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陸柏良五十歲了，生活在安寧的冰島。</br>　　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咸濕的海風(fēng)吹來,他依舊能想起他的十五歲。</br>　　那一年陸文琢離世；那一年周思柔為了救他長久地沉睡；那一年姚伯帶著人找到了他，他從一個寂寂無名的白城貧窮少年,搖身變成沈家的芝蘭寶樹。</br>　　但他依舊沉默寡言，只埋首于那些經(jīng)卷題海。</br>　　回到沈家差不多半年的時候，沈萬宥忽然在晚上吃飯的時候問陸柏良：“要不要改名字？”</br>　　陸柏良搖搖頭：“暫時不用了。”</br>　　“柏良，也是個不錯的名字。”沈萬宥夾了筷子菜,說，“過幾年,等我六十的宴會上,就把你的族譜給上了。不改名,把姓改了就好。”</br>　　陸柏良低頭看著桌上的茶盅，沒有說話。</br>　　沈崇禮倒是夾了筷子鱸魚,說：“爺爺，今天的魚眼珠子好鮮。”說完，他夾起魚目就吃,黑白的魚眼睛在他嘴里被嚼爛,他吃得很香。</br>　　沈勁才初二，明明沈崇禮吃得還算是斯文，沈勁依舊被惡心到了。他把筷子一擱,“不吃了。”</br>　　那之后，陸柏良去學(xué)校的車子出過三次事：一次爆胎,一次剎車壞了,還有一次是司機(jī)中途犯病了。</br>　　好在陸柏良都有驚無險地躲過來了。</br>　　最后一次發(fā)生的時候,姚伯沉吟道：“可能不是意外……”</br>　　陸柏良說：“我知道。明天我就搬出去,我住學(xué)校。”</br>　　姚伯想阻止，陸柏良勸他說：“沒關(guān)系，高二的學(xué)習(xí)緊張，住在學(xué)校正好方便復(fù)習(xí)。”</br>　　沈萬宥知道后，沒有加以阻攔，他問陸柏良：“打算學(xué)什么，金融還是法律？出國，還是留在國內(nèi)？”</br>　　陸柏良斂下睫：“打算留在國內(nèi)，學(xué)醫(yī)。”</br>　　沈萬宥輕嗤道：“沒出息，就為了那對周家兄妹？”</br>　　陸柏良眉頭微皺，嗯了一聲。</br>　　“還以為把你接回來，能替我分擔(dān)一下重任，你大哥前年去世了，二哥腿殘了后就什么事也不管了，誰能想到你竟然這么沒出息。”</br>　　陸柏良低頭聽訓(xùn)，默不作聲。</br>　　沈萬宥說：“算了，學(xué)醫(yī)就學(xué)醫(yī)，以后把沈家的醫(yī)療集團(tuán)交給你。”</br>　　陸柏良高考后，拿了省前二十，卻在填報志愿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醫(yī)學(xué)專業(yè)。</br>　　招生辦的老師一邊竊喜，一邊審慎地問他：“要不要再考慮一下？”</br>　　“不用。”</br>　　他去了首醫(yī)大，周子絕則在沈家的資助下，通過藝考，高分進(jìn)了首電。</br>　　整個大學(xué)他都照常地學(xué)習(xí)做科研，有很多女孩都因為他的外表和身上的氣質(zhì)，明里暗里表露過心意，卻都被他果斷拒絕。</br>　　他與所有人都有禮而疏離地生活接觸著，他的身邊，似乎沒有容許過任何人的靠近。</br>　　連他的導(dǎo)師程千山都跟院長感嘆：“這孩子生來就是做醫(yī)生的，性子穩(wěn)，手也穩(wěn)，耐得住寂寞。”</br>　　院長推推眼鏡說：“是啊，家里還有錢，經(jīng)得起科研的慢慢熬。”</br>　　“……”程千山默然，“倒也是這個理。”</br>　　陸柏良二十四歲的時候，開始直博的第一年。周子絕和他開玩笑：“今年是你的本命年，你可能要遇上大劫，要注意提防。”</br>　　陸柏良笑笑，沒當(dāng)真。</br>　　直到他踏上那輛前往三峽的游輪，遇上一個叫阮胭的姑娘，他終于知道什么叫做“大劫”。</br>　　和阮胭相識，是三峽行的第二天。