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涼棚的伙計過來,手腳麻利地收拾一地狼藉,翻倒的小桌子正過來墊穩(wěn),連玫瑰都原樣插好。</br> 羅韌說:“我什么都沒忘……快要死的時候,我記得是你把我送回來的。”</br> 青木不吭聲了,過了會,長長嘆了口氣。</br> 三文魚和明蝦重新擺上桌,青木這次用筷子了,夾起一片,斯斯文文。</br> 說:“你那時候中槍,肺被擊穿,整個人神志不清,我都以為你快要死了。”</br> 羅韌笑了笑:“我自己不記得。”</br> 青木也笑起來:“我也是那時候知道你原來你也怕死,抓著我說好多話。”</br> “都說了什么?”</br> “說中國人葉落歸根,死也要死在國內(nèi),讓我把你送回來。”</br> 接下來的事,羅韌倒是記得的:“然后,你就把我扔在邊境小城的一間出租房里。”</br> “我給你雇了人,每天照顧你三餐。”</br> 說到這里,青木頓了頓,薄薄的嘴唇緊抿了一下,像刀刻的線:“更何況,那個時候,你還能喘氣,但我有九個兄弟,等我回去收尸。”</br> 像是有硬錘狠狠砸上后腦,眼里忽然辛辣,羅韌右手死死攥起。</br> 青木的目光從他緊攥的手上掠過,又很快移開,語氣很平靜,給他講那以后的事。</br> “我回了獵豹的宅子,那里像個鬼宅,那么多天過去,外人依然不敢進。”</br> 是的,獵豹的那幢位于孤島的豪宅歷來是禁地,當(dāng)?shù)厝思幢懵愤^也要繞開了很遠去走,偶爾聽到宅子里傳來的槍聲,心里會想著:哦,獵豹又殺人了。</br> “沒有發(fā)現(xiàn)獵豹的尸體,宅子里幾乎還是那天打斗時的樣子。我給大家收了尸,尤瑞斯在泳池里泡了很久,尸體脹大,伊萬被鋼鉤倒吊在二樓的樓梯上,血幾乎流干了……”</br> 他看了羅韌一下,余下的略過了不說:“我燒了宅子,請人把他們埋在我們住過的叢林里,其實原本,我想把他們火化了,骨灰寄回他們的老家,但是……你知道的。”</br> 是,知道的,他們來自五湖四海,誰也不是菲律賓人,在那片燥熱的土地上結(jié)識,會談錢、命、女人,但鮮少去講來歷,沒人談起幸福的生活——倘若有幸福的生活,大抵也不會孑然一身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出現(xiàn)在那種地方了。</br> “然后呢?”</br> “然后我就一直打聽獵豹的消息,”青木伸出手,重重拍自己的肩膀,“九條命,搭在這里,不能確認(rèn)她真正死了,我睡不著覺。”</br> 羅韌說:“我也一直讓人幫我打聽你,順便留意棉蘭老島的動靜……只是,我本來以為,獵豹死了。”</br> 他以為她死了,那場激烈的搏斗,拳腳、利刃,還有槍,雙方都血紅了眼,最后,他一甩手,飛刀插*進獵豹的左眼,她慘叫著,失足從樓上摔了下去……m.</br> 他俯身想看,但獵豹的手下忽然不知從哪里掃過來一梭子,子彈入肉,噗噗的聲音,不覺得疼,只看到血,青木嘶吼著竄上來,拖住他后撤。</br> 經(jīng)過游泳池時,他看到小個子的尤瑞斯,趴浮在水面上——尤瑞斯即便學(xué)會了游泳,也依然不喜歡水,但是,他的靈魂在死亡的那一刻,永遠困囿在水里了。</br> 青木說:“我找了一年,本來我都快放棄了,我覺得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但是,有一天,發(fā)生了兩件事。”</br> “哪兩件?”</br> “一是,道上的人說,在一個賭場里,有一個帶著墨鏡的女人,向人打聽羅。”</br> “另一件呢?”</br> 青木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目光里戾氣逼人:“尤瑞斯他們的墳被挖了。”</br> 羅韌闔了一下眼,又睜開:“所以,你來找我了?”</br> 青木雙手撐住桌子,身子向他的方向傾過來,聲音壓的很低。</br> “羅,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們從緬甸走,坐船,到馬來,沙巴斗湖,有快艇接應(yīng)我們,去棉蘭。”</br> “什么時候?”</br> “七天之后,還是這里,碰頭。”</br> 羅韌笑了一下,然后點頭。</br> 青木說:“我是一個講道理的人,我不做過分的事。我給你時間,去跟你的朋友道別。也去跟你的小羊羔做個了結(jié)——放她回牧羊犬看管的草場上吃草,羅,那不是你的世界。”</br> 他的聲音輕的像耳語:“你的世界不在這里,在往南那個被海包圍的地方,你還活著,但你早就死在那里了,我也死了,和我們的兄弟一起,還有你漂亮的小女兒。”</br> 青木站起身,拖著沉重的腿,一步一步,轉(zhuǎn)身離開。</br> 羅韌坐著,一直沒有動,也沒有回頭去看,直到?jīng)雠锢锏幕镉嬤^來,遞給他賬單。</br> 兩輪餐費、餐具破損費、服務(wù)費,一聲沒吭,落在紙面,一分也沒少收。</br> 遠處傳來汽車引擎發(fā)動的聲音,羅韌這才發(fā)現(xiàn),陸續(xù)在撤場了。</br> 凌晨1點45分。