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那天在醫(yī)院,護士通知張叔,木代醒過來了,他又驚又喜,跌跌撞撞朝里走。</br> 他看到木代坐起來,被子掀到一邊,低著頭,正扯下手背上的輸液針頭。</br> 人有時候,確實是有第六感的,只從身體動作,甚至還沒有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張叔就已經(jīng)覺得不對了。</br> 試探性叫她:“小老板娘?”</br> 她抬起頭,眼睛很亮,但目光很快一寸寸斂回華彩,面目平淡,帶著疲倦,說:“張叔啊。”</br> 語氣里,甚至有一絲不耐煩的意味。</br> 這張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語氣,張叔只見過一次,還是從錄下的視頻上,但終身難忘。</br> ***</br> 羅韌問:“什么契機?”</br> 什么契機,導(dǎo)致了主人格回歸,或者說,重新操盤?</br> 何瑞華囁嚅了一下,說:“大概是一種平衡被打破吧。”</br> 因著羅韌剛剛的發(fā)怒,他現(xiàn)在說話時,不自覺氣短三分。</br> 他定定神,臨時改弦更張不可能,他還是有自己專家的驕傲和堅持的,于是繼續(xù)說下去。</br> “我們設(shè)想,如果面對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那么,這個木代,足以應(yīng)付了。”</br> “她漂亮、性格溫柔,討家人喜歡,未來也會討男友喜歡,有一門好的婚事,過普通的滿足生活。”</br> 他點著白板上寫有“木代”的那個圓圈:“這個人格足以應(yīng)付,綽綽有余。”</br> 羅韌嗯了一聲。</br> 他有一個好的習(xí)慣,無論對面前的人多么反感討厭,有道理的話,他還是可以冷靜聽進去。</br> 何瑞華說的出神:“可以想見,如果生活一直如此,也許這一輩子,2號和主人格,都不會再出現(xiàn)了。”</br> 這話咂摸起來,深有余味,羅韌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世界本身就是個大病院,人也可以分兩種,這輩子發(fā)了病的,跟沒發(fā)病的。</br> 什么叫正常?誰敢講自己正常?開天辟地時并沒有這個詞,也只是造字的人造出,拼詞的人拼出,給了定義,給了用法,就這么一路用下來。</br> 何瑞華指了指霍子紅和張叔:“據(jù)她們講,從來沒有見過2號出現(xiàn)。”</br> 這也合理,霍子紅和張叔周遭的生活,普通平靜,2號確實沒什么出現(xiàn)的必要。</br> 何瑞華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但是張先生提起,木代近來,頻繁外出,好像很是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而據(jù)說事情發(fā)生時,你都是陪在身邊的,羅先生,請你實話實說,有沒有見到過2號或者類似2號的出現(xiàn)。”</br> 羅韌心里輕輕嘆一口氣。</br> “有。”</br> “一次還是多次?”</br> “算多次吧。”</br> 何瑞華輕吁一口氣,臉上隱約現(xiàn)出“我就知道是這樣”的得意。</br> “你看,”他說,“單一次人格主宰近八年的平衡被打破了,有時候我們會說,分裂的人格彼此不知道對方存在,這也不確切,因為人不是孤立的,她是社會性的,她會推理、分析、懷疑,緊接著,一定會爆發(fā)生存權(quán)的爭奪。”</br> “就好像……”他斟酌了一下,“某天早上,你醒來,發(fā)現(xiàn)枕邊躺著一模一樣的你,占有你的家人、愛人、社會關(guān)系、名字、財富,你會怎么選?