</br>　　游輪在一個縣里停下，據(jù)說這里有座好幾百年的古鎮(zhèn)，導(dǎo)游在出發(fā)前，用一個小時介紹這座古鎮(zhèn)的悠久歷史和得天獨厚的自然環(huán)境，后一個小時就自然地引出這里盛產(chǎn)某種人參和何首烏。接著，導(dǎo)游便開始推銷這里的人參和何首烏了。</br>　　但導(dǎo)游似乎是個新手，開價有些過高了，一份三千，沒什么人買。</br>　　年輕的導(dǎo)游在船邊挨著一個一個問他們“買不買”，問到陸柏良這里的時候，她的臉已經(jīng)完全紅透了。</br>　　陸柏良掏出錢包，正準(zhǔn)備付錢，襯衫衣角上卻覆上一只細(xì)白的手。</br>　　“別買。”小女生的眼睛很大，身上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短袖和牛仔褲，她小聲地和他說，“這些都是騙人的，何首烏其實很傷肝的……”</br>　　陸柏良低頭看著她。</br>　　最后向她投以致謝的目光，然后對導(dǎo)游笑笑，依舊買下了那盒何首烏。</br>　　事后，小姑娘對他說：“那么低劣的推銷，你還上當(dāng)啊？”</br>　　“我知道。”</br>　　“知道你還買？”</br>　　“嗯。起初想買，是因為家里有病人。看見好的藥材，就想買下來備著。后面你提醒了還買，是因為不想讓導(dǎo)游陷于難堪的境地。”</br>　　他說得云淡風(fēng)輕，小女生卻聽得耳根漸漸染紅：“抱歉，我似乎不該當(dāng)眾給那位導(dǎo)游難堪。”</br>　　陸柏良唇角的弧度慢慢變得柔和：“沒關(guān)系，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br>　　“你人真好。”小女生靠在船舷上，她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啊？”</br>　　“陸柏良。”</br>　　“阮胭。”</br>　　……</br>　　那次三峽行，最后持續(xù)了整整十天。</br>　　阮胭沒有朋友，陸柏良也沒有朋友，他們兩個人結(jié)伴而行，一路從從龍門峽一直游到西陵峽。</br>　　三峽行的最后一天，紅著耳朵的年輕女導(dǎo)游，支支吾吾問陸柏良：“可不可以把你的微信留一個，或者QQ也行。”</br>　　陸柏良看著她的樣子，實在是太懂得神情里的別樣意味了。他搖頭，拒絕得干脆：“抱歉。”</br>　　女導(dǎo)游只有嘆著氣，失望地離開。</br>　　阮胭站在門背后看到了這個場景，她欲言又止地看著他。</br>　　“有什么事嗎？”他問她。</br>　　“……是有那么一件事。”</br>　　“嗯？”</br>　　“我決定回去復(fù)讀了。”</br>　　陸柏良笑得溫潤，“可以。”</br>　　阮胭說：“謝謝你啊，我這次真的下定決心改變自己了。”</br>　　“提前預(yù)祝你成功。”</br>　　陸柏良說完，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張紙和一支筆，寫了一串英文字母遞給她。</br>　　阮胭不可思議地問他：“這是？”</br>　　“郵箱。”陸柏良說，“如果復(fù)讀期間有不懂的問題，可以發(fā)郵件問我。”</br>　　他沒有把他的微信聯(lián)系方式給她，只給了一個郵箱。這樣也好，控制在不太親密的距離。</br>　　離開的時候，三峽下了蒙蒙的細(xì)雨，阮胭和他揮手作別，少女水藍(lán)色的襯衫鼓起像風(fēng)帆：</br>　　“你在首醫(yī)大等我，我一定可以考上的！”</br>　　“期待。”</br>　　假期結(jié)束后，回到學(xué)校，他又恢復(fù)了往常的生活，平淡得像杯白水，每天上課，下課，做實驗，去科室。</br>　　直到在十月的時候，他的郵箱里，收到了一封長長的來信：</br>　　“我回去復(fù)讀了，我報名了一所超級中學(xué)，這里的管理真的好變態(tài)，每天還要堅持跑操。