劾承恩侯,圣上總是輕輕揭過。可這回卻在朝堂之上大發(fā)雷霆,嚴(yán)令徹查……”
聽到這,白敏敏好像隱約明白了什么。
周靜婉點到即止,換了個話頭繼續(xù)道:“定北王常征北地,極少回京,他的性情我不太了解。可即便他真是擁功自重,不將玉貴妃與承恩侯放在眼里,宮宴之上直接下人臉面,陛下與娘娘也會輕責(zé)一二才對。”
“噢……我懂了。”白敏敏理著思緒,“你的意思是,陛下早就想要收拾顧家,所以當(dāng)時場面那么難看,他與娘娘都沒為顧九柔說些什么……那這樣想的話,定北王殿下也極有可能是早就知曉陛下心意,才那般放肆目中無人吧?”
“依我看,那位殿下本就那般放肆。”
一介莽夫,能懂什么。明檀斯斯文文地染著丹蔻,有些不以為意。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