和他和平共處嗎?不是的,我們做過問卷,百分之九十的人,會選擇不擇手段,把異己消滅掉,讓生活回復(fù)到從前。”</br> 人的天性里就有獨占欲,對愛人如此,對自己更加如此,只是大多數(shù)時候,不會出現(xiàn)一個自己和自己爭寵罷了。</br> 羅韌問:“然后呢?”</br> “情形繼續(xù)惡化,可能會引發(fā)混亂和崩潰,要么是瘋了,要么是……自救再次啟動,那個真正掌握控制權(quán)的人格出來住持大局。”</br> 何瑞華又仔細(xì)想了想:“但是這種惡化需要一個過程,所以我想,她這次主人格的迅速回歸,可能跟她的車禍不無關(guān)系。”</br> 雖然有觀點認(rèn)為**是**,意識是意識,傾向于把二者割裂對待,但是種種跡象顯示,兩者之間依然存在神秘的聯(lián)系,就像更強健的**有時催生更強大的靈魂,而有時候**的病痛摧殘,會瞬間把意志消磨殆盡。</br> 接收到的信息太多,羅韌覺得有點頭疼。</br> 他問:“我什么時候可以見木代?”</br> 何瑞華沒說話,這件事,他不好做主,還應(yīng)該看家屬的意見吧。</br> 霍子紅適時開口。</br> “羅韌,我們不知會你就帶走木代,一方面是,張叔跟我說,你們相處的日子還短,在我心里,你不算是自己人。”</br> 羅韌笑笑:“可以理解。”</br> “另一方面是……”霍子紅苦笑,“我們也在學(xué)著,怎么樣去和這個木代……相處。”</br> 羅韌心里不覺打了個寒噤。</br> “她不一樣嗎?”</br> 霍子紅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很……不一樣。”</br> 至少,她是從未和這樣的木代接觸過的,和張叔一樣,唯一見過的一次,是在錄制的視頻上。</br> 羅韌問了個問題。</br> “這些日子,她有提起過我嗎?”</br> 霍子紅看著羅韌,她有些猶豫,看向羅韌的目光近乎歉意。</br> 羅韌說:“懂了。”</br> ***</br> 讓羅韌見木代之前,何瑞華給他打了預(yù)防針。</br> 翻來覆去就兩個字:復(fù)雜。</br> 表面上看,木代的病例最簡單,只有那個視頻和一些片段化的往事資料,但世上的事情就是這么邪門,有時候最簡單的,反而最復(fù)雜。</br> 該怎么說呢,何瑞華認(rèn)為,對現(xiàn)在的木代來說,八年前發(fā)生的那件事,新鮮的像是昨天才發(fā)生,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她以23歲的年齡和經(jīng)歷再次面對。</br> 羅韌說:“那我希望,她能堅強一點。”</br> 說是這么說,心里還是有點擔(dān)心:“房間里,沒有給她留什么危險物品吧,像是刀子什么的?”</br> 那個刀尖對準(zhǔn)心口的畫面,揮之不去。</br> 何瑞華說:“你見了就知道了。”</br> ***</br> 房間是特別裝修的,四面墻中,有兩面是方便觀察的單向鏡,站在外頭,里面的情景一覽無遺。</br> 你見了就知道了。</br> 羅韌設(shè)想過再次見到木代的種種情形,她悲傷、難過、無助、混亂、甚至癲狂。</br> 但是現(xiàn)實,恰好是最打臉的那款。</br> 木代在打游戲。</br> 房間里,有大型游戲城會裝備的那種槍擊游戲,設(shè)備仿真,投幣使用,人站在游戲屏幕外數(shù)米遠(yuǎn),邊上的槍臺上,有長槍短槍。</br> 木代戴著耳機,聚精會神,站的筆直,步子前后微微錯開,端著槍,表情冷漠,心不二用,目光隨著屏幕上的畫面變換,槍口或起或落,一直不間斷的扣動扳機。</br> 旁邊的臺子上,一籮筐的游戲幣。</br> 羅韌轉(zhuǎn)到另一邊,看她在打什么游戲。</br> 類似僵尸圍城,各種僵尸,逐步升級,開始動作緩慢搖搖晃晃,她抿著唇挨個瞄準(zhǔn)一槍爆頭,后來怪物就多了,觸須的、龐大的、會噴射毒液的,她手扣扳機幾乎不松,一直開火。