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天香最新章節(jié)
宋暝見于蒙面色漲紅,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過了好一會兒,才大發(fā)慈悲地幫忙解圍:“先時我們見使君初來乍到,多有怠慢,又因沈南呂在一旁虎視眈眈,是以不敢與使君頻繁來往。如今您如今扳倒沈南呂,又將邵州吏治上下滌蕩為之一清,其雷霆手段,實在令人欽佩不已,我等心中有愧,故特地前來,向使君請罪,還請使君大人有大量,不要與我等計較。”
說罷深深一揖。
于蒙張了張嘴,自己要說的話都讓宋暝給說完了,他只好也跟著行禮。
徐澈一笑,抬手將兩人虛扶了一下,沒有起身:“二位不必如此,俗話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當(dāng)時沈南呂勢大,誰也想不到他會瞬間傾頹,你們能保持中立,而非投靠他,已經(jīng)殊為難得了。”
宋暝:“使君這話真是折煞我等,愧不敢當(dāng)!”
于蒙覷了徐澈一眼,試探道:“不知使君意欲如何處置折沖府兵,我等魯莽,底下人卻只是聽命而行,并非刻意與使君作對,卑職斗膽給他們求個情,還請使君高抬貴手,只罰我等便可。”
好的歹的都被他們說完了,自己還能說什么?
徐澈斂了笑容,淡淡道:“那好,我若是讓你自行在家閉門思過,不能插手府兵操練,你可服氣?”
這跟說好的詞兒不一樣啊!
于蒙微微張了嘴,忍不住去看宋暝。
后者被他看得火起,蠢貨,人家是試探你呢!
于蒙自然不是蠢貨,他能說出那番投石問路的話,已經(jīng)可見粗中有細(xì),但他們小看了徐澈,還以為徐澈當(dāng)真軟弱無能只會聽顧香生的話行事,殊不知他能不拘一格重用顧香生,聽取她的意見,這種胸襟便已經(jīng)勝過許多人了。
宋暝不得不開口為于蒙轉(zhuǎn)圜:“使君,那些府兵桀驁不馴,若無于都尉在場,怕無人能壓制……”
徐澈:“這陣子焦先生不是經(jīng)常去校場么,聽說那些府兵對她也挺服氣的嘛!”
于蒙急了:“使君有所不知,那些府兵俱是血氣方剛,焦先生又如此……呃,年輕貌美,若是無人在旁邊管束壓制,怕是會沖撞了焦先生,再說了,焦先生一個女人,常往校場跑,也不大好罷?”
他此刻只怕徐澈會借由他們之前不出力的行為,態(tài)度強硬地把自己架空。
雖說他的官職乃朝廷所封,徐澈個人沒有權(quán)力撤掉,但天高皇帝遠(yuǎn),徐澈是一州刺史,本身就有領(lǐng)兵權(quán),他有無數(shù)種辦法可以讓于蒙閑著沒事干,到時候撕扯起來,只會是兩敗俱傷,所以非萬不得已,宋于二人都不愿意和徐澈鬧翻。
見他絞盡腦汁想著措辭,急得滿頭大汗,顧香生終于出聲笑道:“于都尉多慮了,我沒有越俎代庖的意思,你在邵州帶兵數(shù)年,那些人對你服氣,自然還是由你來帶,使君不過與你開個玩笑罷了。”
于蒙停下話頭,狐疑地瞅了徐澈一眼,見他低頭喝茶,沒有表示反對,這才緩緩放下心來,又覺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點訕訕地奉上:“其實焦娘子的騎射,某也是佩服得很,使君扳倒沈氏的手段,更是讓人五體投地!”
相形之下,宋暝的話則要顯水平許多:“如今沈氏一倒,邵州城內(nèi)已無惡人當(dāng)?shù)溃恢咕酉聛碛泻未蛩悖墒咕粭墸鹿俣嗽感R之勞,還請使君示下。”
徐澈微微一笑:“宋兵掾有何高見?”
