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位于伽藍(lán)帝都的皇城東北角，在玄武門后的東內(nèi)苑旁，一貫是歷代圣女居住的地方——除了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大人之外，每一任圣女的所有時間都在這里渡過。
    滄流帝國統(tǒng)治云荒后法令森嚴(yán)，一切都遵循鐵一樣的秩序被劃分開來，冰族和其余各個種族之間更是有著不可逾越的差別。冰族人數(shù)不多，一直居住在伽藍(lán)城內(nèi)，按照種姓的不同被分開安置在不同的區(qū)域，世代從事不同的分工職業(yè)。
    伽藍(lán)帝都分三道城墻，其中外城也被稱為“鐵城”，里面居住著的都是從事勞動的平民；一般的貴族居住在內(nèi)城，擔(dān)任帝國的一些軍政職位；而最后一重城墻是禁止任何人隨意進(jìn)入的，被稱為“禁城”，里面居住著的、便是把持著這個大陸秩序的十大門閥：元老院十巫。
    而含光殿，就位于這一片最高貴的區(qū)域內(nèi)，然而卻顯得分外冷清寥落。
    ——的確，對于帝都那些門閥貴族來說，深陷絕境、內(nèi)外無援的巫真家族如今已然是避之而不及的不祥之人，連一手扶持他們家族的巫彭元帥都已經(jīng)將其拒之門外，又怎么會有人在保持來往呢？
    然而，清晨的陽光里卻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誰……誰呀？”庭院里傳來了怯生生的問話。
    “是我。”一個清朗的男聲回答，“受巫真大人邀請而來。”
    花徑上傳來木屐急促的聲音，門吱呀開了一條縫，門縫里露出一雙驚惶不安的湛藍(lán)色眼睛，打量著門外的來客，仿佛一只受了驚嚇的花栗鼠。
    “是飛廉少將啊……”終于，門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釋然的神色，“快請進(jìn)吧。”
    門開了一條縫，飛廉迅速的閃身而入，對身后招了招手。
    “她們……她們是誰？”來開門的少女看到緊隨其后的兩位女子，不由吃了一驚——來的兩人，一個是冰族貴族，另一個居然是個鮫人？
    “不要緊張，云焰。”飛廉安撫著少女的情緒，一一介紹跟隨自己而來的不速之客，“這位是我的鮫人碧，還有一個是……”
    他看了一眼明茉，還是覺定說實(shí)話：“是巫即家的二小姐。”
    然而云焰卻依舊只是怔怔的聽著，臉上并無半絲表情。飛廉霍然明白過來，自從被智者逐下了白塔之后，這個圣女就被灌下了藥物，洗去了侍奉智者時候的一切回憶——
    自然，也包括了那段時間發(fā)生的任何事情，比如自己哥哥的婚約。
    “巫真大人呢？”飛廉嘆了口氣，問，急切地看向房內(nèi)，“你哥哥呢？”
    一提到云煥，云焰全身就觸電般顫了一下，臉上露出極恐懼的表情，瞟了一眼側(cè)廂，喃喃：“在里面。姐姐……姐姐今天一早把哥哥帶回來了……他……他……”
    她忽然間哭出聲來，捂住了嘴全身發(fā)抖。
    “他怎么了？”飛廉心里一冷，再也忍不住地轉(zhuǎn)過身，便向著側(cè)廂疾步走去，聲音亦已經(jīng)發(fā)顫，“他怎么了！”
    碧和明茉緊隨著他。然而，在他們剛踏上廊下臺階的時候，卻被一只手?jǐn)r住了。
    披著白色圣衣的女子悄無聲息地站到了廊下，張開雙手?jǐn)r住了闖入者。巫真云燭——這個近日來帝都上下傳言已被賜死的女子，此刻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們面前，臉色蒼白而又疲倦，伸出的雙手上隱隱殘留著血跡。
    明茉眼里驟然一亮——那樣清冷秀麗的容色，那樣高貴疏離的氣質(zhì)，那樣雪似潔白的衣衫，晃若不似這個世間所有，仿佛絕頂上的殘雪，潔凈而沉默，與世隔絕。
    她心里只覺一陣絞痛：她無法想象這樣的女子，也曾經(jīng)被推倒在那個污濁血腥的地板上，被那個豬狗一樣的侏儒踐踏。
    “請留步。”巫真開口了，將三人攔回，“他剛剛睡去。”