</br> 但這種游戲,你怎么升級都會死的——敗給商家必須獲利賺錢的終極野心。</br> gameover的時候,她就抓一把幣,挨個塞進投幣孔再來,手插*進那堆游戲幣時,銀色的光澤在指間翻動。</br> 霍子紅輕聲說:“她說,覺得煩,又不想和我們講話,要找點事,轉(zhuǎn)移注意力。”</br> “她還記得我嗎?”</br> 霍子紅詫異羅韌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記得,記得你,一萬三,還有她新認(rèn)識的紅砂,她又不是失憶。”</br> 邊上的何瑞華補充:“但是感情可能會不一樣。”</br> 又說:“你要進去見她嗎?門沒鎖,一擰就開了。”</br> 羅韌的目光落在門把手上,古銅色的,被擰過很多次,摩擦的光亮。</br> 他遲疑了片刻,沒過去,頓了頓,在身后的一排椅子上坐下來。</br> 透過單向鏡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木代的臉。</br> 她的每一次闔眼、挑眉、抿嘴、慍怒。</br> 戀人的眼光最細(xì)致入微也最刻毒犀利,眼前的木代身上,完全找不到小口袋的影子。</br> 那個喜歡摟著他,與他溫柔接吻,含嗔地叫他名字,偶爾臉紅但是會堅定的說“我喜歡你啊”的小口袋。</br> 那些他喜歡的,柔軟和可愛,像突然被大風(fēng)掠走,只剩下棱棱的生硬骨架。</br> 羅韌覺得像是中了一顆冰涼的子彈,整個尋覓的過程,以這一時刻,最為難受。</br> 何瑞華嘆息著在羅韌身邊坐下來。</br> 他說:“你看,前一秒,你是捍衛(wèi)和保護她最激烈的人,但是終于見到,你也是那個接受程度最低的人,就像愛情一樣,本身就是激烈但是脆弱的。”</br> 羅韌有些惱怒,他天生反感別人去分析和窺探他。</br> 何瑞華卻像是體察不到他的心情:“遇到這種情況,依接受程度來說,確實是親人>朋友>愛人。”</br> “因為對于親人來說,血濃于水,不管發(fā)生什么,是瘋是癲,是傻是癡,他們都會接受。”</br> “朋友的話,開始會有遲疑,但只要這個人不是大奸大惡,沒什么道德原則問題,交友的基礎(chǔ)還在,還是可以做朋友的。”</br> 他就說到這里,沒有再去條分縷析“愛人”。</br> 但是羅韌懂他的意思,也明白自己的問題所在。</br> 他沒有愛上木代,他愛上的,只是小口袋罷了。</br> 眼前的木代,像個陌生人,他沒法做到馬上去移情接受,他甚至覺得,對她,有一種沒有理由的反感和敵意。</br> 覺得是因為她,自己的姑娘才消失不見了。</br> 他有破門而入的沖動,想問她:“你把小口袋藏到哪里去了?”</br> ***</br> 清早起來,一萬三去了趟洗手間,回籠覺睡的不踏實,或許也沒睡沉,太多的想法混在夢境里絞著。</br> 夢見女野人持著石塊在石壁上畫畫,他近前,看到她畫的是被村民打死時的場景,陷阱底部,無望掙扎,他也在畫面上,抱著胳膊,冷笑著觀望。</br> 一萬三急的滿頭大汗,一疊聲的否認(rèn):“不是這樣的!”</br> 女野人朝著他笑,忽然變了臉,抓住他的脖子,咔嚓一聲……</br> 又夢見羅韌,一萬三走近他去問:“你找到小老板娘了嗎?她是不是還在治病?”</br> 羅韌沒說話,只是指了指高處,一萬三仰頭,發(fā)現(xiàn)墻壁上開了無數(shù)扇窗,每一扇窗戶里映出的身形都是木代,然后最中央的一扇推開,木代低下頭來,看著他意味深長的笑。</br> 噼里啪啦鞭炮聲,鳳凰樓開張了,鞭炮不知怎么的引燃了火,只轉(zhuǎn)臉功夫,鳳凰樓就深陷一片火海中了……</br> “三三兄?三三兄?”</br> 曹嚴(yán)華急急喚著一萬三的名字,一邊叫他一邊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晃,動作簡單粗暴,像是舂米。