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十九
    不管這世界是骯臟污穢還有乾坤朗朗,每一個甫降人世之時,都是純真赤子。
    她是,柳詩琴亦是。
    她們兩個人,若生在一個平常人家,一父一母,或就如這世上每一對姐妹繞樹嬉笑,圍燈密話,自然也有爭吵怒罵,然后和好如初,又會嬉
    笑密話。
    但她和她,得以生在一家,全因帝王家權(quán)勢制衡自與權(quán)術(shù)傾軋。從呱呱落地到少不更事,從懵懂無知到認(rèn)定形成,都在為各自的母親而戰(zhàn)
    ,為各自母親的委屈所不平。
    正妃之女以正室郡主身份對側(cè)妃之女處處欺壓,在諸多仆傭前給予拳腳辱罵。
    是夜,側(cè)妃之女背著娘親潛到府內(nèi)制衣處,將新從藥書上悉知藥性的草藥粉末灑進(jìn)正妃之女的新制衣裙上。隔日,正妃之女滿身紅斑,氣喘
    急促,被御醫(yī)診出了晚疹,調(diào)治一月方能見風(fēng)出門……
    正妃之女因在諸賓客前對庶母不敬,遭父親耳光叱罵,下宴后即把耳光還給了側(cè)妃之女。
    幾日后的晚上,側(cè)妃之女摸到后院池邊,在正妃之女最喜倚靠的木欄上擦一圈蜂蜜,又放出了搜羅了整整幾日的黃蟻。第二天,便傳正妃
    之女墜池險溺之訊……
    一個為明,為一個為暗,類似事,在她們成長過程中,層出不窮。
    她們不曾有過半點的姐妹之情,不曾有過半刻的歡快融洽。她們這樣的姐妹,也只見于這等人家。
    “你……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想救我還是害我?”
    好人?壞人?救她?害她?樊隱岳莞爾,“若你不愿提筆亦無不可,公主只管和情郎英勇赴死。”
    柳詩琴咬唇,默然不語。響久,“寫了這些信,你當(dāng)真會放我們走?”
    “對,放你們走。”
    “也不會知會我國天子,問我爹娘的罪行。”
    “對。”
    “你做得了主?”
    “公主既然有所懷疑,盡可不寫。”
    “我……寫!”雖不解這人何以會出手相救,又何以逼自己寫一些“報安”的信禮。但既然能活,當(dāng)然要活。
    “那么,我說,公主寫。”
    這些信,字字報得是平安,處處問得是周全。只是,夫婿的折磨,處境的不堪,不見明言直敘,掩卷罷卻能使人隱有所感,憂傷暗藏其內(nèi),
    哀慟潛伏其里……
    寫到第三封時,柳詩琴終承受不住,擲筆道:“為什么要我寫這樣的信?”
    “因你不想死。”
    “我不寫了!若我爹娘收到這樣的信,他們必定……”
    “必定怎樣呢?令堂痛斷肝腸,令尊痛不欲生?但他們又能做什么?興兵救你?還是祈求皇帝要你回去?”
    “正因為他們什么也不能做,才會更難過!你既然愿意放過我們,為何要寫這些信折磨我的爹娘?”
    “公主如果認(rèn)為長痛不如短痛,將你的尸身會被送到令尊令堂之前讓他們短短痛上一時,也省得經(jīng)年累月要為你憂心傷懷,未嘗不可。”
    “你到底是……”柳詩琴仰眸緊緊盯她。“你很恨我爹娘?還是恨我?”
    “問清楚又能怎樣呢?汝為魚肉,我為刀俎,你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柳詩琴氣窒。但對方話是實話,在此情形下,除非她想極有骨氣的一死了之,否則沒有任何退路。在一位必死無疑時,卻突然絕處逢生,看
    見生的希望自然想要捉住。和心愛的人去走自己的人生,是她企盼了多少年以為今生再無可能的幸福。她不能錯過!
    “我寫!”
    “請。第三封的落款日期較前一封相隔一個月……第四封相隔兩個月……第六封相隔半年……”
    樊隱岳想這些信可以當(dāng)成她為自己找得一個理由,亦可是一份寬慰。
    恨一個人,需要積蓄太多的能量。這樣極致的情緒,她沒有必要浪費到柳詩琴身上。孩提時候的怨懟,不足以使她對她窮兇極惡。她們都是
    被天理皇朝犧牲的小角色,在始作俑者還在高枕無憂地享受崇高尊榮時,毀掉一個柳詩琴又能改變什么?
    “記住,終你一生,都不能回到天理皇朝,也不得和你的家人真正鴻雁傳書。”
    “你……”這個人,到底居心何在?到底是仇是恩?“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是誰?”
    “快走罷,向前走百里,是羲國的落霞鎮(zhèn),你只能選在那里落腳,要成親,要生子,都好。你周圍會有人全天監(jiān)侯,但凡你有一絲不軌,為
    你付出代價的,會是你的丈夫。將來,也可能是你的兒女。”
    “你到底是誰?是誰?”
    “帶她出去。”
    兩名侍衛(wèi)帶走了柳詩琴。
    房內(nèi),反應(yīng)活躍讀著那些可寄送上三五年的信札。
    “你何必如此費事?”楚遠(yuǎn)漠推門進(jìn),面上大不認(rèn)同。
    “王爺指是我既然放了人,還要寫這些信么?”
    “理由是什么?”
    “我對她沒有仇恨。她只是個工具。她被天歷朝當(dāng)成工具送到羲國,也被我當(dāng)成工具報復(fù)良親王。既然放走她也能盡到工具之責(zé),何不成全
    那個癡情男人?”
    “這個借口是說給別人的還是你自己的?”
    “都有。”
    “你倒是坦誠。”楚遠(yuǎn)漠失笑。“那么,你不讓本王去拜會你父親的理由,是借口還是推辭?”
    “樊家人如今雖已敗落,骨內(nèi)傲性猶在,寧折不彎,誓不低頭。他們的確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兒為人側(cè)室,連做皇帝的妃子都會不屑。我若認(rèn)
    了他們,就不能隨王爺回。若不然,勢必又要掀起一場風(fēng)波徒生出許多枝節(jié)。這是王爺樂見的么?”
    “所以,你對本王側(cè)妃的名分從不稀罕?”
    “王爺想聽實話還是客套?”
    “當(dāng)本王沒問。”楚遠(yuǎn)漠面上微起陰翳。
    “是,王爺。”她樂于從命。
    他臉上陰郁更盛,冷聲道:“樊先生你須明白,在本王越越喜歡你的時候,你逃不掉!”
    他還不曾記得自己任哪一個女人予取予求過,嬌娜也不曾。但她,甚至不必付出什么,只用幾句軟語懇求,便使他破例改了主意,放走了天
    歷公主。他幾時這般好說話了?這個女人,使他越越不像自己,到此時,無論如何,他已不可能放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