    她一一看過了三個人，看見明茉的時候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然而她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將他們攔住：“我弟弟剛睡去，請勿喧嘩。”
    “……”飛廉生生頓住了到嘴邊的問話，松了口氣，將腳從廊上移了下來，重新退入了花園，回頭接過碧手里的藥囊遞上：“巫真大人，今天一早接到傳訊，我就帶了一些家里密制的藥過來——都是外面買不到的，希望能有所幫助。”
    巫真沒有去接，凝視著這個軍團(tuán)里和云煥并稱雙璧的青年，眼里忽然流露出悲哀的光。
    “謝謝。”她開口了，極輕極冷，近乎夢囈，“不過……只怕用不著了。”
    她喃喃：“再也用不著了……”
    什么？仿佛一支利箭呼嘯著洞穿心臟，藥囊從他手里沉沉落地，發(fā)出瓷器碎裂的悶響。飛廉不可思議地望著云燭，仿佛一時間還沒明白她的話是什么意思。
    云焰在一旁再度失聲哭出來，捂著嘴遠(yuǎn)遠(yuǎn)跑開。
    “不可能再有藥能治得好他。”巫真輕輕說著，神色似已麻木，“飛廉少將，我請你來也不是為了這個，只是……”
    “他怎么？他怎么了？”然而她的話被一陣尖叫打斷，明茉再也忍受不了，一把推開了擋在前面的飛廉沖了過去，“讓我看看他！”
    飛廉猛然拉住她，明茉踉蹌著后退了三四步，幾乎從廊上跌落下來。
    “請你不要再吵到我弟弟了——明茉小姐。”巫真眼睛定定落在了她身上，帶著幾乎是無法壓抑的悲哀看著她，一字一句叫出了她的名字。明茉驚住——原來，雖然只在巫彭元帥主持的定婚典禮上見過一面，她卻早已認(rèn)出了自己。
    ——那個曾經(jīng)和弟弟定下過婚約、卻又在云煥入獄后悔婚的女子。
    她是這么看自己的吧？明茉下意識地掩住了臉，微微顫抖。
    “他并不想見任何人。”巫真靜靜道，轉(zhuǎn)頭看著天空，仿佛控制著心里某種情緒，“尤其是、你們這些昔日認(rèn)識他的人。”
    “那，為什么又傳訊給我……”飛廉喃喃，心里已然猛地往下一沉。
    ——他不想見任何人……能讓破軍如此的，又會是怎樣的打擊？
    “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巫真一直抬頭看著天，聲音平靜，下頷卻在微微顫抖，“我……心很亂，想找個人商量一下。我們云家，可能到了生死的關(guān)頭——但除了閣下，我實(shí)在找不到一個肯在此刻來含光殿的人。”
    飛廉沉默下來，發(fā)覺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云煥是我朋友。”他咬著牙，“無論他在哪里，我都會去看他。”
    巫真終于低下了頭，看著廊下的青年軍官，微微一笑：“我知道。”她輕輕道：“我知道你在他入獄的時候，就曾經(jīng)想方設(shè)法地去探監(jiān)。”
    她怎么會知道？飛廉有些詫異，嘆息：“可惜最終還是沒辦法進(jìn)去。”
    “是，他們怎么會讓你進(jìn)去呢……”巫真淡淡的笑，不知是什么表情，“可是，你卻是唯一在那段日子里還關(guān)心著我弟弟的人——所以今日我將他從牢獄中帶出后，第一想到要告訴的人……就是閣下。”
    “多謝巫真大人。”飛廉低聲。
    “但是，我并不是想要閣下帶著新任未婚妻來這里。”巫真冷冷道，冰藍(lán)色的眼睛看著一旁的明茉，露出難以形容的復(fù)雜神色，“雖然巫朗和巫即一族得到了門當(dāng)戶對的好姻緣，卻也不必帶來這里炫耀吧？”
    飛廉臉色一變，終于知道哪里不妥，下意識地放開了拉著明茉的手：“不，我不是故意帶她……”
    “和他沒關(guān)系！”明茉抬起了頭，仿佛鼓足了勇氣，大聲道，“是我在路上遇到了飛廉少將，硬要跟著他來的！”
    巫真轉(zhuǎn)過眼睛，靜靜地審視著她，仿佛想從這個貴族少女身上看出彌端：“是么？”
    ——連巫彭元帥都已經(jīng)將云家拒之門外，這個女子又怎么會想來呢？
    ——這般的舉止，如果被十大門閥知道了，必然會帶來非議和懲罰。
    “我……我想見云煥！”明茉暗自握緊了手，直視著圣女，“請您讓我進(jìn)去看看他！”