宋暝早有腹稿,聞言便娓娓道來:“依某之見,邵州城當(dāng)務(wù)之急,有兩件事。一是沈氏之死,如何向朝廷交代,冼御史回京復(fù)命,然而不管他說什么,太后之侄在此橫死,她是必然不肯善罷甘休的,屆時一紙敕令下來,要求使君免職回京,使君當(dāng)如何應(yīng)付,咱們還是得先想個法子,好度過這個難關(guān)。”
徐澈頷首:“多謝宋兵掾提點,不過此事我們早有定計,你不必?fù)?dān)心。”
宋暝有些訝異,不由看了徐澈和顧香生一眼,見對方面無異色,神情平靜,想來的確是已經(jīng)想好辦法了。
他在來的路上,原是想好了的:之前他們袖手旁觀,雖說兩不得罪,但也給人留下滑頭的印象,現(xiàn)在徐澈料理了沈南呂一黨,有余力來找他們算賬了,大家要想達(dá)成和解,宋暝他們這邊光是請罪還不夠,起碼得拿出誠意來。
宋暝原是想了不少辦法,幫徐澈度過沈太后那一關(guān),誰知對方語調(diào)輕松,竟就把一樁天大麻煩給解決了?
沈南呂的死已成既定事實,徐澈他們能有什么辦法,總不會是抗命造反罷?
他這頭心念電轉(zhuǎn),徐澈已笑道:“宋兵掾不必多想,到時便知,你與于都尉二人,對邵州兵事知之甚詳,我倒想請教一番。”
“是。”宋暝定了定神,道:“邵州如今有兵員四萬,應(yīng)付平日防守是不成問題的,不過若是南平與魏國起戰(zhàn)事,只怕,咳,只怕是力有不逮。”
徐澈:“四萬兵力,論理比其它州還要多出一些,為何會力有不逮?”
于蒙硬著頭皮說了實話:“因為這其中只有五百精銳!”
州府按規(guī)模有上、中、下州,邵州是上州,兵力自然也比別的州要多,但四萬人里只有五百精銳,這比例也太夸張了。
徐澈大吃一驚。
顧香生經(jīng)常跑校場,對府兵戰(zhàn)斗力已經(jīng)有了個大概的了解,聞言倒不算很意外。
徐澈皺眉:“緣何只有五百精銳,那其余三萬九千五百個人,豈不成了擺設(shè)?”
“使君,話不是這么說!”事關(guān)能力,于蒙不能不為自己辯解:“朝廷發(fā)下的錢不夠,那些刀槍劍戟,盔甲弓箭,都不知有多少年沒有更新過了,連本應(yīng)給府兵發(fā)的棉衣,也偷工減料,甚至還有在里頭夾稻草的,前任刺史只顧著享樂,哪里會想到拿出余錢來發(fā)展府兵,只怕吃空餉吃得最厲害的,還得算上他一個!窮日子過得拮據(jù),卑職別無它法,只得省了又省,這些年連戰(zhàn)馬都給賣了,才勉強發(fā)了些軍餉下去,若非使君到來,今年的俸錢,卑職還不知道上哪兒去淘弄呢!”
徐澈斷斷沒想到竟是這么個情況,再看顧香生,后者微微點頭,表示于蒙所言非虛。
這個爛攤子,實在是太大了!
收拾了沈南呂,收拾了那幫商人,扛過旱災(zāi),卻又有軍隊問題,難怪沒有人愿意當(dāng)邵州刺史,難怪徐澈會被趕鴨子上架,撿了個“大便宜”,要不是有顧香生奉上的那個鹽洞,他這個刺史,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今年要給底下的人喝西北風(fēng),還是喝東南風(fēng)呢!
