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搬到麗江之后,霍子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木代去省會求醫(yī)。</br> 打聽了又打聽,找到當(dāng)時據(jù)稱最好的大夫,何瑞華。</br> 那時候,何瑞華還在醫(yī)院就職,拖親沾友的病人很多,對木代的事情不算特別上心,而且,木代真沒表現(xiàn)出什么異常,比之那些真正呼天搶地要死要活的病人,她正常地可以被頒獎。</br> 何瑞華覺得,霍子紅的擔(dān)憂,只是青春期少女家長的杞人憂天罷了。</br> 他建議說:“這樣吧,你們做家長的留心她的日常舉動,最好能有音像的資料,這樣一來有證據(jù),二來我們分析起來,也比較好辦。”</br> 羅韌的目光,落到霍子紅手上的那盒老式錄像帶上。</br> 四四方方,黑色,過時,老舊,塵封一段影像。</br> 何瑞華說:“先放一下吧。”</br> 還以為會推出老式的放映機(jī),原來不是,何瑞華已經(jīng)安排人把影像轉(zhuǎn)換成了電腦視頻。</br> 顯像。</br> 像素并不好,模糊的,帶著電波的雜音,時間是晚上,屋里黑著燈,隱約能看到床的輪廓,還有床上的人。</br> 床頭燈忽然亮起,木代從床上坐起來,光著腳下床,似乎是要去洗手間,但是才走了兩步,忽然坐下來。</br> 盤腿坐到地上,呆滯的,不知道當(dāng)時霍子紅把攝像機(jī)安放在什么位置,這個時候,竟正對著她的臉。</br> 羅韌看木代。</br> 她那時候是小,真小,直發(fā),臉上帶著稚氣,細(xì)細(xì)的胳膊,清瘦的身條,胸部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微賁的弧度,睡衣勾勒出青澀的身形。</br> 如果現(xiàn)在他稱木代是“我的姑娘”,那個時候,要叫“我的小姑娘”了。</br> 木代抹眼淚,在哭。</br> 克制的哭,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小臉皺成一團(tuán),拿衣袖抹眼淚,哭一陣停一陣,喃喃地說:“我該怎么辦啊。”</br> 羅韌想伸手出去,摸摸她的頭發(fā)。</br> 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是是非分明黑白有度,左右結(jié)構(gòu)的“對”或者“錯”字描摹不了人情百態(tài),霍子紅的追述,即便拿到羅韌面前,他也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去理清,何況是那時候的木代。</br> 沒人教她,也沒人引領(lǐng),她認(rèn)為自己有罪,霍子紅讓她認(rèn)罪,沈家已然當(dāng)她罪大莫及,這罪,就算是已經(jīng)坐實了吧。</br> 她伸手往枕頭底下摸,抽出來一把刀子。</br> 家常的水果刀。</br> 羅韌看到,她拿著刀子,先在手腕上比劃,又在咽喉處,最后,刀尖對著心臟,持刀的手一直發(fā)抖。</br> 羅韌的心收緊,身子前傾。</br> 然后,她眼一閉,右手一緊……</br> 羅韌覺得耳邊嗡嗡的,明知道自殺絕沒有成功,那一時刻,還是呼吸一停。</br> 木代忽然睜眼。</br> 眼神狠戾,神色幾乎稱得上是尖刻了。</br> 她負(fù)氣似的,咣當(dāng)一聲把刀子扔遠(yuǎn),厲聲說了句:“關(guān)你什么事!”</br> 羅韌一怔,旋即反應(yīng)過來:她是對那一個木代說話。</br> 她語速很快:“又不是你殺的人,關(guān)你什么事。你也差點(diǎn)摔死,好不容易撿回條命,難道還要賠上去?”</br> 胸口起伏,氣憤難平,像陰郁的黑暗少女。</br> 炎紅砂說的沒錯,木代自己也猜出端倪,雙重人格。</br> 羅韌轉(zhuǎn)頭看霍子紅:“木代可能有雙重人格這回事,我其實已經(jīng)猜到……”</br> 霍子紅說:“還有一小段,看完它。”</br> 木代的表情轉(zhuǎn)換,忽而柔弱痛苦,忽而狠決桀驁,羅韌不想再看,怕看多了,這種印象揮之不去。</br> 好在,看時間的顯示進(jìn)度,快播放完了。</br> 就在這個時候,木代忽然抬起了頭。</br> 她表情平和,雙目微微瞇起,眉頭微蹙,像是厭煩,又像是嫌惡。</br> 她說:“你們兩個,別吵了。”</br> 視頻就到這里,戛然而止。</br> 屋子里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張叔的水果塑料袋又在嘩啦啦的響了,全然的噪音,讓人想把那兜水果扔到地上,狠狠踩的稀爛。