    “為什么？”巫真冷淡地開口，“婚約已解除，小姐和我們云家已然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樣子的忽然來拜訪，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那是我母親的意思！是我家族的意思！”明茉終于低低叫了出來，緊緊噙著眼里的淚水，身子微微發(fā)抖，“我……我不想這樣！我想見他！你讓我進(jìn)去吧！”
    巫真忽然沉默下來，手指在寬大的圣衣下絞在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氣。
    ——見慣了那些矜持高傲的敷粉貴族，還真想不出十大門閥里居然還有這樣的女子。
    “在未婚夫面前說這樣的話，是不合適的。”她靜靜道，看著一側(cè)的飛廉，飛廉苦笑了一下，搖搖頭拉著碧走開，避在一旁。
    然而巫真依然沒有讓她進(jìn)去的意思：“明茉小姐還是請回吧，否則令尊令堂會擔(dān)心的。”
    明茉站在那里，眼里的淚水終于滑落，霍然抬起頭看著她，話里已然帶了哭音：
    “為什么？為什么辛錐不讓我進(jìn)去，你也不讓我進(jìn)去！”
    仿佛一支無形的利箭瞬間洞穿了心臟，巫真云燭的臉剎那變得慘白，猛地踉蹌了一步，看著眼前衣衫不整的貴族少女——她、她說什么？辛錐？她……她這個樣子，難道是剛從“那個地方”出來？！
    她竟然去了刑部大牢！
    只不過見了三次吧？這個錦衣玉食的貴族少女居然就把鷹一樣矯健的年輕軍人當(dāng)成了愛人，卻不知道對方把自己當(dāng)作什么。然而，她居然這樣不顧一切——為了一個她根本不了解的人，一腳踏進(jìn)了那樣血腥齷齪的地方！
    她已經(jīng)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又將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你……”那一瞬她只覺得心痛到無以復(fù)加，顫抖著將手放在了明茉肩上，說不出一句。
    明茉眼里的淚水簌簌而下，仿佛片刻前的恐懼一直壓抑到如今才爆發(fā)出來，她哭得全身顫抖：“求求你……讓我見他……母親大人逼著我出閣，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
    巫真僵硬地站在那里，看著她，終于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就讓她看一眼吧。
    看了，也就可以死心了。
    他靜靜躺在黑暗里，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那些無所不在的慘嚎聲忽然間就拉遠(yuǎn)了，身體上劇烈的疼痛也忽然全部消失——這個空間在一瞬仿佛被抽空了，除了寂靜和黑暗，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然而，只有他知道，那片黑暗里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
    金色的，黯淡的，在最深最濃的黑暗里看著他——
    “你在想什么？”
    有個聲音忽然開口問。
    他想開口，卻發(fā)現(xiàn)被毀壞的咽喉已經(jīng)不能說出清晰的話；他想抬起手在地上寫，手腕卻呈銳角狀地耷拉下來；他動了動，發(fā)現(xiàn)甚至連坐起都無法做到——全身所有的關(guān)節(jié)，所有的肌腱和筋絡(luò)都已經(jīng)被割裂開了，仿佛一只被拆散的人偶。
    那一瞬間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已經(jīng)毀壞了……這個身體，承載他靈魂和夢想的身體，已經(jīng)全數(shù)被毀壞了！
    在那個酷吏用小刀剝離他的肌膚、不留絲毫痕跡地從皮下挑斷全身筋脈后，他將再也不能握劍，再也不能騎馬，甚至再也不能如一個普通人那樣行走和起坐。
