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早在康熙吩咐去偏殿的時候, 梁九功便急急忙忙讓人清了場。
皇上并沒有讓他回避,故而皇貴妃說這話的時候,大總管恭恭敬敬地侍奉一旁, 離她約莫有兩三個身位, 把她低低的、苦澀的嗓音清清楚楚聽進了耳朵里。
佟佳氏族老……想送皇貴妃的親妹妹進宮?
這, 皇貴妃就這樣實誠地稟報了萬歲爺?
話里話外,先是惋惜自個不中用的身體,表情很真很真,而后羞愧中帶著自嘲,半點沒有遮掩和家族撕破臉的意思。
震驚之下, 對于承乾宮這位, 梁九功一時間有些拿不準態(tài)度,想了想, 小心對待總是出不了錯的。
雖說失了勢,但主子還是主子, 后宮第一人的名頭還在呢。皇貴妃養(yǎng)了四阿哥, 原本還沒什么, 可同“慈母心腸”的惠妃娘娘一比,差距可不就顯現(xiàn)出來了么!
比起自家主子爺對平嬪、僖嬪的厭煩, 梁九功悄悄望去,皇上并未發(fā)怒, 此刻的面色竟算得上和善。
雖說沒有笑容, 眼神也是幽深的, 但到底沒有出口成‘刺’……他打量了幾眼皇貴妃,緩緩轉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
“的確, 你許久不見朕, 朕也許久未見你了。”皇帝感嘆似的道了句, 話音剛落,偏殿霎時變得有些靜默。
皇貴妃喉間一哽,說不上心頭是個什么滋味。萬千思緒環(huán)繞,她的眼睫顫了顫,就要落下淚來:“皇上……”
康熙卻驀然打斷了她。
他瞇了瞇眼,負手來回踱著步,神色不辨喜怒,“再送一個女兒進來,替代于你,給朕生下一兒半女,佟國維果真是這樣想的?”
皇貴妃心頭一涼,又是一哂,她還在期盼著什么?
帝王冷心冷情,她竟還盼著他的垂憐,看在病弱的份上對自己關懷一二,憐惜幾分,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可憐那郭絡羅氏寵冠后宮、無人能敵,漸漸的,眾人便被表象蒙蔽了雙眼,以為宜妃在皇上心里占據了一席之地——
皇貴妃嗤笑著想,這等寵愛,和逗弄寵物有什么區(qū)別?
也就宜妃沾沾自喜地看不透,沉浸在這般虛幻的美夢里了。
她低低地咳了咳,微微福身,白著臉虛弱地道:“現(xiàn)如今,臣妾也不怕皇上笑話了。阿瑪許是認為,臣妾很快就無法照拂佟家,無法照拂族人,只因那場難產幾乎要了臣妾的命。太醫(yī)說,這樣的身子,只能纏綿病榻,終日與苦藥相伴……”
皇貴妃毫不避諱地提起佟家,說到此處,她停了一停,笑了笑:“也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人世,與我的安樂在地底團聚。若妹妹能夠替代于我,相伴君側,也是好的。”
梁九功渾身一抖,聽得冷汗都下來了。
這說的是什么話,句句都是宮中禁忌!大過年的,皇貴妃也不怕萬歲爺雷霆震怒?!
“可我不甘愿,表哥!”皇貴妃再也忍不住了,流著淚道,“從前臣妾做了許多錯事,大多為家族計,從而落得如此下場,惹您失望,惹得老祖宗失望,我早就悔了。咳……臣妾虧欠皇家,虧欠胤禛;胤禛那孩子純孝,我只恨時日短暫,不能加倍補償于他……推己及人,怎會舍得妹妹重蹈我的覆轍?”
說罷,皇貴妃深深趴伏下去,哽咽道:“只求皇上斷了阿瑪?shù)哪铑^,莫要答應二妹進宮,也當是為臣妾不能訴之于口的私心!”