</br> 羅韌說:“我對心理學(xué)沒什么研究,如果解釋的話,請用我聽的懂的說法,盡量通俗。”</br> ***</br> 何瑞華首先坦誠一件事,關(guān)于木代異常的證據(jù)和影像資料,羅韌看到的,就已經(jīng)是全部了。</br> 全部?只是這段視頻?</br> 羅韌覺得不可能:“然后呢?”</br> “然后,她就以我們都想象不到的速度,治愈了。”</br> “治愈?”</br> 何瑞華先生尷尬地著重發(fā)音:“自愈,自己治愈。”</br> 他拖開椅子,從那張厚重的書桌后起身,拉過一邊的白板,用熒光筆在上面畫了三個圓圈。</br> 第一個最大,里頭寫了個“隱”字。</br> 第二個適中,里頭寫了“木代”兩個字。</br> 第三個最小,里頭寫了“2號”。</br> 羅韌看向最大的圓圈:“那個是主人格?”</br> “是。”</br> “一個這么多年都鮮少露面的人格,是主人格?”</br> “有些人從不露面,幕后操縱,控制整個帝國。有些人忙前忙后,只是御前行走。主次不看露面次數(shù),看勢力比重。”</br> 如果是平時,這樣的說辭,羅韌大概會笑一下,但是此時、此刻、此地,沒有心情。</br> 何瑞華說:“可供分析研究的資料太少,很多是我的推論。你聽來參考,可以不相信,歡迎一起探討。”</br> 典型的知識分子口吻。</br> 羅韌點(diǎn)頭:“你說。”</br> “我想,你同意這樣一種說法,人的本性渴望存活,這種渴望甚至存在于無意識中。就好像,有些說著已萌死志的人,車子撞來,還會下意識躲避。”</br> 羅韌同意,對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來說,死,還是要付出很大的勇氣的。</br> “因為存活的渴望,所以人有自救的本能。如果追究到極致,餓了吃飯,渴了喝水,都是一種自救。”</br> 羅韌靜靜聽著。</br> 何瑞華看那塊畫板:“木代當(dāng)時,是一種自救。”</br> “以她那時的年紀(jì)、面對的壓力,如果繼續(xù)下去,很可能不是死就是全盤崩潰,所以我認(rèn)為,她在自我的認(rèn)知里,形成了一種攻守策略。”</br> “主人格,帶著這種壓力,或者稱之為罪孽的感覺,隱藏,也可以說是沉睡。”</br> 羅韌沉默,以木代的日常表現(xiàn),確實看不出她是受過強(qiáng)大心理創(chuàng)傷的人,她單純可愛到近乎簡單。</br> 羅韌忽然想到木代被潑水煮魚那一次,當(dāng)時潑她的女人,很可能是沈雯的家人。</br> 他沉吟:“但是木代,并沒有忘記八年前那件事。”</br> 何瑞華說:“我個人傾向于覺得,這是一種策略。如果她完全忘記,反而出問題,因為那就屬于明顯的精神異常了。”</br> 他謹(jǐn)慎的選擇措辭:“她記得,但這種罪孽的影響不深刻,如果說以前是深入骨髓,現(xiàn)在可能只影響皮層,也就是說,只有當(dāng)事情被提起、或者臨到眼前,才會對她引起心理波動。她自己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八年多的寬松空間,這也是一種逃避。”</br> 羅韌無法反駁,木代被潑那一次,確實當(dāng)時的表現(xiàn)很異常,但也必須承認(rèn),后來她恢復(fù)的很快。</br> 類似反彈。</br> 何瑞華繼續(xù):“然后,主人格把兩個次人格,推到幕前。接下來,類似自由選擇……”</br> 他用筆尖點(diǎn)了一下寫有“木代”的那個圓圈:“這一個勝出。”</br> 羅韌問了句:“為什么,感覺上,2號更精明強(qiáng)干一點(diǎn)。”</br> 何瑞華點(diǎn)頭:“不錯,但是還要加上幾個形容詞,自私、利己。”</br> “從錄像帶視頻里可以看出,2號是完全自我的,一切從自我角度出發(fā),不顧及責(zé)任、道義,人畢竟是社會性的,這樣的性格在普羅大眾里,很不受歡迎。”</br> 羅韌想起在五珠村那次,和老蚌斗的兇險時,木代忽然不見了,他后來循著哨聲,在很遠(yuǎn)的海域發(fā)現(xiàn)她。</br> 何瑞華的描述沒錯,2號的唯一目標(biāo)是帶木代脫離危險,至于當(dāng)時還處在險境中的羅韌或者曹嚴(yán)華,她從未想過要去幫忙。</br> 她確實數(shù)次去救木代,但她只救木代,她為自己開脫,言之鑿鑿,理直氣壯,說的好像全無責(zé)任。</br> 何瑞華說:“但是木代就不同了,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一個特點(diǎn)?”</br> 羅韌回答:“她有很多特點(diǎn)。”</br> 何瑞華笑了一下:“羅先生,你仔細(xì)回憶和她的相識相處,你覺得,她前后有什么不同嗎?”