    是的……一切都完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元老院里那一群高高在上的操縱者們，眼里閃現(xiàn)的睥睨和譏誚——是的……他這樣的年青人，在那些門閥眼里始終不過是一枚棋子，是一條可以驅(qū)使的狗。在他試圖沖破樊籬、走入他們那一階層的時候，就會被毫不留情地踢回去。
    他已然從攀登著的懸崖上失手下墜，落入了無盡的深淵——
    不會再有人來救他了……所有人都離棄了他，甚至他曾經(jīng)一度視為楷模的巫彭元帥也拒絕伸出援手。他和他的家族，即將步上一任巫真的后塵，淪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一切都在摧枯拉朽一樣的倒塌：他的師傅死去了；他的同窗出賣了他；妹妹被趕下白塔；未婚妻另投懷抱；在受刑的監(jiān)牢里，他甚至可以聽到那個侏儒壓倒在姐姐身上的喘息聲……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這一片黑暗里，靜靜等待著死亡和腐爛。
    不……不！不能就這樣結(jié)束了！這一切，遠(yuǎn)未結(jié)束！
    那一剎那，巨大的憤怒、憎恨和不甘支配了他的心，他張開了口，用盡全力發(fā)出聲音，去呼應(yīng)黑暗里的那個聲音。
    “多么強(qiáng)烈的毀滅**啊……真不愧是破軍。”
    那個聲音終于又響起來了，在空曠的大殿里回響——
    “你想說什么？”
    “是想活下去？”
    “想重新握起劍？”
    “想站到最高處去、把一切握在手心？”
    他的眼里閃過雪亮的光，努力張開口，從喉嚨里發(fā)出肯定的回應(yīng)聲。然而那個聲音一頓，卻低低模糊的笑了起來——
    “只可惜，作為一個‘人’的你，這一生是永遠(yuǎn)無法做到了……”
    “你的身體已然被徹底摧毀了。”
    “——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你再也沒有翻身的機(jī)會了。”
    “真是天真啊……以為靠著個人的能力、就可以一直爬到頂峰，脫去自己賤民的烙印么？
    “愚蠢的孩子……你永遠(yuǎn)無法真正走入帝都任何一個家族的大門——你只不過是一個闖入了帝國花園的小狼崽子……而你的姐妹，也只不過是一個聽話漂亮的擺設(shè)。”
    他的身子劇烈的發(fā)抖，如果身體可以動，他會一劍把這個可惡的聲音劈成兩半！
    然而，他剛一動，黑暗的最深處仿佛有風(fēng)在涌出，一瞬間將他包圍——那個聲音忽然間近在耳畔，帶著說不出的誘惑和蠱惑，低沉的開口：
    “告訴我，你想獲得新生么？”
    “你想得到滅盡所有仇人的力量么？”
    “你想顛覆天地、站到這個云荒的至高點(diǎn)上去么？”
    “或者……還是愿意永遠(yuǎn)做一個廢人，躺在這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姐妹被凌辱、族人被屠戮，一輩子被人踩踏在腳下？”
    他的眼睛里閃出駭人的光，喉嚨里發(fā)出憤怒的低呼，筋脈盡斷的手死死敲擊著地面，殺氣無法掩飾地洶涌而出。
    “不……”用盡了全力，他終于吐出了回答，眼神狠厲如狼。
    那個黑暗里的聲音微笑起來了，在耳畔低聲蠱惑——
    “不甘心，是么？
    “那么——
    “如果你把身心都祭獻(xiàn)給我，我就給予你天上地下無與倫比的力量！”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閃著狼一樣的光，用盡全力舉起了雙臂，向著虛空發(fā)出了呼應(yīng)——
    “好。”
    他聽到自己的喉嚨里、清楚的吐出了這樣一個字。
    “那么，來吧！”濃厚的黑暗里忽然有風(fēng)暴急卷而來，將他拖離了地面，巨大的力量一瞬間撕扯開了他，金色的閃電從虛空里劈落，將他身體整個的辟開！
    “讓破軍的光照耀天地吧！”
    在撕裂開的一瞬，他發(fā)出了非人的嘶喊。
    無數(shù)的東西涌入了體內(nèi)，在剎那間將他的神智都幾乎擠出體外——那、那都是什么？