學(xué)習(xí)上還好，數(shù)理化我覺得不難，可是那些語文題好難好難，真的好難，我總是摸不透他們的中心思想主題意義……”</br>　　對著屏幕上的這一行行字，他忽地就想起了那雙在三峽煙雨里被浸得濕潤的眼睛。</br>　　他輕輕嘆口氣，把論文都擱置在一邊，認(rèn)認(rèn)真真給她寫起了回信。</br>　　他上網(wǎng)去找了很多的帖子，又仔細(xì)回想了自己當(dāng)年念高中時做語文題的答題技巧，一點一點給她整理成Word打包發(fā)過去。</br>　　再后來，每個周日，他都會收到她的郵件。</br>　　無非是在信里說這次月考又進(jìn)步了多少名啦，或者班里在這種高強(qiáng)度的管理下居然都還有人敢偷偷談戀愛啦，又或者是她因為粗心做錯了哪道物理題，被老師批評得壓力大到快要崩潰了。</br>　　復(fù)讀的苦，大概只有復(fù)讀過的人才能懂。</br>　　陸柏良也不會像常人一樣盲目地安慰她，他只是平靜地敘述著自己在首醫(yī)大的生活，比如要發(fā)多少篇論文，要達(dá)到多少影響因子，直博如果不能順利畢業(yè)，碩士學(xué)位也拿不到……</br>　　他知道她是艱難的，但他會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要學(xué)會堅強(qiáng)，因為往后的人生里，比這艱難的還有更多。</br>　　而說完自己之后，他會中肯地給出自己對她境況的建議。</br>　　“謝謝啦，陸博士哥哥^”</br>　　這是她每封郵件后的結(jié)尾句子。</br>　　他們這樣一直保持著郵件來往，陸柏良以前習(xí)慣的事情有：晨跑，溫書，做實驗和坐診。</br>　　后來就又多了一樣：每周回復(fù)阮胭的郵件。</br>　　元旦的時候，程千山臨時飛加拿大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陸柏良就幫程千山去給本科生帶代兩堂通選課。</br>　　第一節(jié)課下了后，坐在第一排的學(xué)生上課不專心，糊著窗戶玩。</br>　　他輕輕咳嗽提醒，學(xué)生依舊不聽。</br>　　他講課的時候，就始終往那個方向看。</br>　　直到玻璃窗戶上的白色霧氣被那名學(xué)生給糊開一大團(tuán)，透明的窗戶外露出一張被凍得通紅的臉。</br>　　陸柏良的粉筆差點沒握穩(wěn)。</br>　　他看了眼時鐘，還有十分鐘下課，他抬起骨節(jié)分明的手，繼續(xù)在黑板上，冷靜地講著課。</br>　　講了幾句，到底還是忍不住往窗外瞥，那個小女生不住地跺腳，似乎被凍得有些過分可憐——</br>　　“今天先提前五分鐘下課，大家回去好好復(fù)習(xí)。”</br>　　說完，他就把粉筆放到桌上。像往常一樣，依舊有很多女同學(xué)走上來，紅著臉找他問題。</br>　　而這一次，他抬頭看著教室背后的鐘表，說：“抱歉，今天有事，有問題告訴助教，他整理好下節(jié)課我統(tǒng)一答疑。”</br>　　說完他就大步往外走去，步子里帶了點急。</br>　　身后是教室里女同學(xué)們的唏噓聲，今天的陸師兄不太一樣。</br>　　于是，唏噓完，他們就看到陸柏良走向一直等在窗戶外的一個小姑娘身后。他們并肩站在一起，在說些什么。</br>　　他溫和的眉眼，比往日里的溫和，還要溫和。</br>　　那些疏離感都化開了。</br>　　“這是，這是有情況了吧？”</br>　　有男同學(xué)率先品出這味兒來，他話音一落，班里的唏噓聲比下課時還要綿長——唉！</br>　　“怎么突然來了，不上課了？”陸柏良看著眼前的阮胭。</br>　　她一見到他，眼淚唰地就下來了。</br>　　就使勁哭，淚珠子不住地往下掉。</br>　　“怎么了？”陸柏良找到紙巾遞給她。</br>　　她哽咽著說：“臨江太冷了，我沒想到會這么冷，把我冷哭了……”</br>　　這話她哭著說出來，倒把陸柏良說笑了。