虧得還有于蒙苦苦經(jīng)營維系,他又不是個狂妄桀驁有反心的人,否則只要一煽動軍隊嘩變,徐澈就更要頭疼了。
但有了錢,還不等于能解決一切問題,士兵們的裝備能花錢買來,他們的戰(zhàn)斗力,意志,卻是花錢也買不到的。
于蒙他們上山之前,顧香生那一番話,不僅讓徐澈意識到未來可能會有的危機,更讓他意識到眼下的緊迫感:府兵一定要練起來,有兵在手的人,底氣才能足,才能將主動權(quán)握在手中,否則照現(xiàn)在這個樣子,敵人稍強一點,估計就棄械投降了。
“焦先生如何看?”徐澈轉(zhuǎn)頭問顧香生。
他讓人稱呼顧香生為先生,但當(dāng)自己喊出來時,卻覺得有點好笑和別扭,因為連這個姓氏都是假的。
也不知阿隱何時才能恢復(fù)真姓名,他暗暗嘆了口氣,如此想道。
先前顧香生很少插話,一直都在旁邊靜靜傾聽,直至此刻徐澈詢問,她方道:“這些日子,我在城中走了不少地方,也曾仔細(xì)尋思過,邵州在南平各州中并不起眼,物產(chǎn)算不上豐饒,百姓也談不上富裕,唯一的優(yōu)勢,便是毗鄰魏國,出入自由,只是以往沈南呂一家獨大,自己發(fā)財,便不容許別人發(fā)財,如今沒了沈南呂,官府便大有可為,這便是我要說的,農(nóng)商并重,商賈多則州府繁華,在邵州奉公守法的經(jīng)商之人,都應(yīng)得到官府保護,如此一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愿意到邵州來做買賣,那些無田可種的百姓,也可被商行雇傭,為其干活,等適當(dāng)時機,再分門別類,課之以稅。”
戰(zhàn)國以后,歷朝歷代俱是重農(nóng)抑商,但這種情形到了北宋,便出現(xiàn)極大的改變,顧香生所在的這個世界,自然已經(jīng)不能按照原來的朝代更迭來看,但發(fā)展脈絡(luò)基本還是可以借鑒的,如今社會發(fā)展的程度,差不多就相當(dāng)于另一個時空的五代十國,也就是說,商業(yè)也已經(jīng)具備了宋代初期的發(fā)展雛形,有了官府的鼓勵,民間的發(fā)展就會順利許多。
是以顧香生這些話,并非無的放矢,她也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時下各國已經(jīng)有過少遠(yuǎn)見卓識的官員,提出類似的觀點,如徐澈宋暝等人,也已經(jīng)意識到商業(yè)繁榮能夠帶來的巨大利潤。
農(nóng)業(yè)固然是國之重本,但農(nóng)商并重,也是長治久安的良策。
于蒙不明白:“你說的這些,與兵事又有何關(guān)聯(lián)?”
顧香生:“一事通則百事通,朝廷發(fā)不出俸祿這種事情,不會只有一次,以后只怕還會有。”
宋暝點頭,竟也贊同她的看法:“不錯,唯有自救自立,方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
他又問:“不過聽您的意思,似乎還有些未竟之語?”
素白指尖沾了茶水,顧香生在桌面上寫了三個字:商、武、文。
“商的,方才已經(jīng)說過了,武者,自然是指邵州兵事。于都尉帶兵自有一手,使君無意干涉,軍餉方面,朝廷不解決,州府可以解決,包括戰(zhàn)馬軍備等物,只要有錢,一切都好說。”
本以為徐澈要來搶兵權(quán),于蒙還擔(dān)心了好一陣,此時一聽,人家非但不搶,還愿意提供錢財購買軍備,他就高興起來:“使君大人有大量,卑職慚愧啊!”
徐澈笑了一下:“你先不必急著溜須拍馬,練兵非一朝一夕能成事,但我不希望再聽見四萬兵力只有五百精銳這種事情了。”
于蒙打了個哈哈:“若是有錢,一切自然都好說!”
顧香生老實不客氣道:“依我看,這并不單單是缺錢的問題,前些天,我也沒少去校場,其中多少老弱殘兵,多少懶惰懈怠者,無須我說,于都尉想必也心中有數(shù)。想要練出一支強兵鐵軍,不僅僅要精良的戰(zhàn)備,還要有過人的意志與韌性,這些東西,我在韶州府兵身上都見得很少,所謂五百精銳,騎射連我都比不過,談何上陣殺敵?”
被一個女子這樣當(dāng)眾指出弱點,于蒙老臉都紅透了,又不好發(fā)火,只得悶悶道:“你的箭術(shù)連我都比不過,那些人如何能比?”
宋暝忍不住想笑,這還是他頭一回聽于蒙承認(rèn)自己不如人。
顧香生:“可我也是一日一日勤練出來的,我是女子尚且能做到,何況堂堂大丈夫呢?”