康熙原先擰起了眉,眼眸浮現(xiàn)沉沉的怒色,聽到最后,他的神情漸變,頗為復雜地看著她,半晌道了句:“起來吧。”
“除夕之夜,莫說這些不吉利的東西,也不必哭哭啼啼的,平白讓人看了笑話,”皇帝輕嘆一聲,淡淡道,“朕準了便是。”
不等皇貴妃松了一口氣,心間漫上淺淺的欣喜,康熙瞥她一眼,又道:“朕只盼著你養(yǎng)病之時能夠真正想明白事理,而非愚笨不堪,何人都能算計得了你。”
“愚笨不堪”四個字一出,皇貴妃將要謝恩的話語僵硬在了嘴邊,滿腔欣喜霎時變了味。
她不敢怨恨,只得溫婉地笑著,咬咬牙接受了這句評語:“臣妾……謹遵皇上喻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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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之上,因著康熙對僖嬪的驟然發(fā)難,引得妒羨云琇、暗暗斥罵狐貍精的女人們慌亂了起來。想要邀寵的妃嬪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消了這個念頭,數(shù)不盡的秋波像是按了暫停鍵似的,不再往上首的皇帝那兒飄去。
待宴席散去,她們不敢多留,步履匆匆,只為回到各自的寢宮守歲,因而皇貴妃向皇上行禮的那一幕,也只有落在最后的幾個高位妃嬪瞧見。
還是榮妃馬佳氏率先開口,捂嘴一笑,意有所指地道:“想是覺得往事翻篇了,底氣足了,想著重現(xiàn)昔日榮寵,光耀門楣呢。”
這話指的是誰,眾人心知肚明。貴妃好笑的同時,遞給云琇一個問詢的眼神,佟佳氏又如何惹到了榮妃?
云琇微微搖頭,而后沉吟半晌,自封妃以來,除了請安,皇貴妃與榮妃還真無幾分交集。若真要提起……莫不是康熙初年的恩怨?
唯有惠妃的嘴角落了下來,直直地望向她,冷聲道:“榮妃妹妹慎言。”
往事翻篇,底氣足了,這到底是在暗諷誰?
榮妃這才發(fā)覺自己的話不止適用于皇貴妃。面前還有個靠明珠光耀門楣,起復之后底氣十足的惠妃娘娘!
她訕訕一笑,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回到鐘粹宮,榮妃一掃訕訕的神色,滿面陰霾,沉著臉吩咐宮人:“你們都給本宮提起一百個心,密切注視承乾宮那頭的動靜!若皇上動了那樣的念頭……”
未盡之語消失,榮妃的聲音漸漸地低了起來。隨即她深吸一口氣,捏緊帕子,喃喃道:“惠妃,納喇氏,總有你倒霉的時候。”
花無百日紅,她就不信了,明珠可以一直張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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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除夕夜發(fā)生了何事,大年初一,宮里頭卻是熱熱鬧鬧的。
行謁太廟,祭祖賜宴,百官朝拜,禮炮聲經久未歇,皇帝孝順,還請了有名的戲班子為兩位太后唱了幾出戲。戲臺還添幾個說書的好手,云琇捧起一把瓜子,聽得津津有味,胤祺坐在太子的身后,同樣聽得津津有味。
“二哥,等弟弟大了之后,要養(yǎng)一群戲班子,天天不重樣地唱戲給我聽。”隨太子學認字學了許久,胤祺的詞匯量豐富了許多,此刻掰著手指認真地數(shù),“一個不夠,兩個也不夠,嗯,就養(yǎng)上十個八個好了。”
太子咳了一聲,心下服氣不已。
還沒上過學,就惦記著戲班子,要讓望子成龍的宜額娘知曉了,抽藤條都是輕的!
胤祺的嗓門嘹亮,皇子阿哥這一圈兒全都聽見了。
大阿哥胤禔心道五弟真是青出于藍啊,這話傳到皇阿瑪?shù)亩淅铮沁€得了?