</br>　　“冷你還突然跑過來，究竟是怎么回事？”</br>　　阮胭一聽，淚珠子啪嗒啪嗒掉得更兇了。</br>　　陸柏良無奈地拍著她的背，把她哄著往自己辦公室走，免得再被其他的學(xué)生看到了。</br>　　“月考，考差了……”</br>　　“還有，我舅舅，舅媽他們要離婚。”</br>　　“因為我，我好像太拖累舅舅他們一家了。”</br>　　……</br>　　他們坐在辦公室里，暖氣吹過來，阮胭臉頰上被凍出的紅意漸漸消下去。</br>　　她沒有家人，沒有密友，認(rèn)識的、來往密切的，只有陸柏良一個人。她稀里嘩啦一股腦把所有事都說出來。</br>　　陸柏良說：“考得也不算差嘛。”阮胭復(fù)讀前還只有四百多分，復(fù)讀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提到了六百，這中間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br>　　“舅舅的事也不用擔(dān)心，他們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了，你好好和他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最后半年了，堅持下來就好了。”</br>　　“別說拖累的話，好好讀書，畢業(yè)了好好回報他們不好嗎。”</br>　　……</br>　　他一條一條耐心地拆解著她所有懊悔的點。</br>　　“別哭了，下次來，記得給我打電話，一個女孩子跑這么遠(yuǎn)，不安全。”陸柏良把自己的電話寫到紙上遞給她。</br>　　阮胭擦著眼淚：“不完全是來找你，我還想看看首醫(yī)大是什么樣子，我學(xué)不下去了，我就想想這里，想想就會又有動力了。”</br>　　復(fù)讀中的學(xué)生，真的真的很需要某樣事物替他們長久地照明指路。</br>　　“可以。我?guī)闳ス洹！?lt;/br>　　阮胭抬頭，看著他。</br>　　他拍拍她的肩膀：“但是在此之前，我先帶你去買條圍巾。”</br>　　臨江太冷了，是和平水鎮(zhèn)完全不一樣的溫度。</br>　　這個小姑娘冒冒失失地就跑過來，不知道被凍成什么樣子了。</br>　　陸柏良給她買了一條米白色的羊絨圍巾，不是很貴，他不會做讓她局促的事情。</br>　　他怕她沒有地方住，又幫她開了一間經(jīng)濟(jì)型的旅店。</br>　　他們?nèi)コ允程茫懓亓紟コ赃@里招牌的四川水煮魚，帶她去看學(xué)校的天鵝湖，圖書館。</br>　　到最后，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陸柏良把她平平安安地送回到火車站。</br>　　“這次回去，就要好好地學(xué)習(xí)了，知道嗎？”</br>　　“嗯嗯。”</br>　　“做人要踏實，學(xué)習(xí)也要踏實。要像造房子一樣，只有最完美地基，才能造出最穩(wěn)固的大樓。”</br>　　“好。”</br>　　“去吧。”</br>　　陸柏良拍拍她的肩。</br>　　她站在人群里沖他直揮手：“陸博士，我這次真的真的有信心了，比以前有更多更多的信心了！”</br>　　陸柏良彎起唇角，目送她離開。</br>　　……</br>　　第二年夏天的時候，陸柏良收到了來自那個小姑娘的郵件。</br>　　這是她給他發(fā)過最短的、字?jǐn)?shù)最少的一封。</br>　　只有四個字：</br>　　“我考上啦！！”</br>　　陸柏良當(dāng)時已經(jīng)看論文看得眼睛發(fā)酸了，看到后，卻是終于忍不住，笑開來。</br>　　于是他也回了她一封最簡短的郵件。</br>　　只有七個字：</br>　　“歡迎來到首醫(yī)大。”m.w.com,請牢記:,.,，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