</br> 醒過來的一萬三沒顧得上去呵斥曹嚴(yán)華,他有噩夢得醒的慶幸,又覺得這陣子,確實是有點流年不利。</br> 要去拜個菩薩,燒個紙,或者扔雙鞋(扔邪),再不然放個風(fēng)箏,放掉這陣子的晦氣。</br> 見一萬三雙眼發(fā)直,曹嚴(yán)華伸手在他眼前一通亂招,像是招魂。</br> 一萬三說:“有病啊?”</br> 曹嚴(yán)華說:“我看見了?”</br> 一萬三納悶:“看見什么了?”</br> 曹嚴(yán)華恨鐵不成鋼:“土!土啊!你忘記了?”</br> ***</br> 收回第三根兇簡,每個人都明里暗里松口氣,就好像上學(xué)的時候,念完一個學(xué)期,考完期終考,總覺得休息一陣子天經(jīng)地義。</br> 更何況,確實折損元氣。</br> 木代車禍,炎紅砂失親,其它人也是灰頭土臉險些喪命,對兇簡這回事,自然而然的熱度降低。</br> 究竟為什么,一定要追著去收回兇簡?沒頭沒尾的一件事,至今撲朔迷離,險象環(huán)生,沒什么成就感,也沒什么動力。</br> 只有曹嚴(yán)華,大概受處女座的強迫癥驅(qū)使,覺得一天不集齊七根,就一天寢食難安。</br> 所以,他得空就看土。</br> 泥地、沙地、黃土地,逮著了就看的目不轉(zhuǎn)睛,積極包攬所有掃地事宜,一掃帚下去必定塵土飛揚,塵埃落定之后,再掃下一掃帚。</br> 有一次,酒吧的客人看到,問一萬三:“你們酒吧的這個小工,是不是這里有點問題?”</br> 說話的時候,食指點著自己的腦門,憂心忡忡。</br> 還提醒一萬三:“現(xiàn)代人心理壓力都很重啊,指不定就有精神問題,你不要不當(dāng)回事啊。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杜絕一切隱患!”</br> 這個人,八成是在廣告公司就職。</br> 真是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讓他看到點東西了。</br> 一萬三懶洋洋坐起來。</br> “看到什么了?”</br> 曹嚴(yán)華不知道該怎么形容。</br> “我剛剛……就是,酒吧前頭那塊小花圃,張叔提過換種新季的花,我想著,提前松松土,我就拿了鐵锨去鏟……”</br> ***</br> 他這些日子練功不說卓有成效,至少身強體健,松土挖土一類的活兒,小菜一碟。m.</br> 清晨和風(fēng)煦煦,游客三三兩兩,有個穿短裙的姑娘裙子被風(fēng)吹起,他還一陣心神蕩漾,暗搓搓吹了個口哨,然后腳踩住鐵锨邊沿,往下一鏟。</br> 一萬三真是懶得聽這種絮絮叨叨的前情鋪墊:“然后呢?”</br> 曹嚴(yán)華咽了口唾沫,似乎心有余悸。</br> “我看見一個洞。”</br> 一萬三看鬼一樣看他,偏曹嚴(yán)華還不自知,一臉的理所當(dāng)然。</br> 一萬三忍無可忍:“你特么不是廢話嗎?你一鐵锨挖下去,你當(dāng)然看見一個洞!”</br> 曹嚴(yán)華哆嗦了一下:“不是的。”</br> 是暗紅色的,像是肉,帶著表皮的褶皺,而且有節(jié)律的起伏。</br> 這形容,一萬三覺得胳膊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br> “然后呢?”</br> “然后好像起風(fēng),你能想象到嗎?”曹嚴(yán)華覺得詞窮,“就是那個洞里起風(fēng),帶著腥味,吹上來……”</br> 再然后就沒了,他帶著一身冷汗定睛去看,只不過是一鐵锨下去挖開的泥土罷了,陽光照射下,有一些泥塵飄飄落下,像是……</br> 像是剛剛挖開的地方,真的有風(fēng)自地下吹起似的。</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