</br> 羅韌想了一下。</br> 是有不同,最初見到時,木代還算是犀利和不馴的,和他有沖突,但是漸漸的,她就是他的姑娘了。</br> 何瑞華提醒他:“你是不是覺得,越來越喜歡她?”</br> 這不是屁話嗎,相處的漸入佳境,感情自然是越來越深,如果對看兩生厭,還談什么繼續(xù)相處?</br> 何瑞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理:“我的意思是,她在根據(jù)你的喜好,去塑形她自己,木代被主人格推到幕前,又輕易勝出2號,不是偶然的。她有本事,讓她希望喜歡自己的人,都喜歡自己。”</br> 她有本事,讓她希望喜歡自己的人,都喜歡自己。</br> 好繞口的話,羅韌在心里重復(fù)了一遍,眉宇間開始蘊(yùn)上怒色,但是說話時,倒是笑著的。</br> “你什么意思?”</br> 何瑞華平靜的說:“我知道你很難接受,對愛人來說,很難接受。”</br> “你是不是覺得她很乖巧可愛,越跟你相處,就越對你的胃口,你喜歡什么樣的,她就是什么樣的?”</br> “她是不是幾乎不惹你生氣,偶爾發(fā)點(diǎn)小脾氣,你哄一哄她就開心,不吃你的醋,不犯你的忌諱,一切都好像是按照你喜歡的模子打造出來的?”</br> 羅韌憤怒,又覺得荒唐。</br> 霍子紅適時開口,語氣柔和:“羅韌,我們現(xiàn)在討論木代的病情,你不要代入個人感情。何醫(yī)生說的這些,木代小時候其實已經(jīng)有一些端倪了。有一個詞,或許聽起來刺耳,但可以形容這種情形。”</br> 她頓了一下,說:“討好,刻意的討好。”</br> 何瑞華咳嗽了一下:“有一種爬蟲,叫避役,俗稱變色龍,可以根據(jù)周邊環(huán)境的不同去改變自身顏色。這一點(diǎn)和木代的情況有類似之處,她和不同的人相處,表現(xiàn)出來的性格其實是不大一樣的,而且因為是次人格,所以波動也頻繁。”m.</br> 羅韌忽然把怒色收了回去,說:“說,你們繼續(xù)說,說完了,我再發(fā)表意見。”</br> 他臉色并不好,往沙發(fā)背上一靠,沉默以對。</br> 何瑞華尷尬地和霍子紅對視了一眼:“基本上,她之前為什么會出現(xiàn)異樣,我們有這樣的……推測和討論。”</br> 羅韌面無表情:“何醫(yī)生,我想問你,都說醫(yī)者父母心,你懷著一顆什么心呢?”</br> 何瑞華不明白為什么有此一問,莫名其妙。</br> 羅韌說:“我認(rèn)同你自救的說法,她在那種環(huán)境下,孤立無援,沒有人幫助,自己想救自己,把那段往事淡化或者隱藏,并不奇怪。”</br> “但是……”</br> 他笑起來:“有一個故事,你聽過沒有?”</br> 他自顧自講下去。</br> “有一個精神病人,他的癥狀很奇怪,每天就打著一把傘,蹲在房間的角落里,不吃也不喝,也不講話,換過很多心理醫(yī)生,大家束手無策,都覺得他沒救了。”</br> “有一天,來了一個新的心理醫(yī)生。他沒有問很多,也默默打了一把傘,陪著那個病人蹲在墻角,不吃不喝,也不講話。”</br> “過了幾天,那個精神病人終于說話了,偷偷問那個心理醫(yī)生說,你好啊,你也是一只蘑菇嗎?”</br> 何瑞華是專攻心理科的醫(yī)生,當(dāng)然聽過這個故事,但是,他還是不明白羅韌的用意。</br> 羅韌說:“你憑著一段影像、自己的理解,做出一番你覺得合理的,并且可能已經(jīng)被霍子紅認(rèn)同了的推論。”</br> “你有去了解過木代嗎,有打著傘陪她一起待過嗎?她可能也只是一只與人無害的蘑菇,但是你把她妖魔成變色龍。”</br> 又轉(zhuǎn)頭看霍子紅:“你也認(rèn)同了這種說法,在你的想法里,木代和所有人的相處都變成了刻意討好,和你的相處是,和我的相處也是。”</br> “你身上命案未清的那段時間,你知道木代有多為你焦心嗎?你們相處這么久,你覺得沒有一點(diǎn)真情實意的成分在嗎,只是討好?你是什么東西,我們是什么東西,有什么資格讓她去討好?”</br> 羅韌有點(diǎn)控制不住,霍一下長身站起:“我大概也是精神分裂了,才有空在這聽你們亂噴。我現(xiàn)在要見木代,哪位能給指一下路。”</br> 沒有人動。</br> 良久,霍子紅疲憊地抬頭看羅韌,輕聲說了句。</br> “羅韌啊,木代恢復(fù)了。”</br> 恢復(fù)?什么叫恢復(fù)?</br> 羅韌眉頭越擰越緊,轉(zhuǎn)頭看何瑞華。</br> 何瑞華吃了剛剛一通搶白,臉色有點(diǎn)紅一陣白一陣的,見羅韌看他,有些手足無措,過了良久,才伸出手去,指向白板。</br> 那個主人格,那個寫了個“隱”字的圓圈。</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