</br> 羅韌結(jié)清錢,回到自己停在村外的車上,要發(fā)動的時候,外頭篤篤篤的敲窗戶。</br> 打開一看,是那個送他玫瑰花的女人。</br> 聲音溫溫柔柔,說:“先生,可不可以搭個車,車費什么形式都好辦。”</br> 羅韌說:“我們不順路。”</br> 女郎奇怪,指指村外那唯一一條車道:“只有一條道出去。”</br> “我去找我女朋友。”</br> 哦,原來如此,她很懂規(guī)矩的往后退了兩步,給車子讓道。</br> ***</br> 木代在地上躺了很久,然后慢慢爬起來,左手像是打了麻藥,每一根指頭都動不了,腿好像也撞到了,一動就疼的要命,但伸手一寸寸捋,確定沒斷,也沒有脫臼。</br> 她低頭,把衣服的里襯送到嘴邊,狠狠去咬,用牙齒磨,終于扯下一塊布條,嘴和右手配合著并用,把翻起指甲的地方包起來。</br> 她記得,摔下來的時候,手電就滾在附近。</br> 一瘸一拐,一陣摸索,終于找到了,然后推亮。</br> 先往上照,估算著到頂?shù)木嚯x,比普通六層樓要高,約莫20到30米吧,是個山腹中空的地洞,</br> 又看周圍。</br> 好幾具尸體,差不多都已經(jīng)是森森白骨,骷髏頭的眼洞看的她毛骨悚然,往后退的時候,腳跟絆到什么。</br> 是條臟兮兮的辮子,橫在骨骼寬大的骨架處——那不應(yīng)該是女人的辮子,留發(fā)……是清朝時候的人?</br> 還有朽爛的背簍,銹跡斑斑的砍刀。</br> 像是普通的砍柴人。</br> 骨頭都有斷裂,有些是脊柱直接崩折,有些是頭骨開瓢,應(yīng)該都是摔死的。</br> 真奇怪,站在這一堆尸骨之間,驚懼之余,心里居然泛起慶幸的余味:她居然沒摔死。</br> 不是功夫好和頭腦機靈就可以應(yīng)付的,要感謝她從小練的是輕功,下墜的那段時間,一直拼了命的去抓、貼、提。</br> 忽然想到什么,趕緊掀起外衣去看腹部,一片血肉模糊,燈光仔細(xì)照了一下,很好,都入肉不深,沒有哪一道是開膛的。</br> 這個洞,方圓不小,但并不復(fù)雜,基本一覽無余,仔細(xì)去嗅,空氣雖然泛著霉?jié)裎叮⒉粣撼魡鼙牵@說明,可能有些石峰的罅隙和外界產(chǎn)生了空氣流通,所以,她不會悶死。</br> 沒有明顯的活水,但伸手摸石壁,有幾處是陰濕的。</br> 這種地方,越低越濕冷,看了一下,右首邊地勢偏高,但好幾具破碎的尸骨雜陳。</br> 木代站了一會。</br> 說:“對不起啊,我也不是故意要來打擾你們的,冒犯的話多包涵。也不要來嚇我。”</br> 說完了,又站一會,團團鞠了個躬,才開始清理。</br> 咬著牙,把所有的尸體,或搬或拖到地洞遠遠的角落里,搬動其中一具的時候,身上忽然掉下來一個布袋子,紅繩扎口已經(jīng)松了,木代用腳踢了兩下,里頭露出銀色的光洋來。</br> 打近了看,上頭繁體字鑄著“中華民國八年造”。</br> 攢了這么多錢,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汗,忽然踏空掉下來,白花花的銀錢,留叫后人嗟嘆。</br> 木代想著,如果能平安出去,就拿這錢,把這些尸骨都運出去,做個道場,買塊墳地,把他們都平安葬了。</br> 師父說,有時候,也不是多么的喜歡行俠仗義,只是那個時間、那個地點,不遲不早,就讓你碰上了,緣也好,劫也罷,總得做點什么。</br> 搬好之后,又用背簍石塊什么的,在邊上擋了一圈,最后把砍刀撿過來,這是好的防身工具。</br> 手機好像摔壞了,開不了機也看不了時間,但是,夜半應(yīng)該早就過了。</br> 那個時候,跟羅韌商定每天都聯(lián)系,羅韌說:“曹嚴(yán)華失蹤的事很蹊蹺,那頭的情況也很不確定——所以我一定要定時知道你們的進展,萬一出事,我好盡快做準(zhǔn)備。”</br> 她點頭:“我知道,我一定每天都打。”</br> 第一個電話就沒打出去。</br> 黑暗中,她舉起刀,挽了個腕花,劈、斬、橫切,頓了頓起身,走到陰濕的石頭邊,試了試方位,開始磨刀。</br> 單調(diào)的,而又剛硬的磨刀聲,在幽暗的地洞里回響。</br> 木代想起曹嚴(yán)華,臉色慘白,嘴里塞著布團,五花大綁。</br> 想起那個發(fā)自身后的,低細(xì)而又尖利的女聲。</br> 不管你是誰,不能傷害我、我徒弟,還有我朋友。</br> 是啊,這個人是誰呢?</br> 她和一萬三,一派平和的來的這個村子里,沒有站隊,沒有標(biāo)明立場,沒有對任何人顯露過敵意。</br> 為什么一上來就下這么狠的手呢?</br> ***</br> 一萬三縮在被窩里。</br> ——我沒你功夫好,跑的慢,膽兒小,還怕黑!</br> 理由說出來,字字鏗鏘,然而基于男人的自尊,還是有點不好意思。</br> 所以強忍著困倦,打著呵欠,等。</br> 不能陪你風(fēng)雨上路,至少能做到回來的時候給聲問候——一萬三對自己要求不高。</br> 等了好久,終于聽到木門吱呀一聲響。</br> 一萬三如釋重負(fù)。</br> “小老板娘,你可總算回來了。”</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