即便是在長秋殿閑來無事,她也會讓人在殿后小院立個靶子,每日就這么練上兩個時辰,十幾年下來,日日如此,堅持不懈,方才有這樣的成果。
于蒙沒話說了。
但顧香生說這些,不是為了炫耀自己或擠兌他:“一人操練,只要自己毅力大些,能夠日日堅持下來,總有一樣能成事,但百千萬人一起操練,卻不能總指望他們自己能堅持,我觀于都尉練兵便甚有章法,只是一人之力,終究有限。你可曾想過將這章法寫成要略,挑幾個低階武官先背誦嫻熟,自己訓(xùn)練即便,再如此教授給底下的士兵?又譬如施行賞罰制,將所有人分成幾撥,標(biāo)以固定編制,每回演練時,優(yōu)先者能得何賞,名次最后者又該如此?”
于蒙眼睛一亮:“這個法子倒是不錯,我先前也曾想過,不過那會兒囊中空虛,要罰倒是可以,要賞便拿不出手了,若是使君肯解囊相助,嘿嘿……”
顧香生好笑:“賞什么都可以,不過是個名頭罷了,并不是非錢糧不可,為的只是讓人知道榮耀恥辱,知恥近乎勇,而后方能振作士氣,所向披靡。”
于蒙方才也只是開個玩笑,若他真是那種貪圖錢財?shù)娜耍缇透蚰蠀螖嚭偷揭粔K去了,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聽了這話,他便點點頭,也有了幾分正經(jīng)嚴(yán)肅:“言之有理,受教了。”
顧香生:“也可定時請幾位先生,到軍中教授士兵讀書習(xí)字,總會有人愿意奮發(fā)向上的,這些人,以后興許就是于都尉的助力,你也可以從中進(jìn)行選拔,那些成日里懈怠瀆職,只想著享樂安逸的,盡可淘汰了。”
四萬人不算多,但如果里面都是戰(zhàn)斗力薄弱的,那還不如削減兵員,留些真正有用的。
她這一說,就說了很多,于蒙也是個有想法的,只是苦于以前邵州局面混亂,沒有人重視這些,他總有些懷才不遇的抑郁之感,宋暝雖然是好友,但對方是文官出身,于兵事上其實也不是非常擅長,根本無人可以溝通交流。
于蒙沒想到第一次在這些話題上談得盡興,對方卻居然是個女人。
兩人越說越多,起先徐澈和宋暝還能插兩句嘴,但到了后來,他們也只能在旁邊干聽著,桂花茶換了一壺又一壺,眼看太陽就要西斜了,顧香生連忙剎住話題。
“于都尉回去之后,得先做兩件事,一是清查府兵,有年邁力衰者,身患?xì)埣舱撸宦刹坏昧粼诟娭袨E竽充數(shù),可給他們些撫恤金,而后遣散歸籍。至于新兵員的補入,慢些再說。”
于蒙頷首:“我省得。”
四萬兵員是定數(shù),之前沒有刺史發(fā)話,他不好擅作主張,現(xiàn)在方才體會到上面有人作主的好處,這些事情不需要他操心,他只要執(zhí)行命令,專心練兵就夠了,這才是于蒙真正想要的。
“二則是我方才說的,寫練兵備要,這不僅有益于訓(xùn)練府兵,還可為以后練兵者提供指引,前有,說不定以后于都尉所著,能成就,那便是青石留名,記于千秋的美事了。”
后面的話雖有玩笑成分,可于蒙還真就被她挑起了這股子勃勃雄心,試想人生在世,不是為利,就是為名,誰不愿意自己的名字流傳千古,被后人稱頌?有些人要么是沒這份能力,要么是有能力,卻沒有帶兵的機遇,于蒙兩者兼具,又不像有的人那樣汲汲鉆營,倒確實很適合做這件事。
宋暝看了他一眼,只見方才上山時還老大不痛快的人,此時已經(jīng)是容光煥發(fā),笑容滿面了,不由暗嘆:老于啊,你這是被賣了,還心甘情愿幫人家數(shù)錢啊!
那頭徐澈道:“方才你說了‘商’與‘武’,那么‘文’又是指什么?”
宋暝雖然感慨于蒙的“不爭氣”,但徐澈提出這個問題之后,他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想聽顧香生能說出什么高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