腦海中浮現(xiàn)了皇帝的怒斥聲:“你的眼睛莫不是長在戲班子的牌匾上——”
大阿哥一個哆嗦,趕忙把畫面驅散了去。
三阿哥胤祉小幅度地撇了撇嘴,太沒有追求了。十個八個戲班子算什么?他們可是獨一份的尊貴,得處處彰顯身份,養(yǎng)二三十個也不為過。
緊挨著他的四阿哥胤禛當真了。他不贊同地搖了搖頭,包子臉一片嚴肅:“五弟,等你進了上書房就知道,玩物喪志萬萬不可取,師傅們會停不下說教之心的。”
說著,他的眼底閃過心有余悸,榮郡王胤祚聞言,奶聲奶氣地附和道:“四哥說得對,玩物喪志不可取,五哥羞羞。”
太醫(yī)說榮郡王不復從前聰慧,可他的話語流利,言語、反應都與往常無二,看不出中毒留下的后遺癥。
唯獨胤禛知道,皇阿瑪隔開了六弟與景祺閣的另一位額娘,剛開始六弟哭得抽抽噎噎的,可隨著時間的流逝,胤祚漸漸淡忘了烏嬪娘娘,只一心一意依賴于他……
不錯,淡忘。六弟的記憶受了毒素的影響,到現(xiàn)在,他已不哭著喊著要額娘了!
胤禛難過的同時,又有幾分慶幸,覺得這樣也不錯。六弟小小年紀經歷了如此磨難,余生只要活得開心就好,他是胤祚的親哥哥,會一直一直護著胤祚,就像二哥關心他,安慰他那樣。
此時此刻,四阿哥早就沒了對親弟弟的怨懟。見胤祚附和,他高興地抿了抿唇,忍住摸他腦袋的沖動,朝胤祺笑得有些靦腆。
胤祺:“……”
在五阿哥眼里,他不僅被四哥六弟聯(lián)手懟了一頓,還遭受到了□□裸的炫耀!
他牙酸地哼了一聲,有一母同胞的弟弟了不起啊,他也有。只不過小九還不會說話,半點幫不上他的忙……
剎那間,胤祺希望胤禟長大的心思無比迫切。
要是拔一拔九弟的脖子和腦袋,他會長高嗎?
第二天一早,他纏磨著皇太后要去見弟弟,太后被他纏得無法,趕忙答應了,只讓他早些回來:“你額娘忙著呢,沒精力照顧你這潑猴。”
胤祺撓了撓腦袋,額娘忙著?忙什么?
他很快把這句話拋之腦后,興沖沖地來到翊坤宮。還沒進殿,他就聽到一連串的歡聲笑語,夾雜著熟悉的馬屁精的聲音:“姑姑今天依舊長得和天仙似的,不,比天仙還好看一萬倍!”
小圓臉霎時耷拉了下來,胤祺“噓”了一聲,不讓下人們通報,而后不住地轉著圈圈,苦大仇深地在宮門口徘徊。
這一幕,都被圣駕之上的皇帝看在眼里。
聽云琇說了許多次,她的侄兒如何討人喜歡,康熙就存了心思,心里癢癢,想要看看日后五兒子的伴讀,順道考校一番。
現(xiàn)如今沒有朝會,空閑的時間較平日多了些許,他大老遠就看見了胤祺,稀奇道:“那小子怎么不進去?”
梁九功哪會知道!
他“呃”了一聲:“萬歲爺,要不,奴才去問問五阿哥……”
“不必了,”康熙擺擺手笑道,“朕倒要看看他在耍什么花樣。”
“皇阿瑪——”見靠山來了,胤祺先是一驚,而后眼睛一亮。他指了指內殿,表情帶著委屈,還沒說話,福祿甜甜的聲音響起:
“姑姑,要我早生個幾歲,要我托生在別人家,一定先下手為強,用八抬大轎把你娶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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