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戩 (二十七)
    “再嘗試說,某年某月,天災降世,糧食歉收。”
    “村中一丈夫因不忍見母親挨餓,于是將家中新生小兒做羹與母親飽腹。”
    “這丈夫,是孝感動天,還是人面獸心?”
    荀況瞪大了眼睛看著鞠子洲。
    看他神情便知他是想殺人的。
    這樣的問題,雖然按一般常理來講是不可能出現的怎么可能有人會忍心做出這種事情呢?
    怎么可能有人窮到如此呢?
    但既然作為問題出現,既然作為一個考校道德的論題出現,那么荀況只有兩種應對方式。
    一種是直面。
    無論是對這丈夫的行為做出最終評斷,還是否定這種事情的真實性,荀況都要面對這個問題,和與這個問題類似的問題。
    另外一種就是回避。
    鞠子洲的問題往往很極端,對于“人”本身并不見有什么惡意,但對于人的“身份”,往往有著極大的質疑,極大的針對性。
    這個問題,荀況估量了一下,當著這么許多人的面,他是有把握把這個問題駁斥成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情的。
    但他如果這樣做,鞠子洲把問題拆解開來,拋出與之相似卻更加和緩、現實一些的問題,又該怎么辦呢?
    他不語。
    只能不語。
    一眾士人唏噓。
    他們交頭接耳,大多也是不相信這種事情可能發(fā)生的。
    甚至有人對鞠子洲指指點點,覺得鞠子洲瘋了。
    但見到荀況不講話,他們也只好閉上嘴,不敢公開對鞠子洲有所質疑。
    鞠子洲笑了笑,以一種極端冷酷的語氣說道:“有道德很好,我自己也很想要做一個高尚的人。”
    “但這東西是需要看需求的。”
    “如果我發(fā)現把這丈夫作為孝子去看待,對于我,對于我所想要的整體局勢來說比較有利,那么我就會說他是孝子。”
    “我講他烹羹之前百般心痛,萬般不舍,但一思及母親昨夜肚餓夢中蜷縮,便下了狠心。”
    “若如此說,他便是為孝愛母親,不惜舍盡一切的孝子。”
    “從現實上,也可以此做出分析來缺糧如此,小兒嬌貴,反正是養(yǎng)不活的,不若如此。”
    “至于為何不是丈夫本人老母親是需要人去照料的。”
    “如此,有血有肉,偏執(zhí)孝子,可以受世人夸贊。”
    鞠子洲問道:“荀夫子以為呢?”
    荀況講牙緊咬,胸膛起伏,強忍了破口大罵與動手的念頭。
    很難忍啊!
    他已經難以開口。
    鞠子洲又說:“但如是說,我發(fā)現需要這丈夫是一個人面獸心之輩呢?”
    “我就可以……”鞠子洲張狂自信。
    話未說完,席間便有少年的士人怒目而起。
    他終于忍不住了。
    “鞠夫子!”少年人起身,一拜,面上怒容不改:“你講什么需求,說什么需要的話,那你倒是與我們大家說一說,究竟是何等喪心病狂,不當人子的需求,才能夠讓你這等大學問的圣人做出這等罔顧人倫的解釋出來!”
    他這樣一開口,席間的熱血青年們頓時忍不住。
    他們紛紛起身,對鞠子洲一拜而問。
    荀況見此,痛心一嘆。
    這一局,輸定了!
    不開口就有贏面,忍不住就是輸。
    但輸的好!
    老頭子坐正了身子,胸中激蕩:“自古圣人無常師,老夫今日倒要與孺子們一同請教鞠師了。”
    “究竟是何等何樣的需求,才能讓世道污濁如此!”
    “請鞠先生不吝賜教。”
    說著,荀況起身以弟子禮拜鞠子洲。
    鞠子洲有些錯愕。
    老頭……
    出人意料!
    這些不囿于規(guī)矩、不囿于輸贏、不囿于利益、不囿于物質、有自己理想和追求的人是真的可愛啊。
    如是天下人都能有如此資格就好了。
    愣了一下,鞠子洲開口。
    “需求是很簡單的事情,荀夫子不必如此生氣。”
    “眾學子也不必如此義憤。”
    “我們慢慢講。”
    “假若你我乃是一國之君臣。”
    “國家積貧積弱,外有強鄰環(huán)繞。”
    “我們又該如何自處?”
    這是個老問題。
    孔夫子當年給出的答案是守禮愛民,齊王難以好睡。
    但此時,這答案是不能用的。
    因為孔夫子的話已經實證失敗。
    此時是戰(zhàn)國,戰(zhàn)國的規(guī)矩是務實。
    贏了就是對了,輸了就是錯了。
    辦法錯了事情做不成,路線失敗國家滅亡。
    簡單而殘酷。
    荀況略一忖度,便知道自己給不出答案來。
    他當年在稷下辯論、武功全無敵時候給不出答案來,如今亦然。
    少年們倒是議論紛紛,但無論是學儒、學道、學墨、學雜,所有人的答案都是趨同的改變。biquge.biz
    如今積弱只能說以前的方針、政策、乃至整體路線是錯誤的。
    錯了就弱了,弱了就要改,不改就會死。
    熱血青年們大多能夠認清一部分現實。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有些人懷疑鞠子洲是在轉移話題。
    鞠子洲聽了一會兒,欣慰了一會兒,而后給出了殘酷的回答:“大家的想法我不能都知曉,但也知道,大家的想法是很能認得清楚現實的。”
    “所以大家的想法大抵是要做出改變。”
    “我們思考問題的基礎,是應用于實際。”
    “實際能夠運用,并且能夠有所成效,于是我們便認為這法子是對的,這一點,大家認同嗎?”
    荀況點點頭:“老夫沒有異議。”
    “我等也無異議。”一眾學子回答。
    依照現實來做事,是很正常的事情。
    冷了穿衣服,渴了喝水,都是依據現實,確認行之有效,而后定為有用,可以沿用。
    這種實用精神大部分時間里是很好的。
    “那么假若你們中的一個人給出了確實可行的辦法,讓國家變強了,那么這個人,是否是國家功臣?”
    “確實是!”
    “那當然是了!”
    鞠子洲點點頭:“如此,國家強大,此人應不應當記首功?”
    “應當的!”
    “我等也覺得應該。”
    “如此說,所有的功勞都歸于此人,應當嗎?”
    荀況面色一變。
    學子們卻很自然地議論:“我覺得是應當的。”
    “微此人,國遂滅,如此也倒是應當!”
    “應當的吧?”
    雖然有些懷疑,可眾人都覺得應當。
    不過,這與那烹子喂母的禽獸有什么關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