    在一瞬間他的神智仿佛游離了出去，在黑暗的半空里盤旋，冷冷俯視著自己痛苦掙扎的軀體——黑色的風(fēng)卷起了他的肉身，仿佛活了一樣的從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里滲透進(jìn)去。那一瞬間，仿佛記憶都被一點(diǎn)一滴地?cái)D出了體外，無數(shù)往事在他心底浮現(xiàn)——
    西荒朔方城里荒蕪而貧瘠的童年；
    平庸的父親和早逝的母親，溫柔的姐姐和嬌縱的妹妹；
    講武堂里那一群身份高貴的同窗們；
    一手將他帶入軍中的巫彭元帥；
    觥籌交錯中，那些貴族們各懷心思的臉和叵測的言談；
    ——以及在他生命里斬殺過的無數(shù)的人。
    還有……還有……
    師傅。
    難道這一切，都要被抹去了么？所有一切的、關(guān)于“人”的記憶，全部都要消失了么？如果說成為魔的代價是這樣，如果說獲得巨大的力量必需要用一切的一切來換取，那么……舍棄掉了這些的他，又會成為什么樣的一種存在？
    不！不……不！他終于嘶聲掙出了那一句否定的低呼，極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殘破軀體還在做著最后無謂的掙扎，然而一道金色的閃電很快擊落在了上面。
    那個如拆散偶人一樣的身體終于一動不動了，他瞬忽回復(fù)了神智。
    他還活著。
    ——然而，在黑暗里，身體還是無法移動。
    “看看你自己的手，”那個聲音低低道。
    他看著自己高舉向虛空的手——左手手腕的累累舊傷上，赫然有著新增的兩道金色痕跡，仿佛是閃電劈中后留下的烙印，在黑暗中透出詭異的金色光芒。
    這是……什么？
    “這是魔之左手的烙印。”那個聲音笑了起來，帶著說不出的滿意，“你將是第三個祭品，破軍……我終于在她來之前，完成了傳承！”
    他驚駭?shù)目粗滞笊夏且坏朗纸诲e的痕跡，卻無法坐起身來。
    為什么？為什么他還是無法擺脫這個殘廢之身？
    “是。你現(xiàn)在還無法使用這種力量，”仿佛知道他心里的疑問，那個聲音開口了，“因?yàn)槟阈睦锏脑骱藓蜌邕€不夠——”
    還不夠？
    “魔之左手掌握的，是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但是，你卻尚未具備毀滅一切的**。”那個聲音低低道，黑暗里有一雙金色的眼睛看著他，“破軍，在你心里，還殘留著微弱的溫暖，你還有不想毀滅的東西。所以，你還無法解脫。”
    不想毀滅的東西？
    到了如今，還有什么是他不想舍棄和毀掉的么？
    姐姐？飛廉？或者是……或者是……
    他想開口，然而，那一瞬間黑暗里仿佛閃出了淡淡的柔和的光，一個白色的影子就在黑暗的最深處浮凸出來了——那是個女子的剪影，坐在輪椅上靜靜的轉(zhuǎn)頭看過來，眼里帶著悲憫的光，唇角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
    師傅……
    那樣的眼神仿佛比方才那個霹靂更驚人，他甚至無法開口，只是在心里呻吟般地嘆息了一聲，伸向虛空、試圖抓住力量的雙臂頹然垂落下來。
    左手手腕上那一道舊日傷口忽然裂開了，鮮紅的血迅速沁出，將金色的烙印覆蓋——仿佛感知了什么，他嘆息了一聲：是的，是的……他的血還是紅色的，還是溫?zé)岬摹?br/>     ——他是人，不是魔！不是！
    涌動著種種欲念的心慢慢平靜下去，他望著流血的手腕，回憶起了這個傷痕的來歷——
    “好，我發(fā)誓：如果我再找羅諾報(bào)仇，定然死無全尸、天地不容！”
    那一日在古墓中，他將手直直伸在火上，對著師傅一字一字吐出誓言。烈焰無情地舔舐著他的手臂，將誓言烙入肌膚——是的，那時候，他是真心誠意的對著最敬愛的人許諾，也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恪守。
    然而，他終歸還是背棄了那個誓言。
    ——就如他背棄了師傅昔年對自己的期許。
    怎么會……怎么會如此呢？
    在被捕的時候他就該自殺，否則如今怎么會沉淪到要和魔交換條件！
    劇痛在他身體里蔓延，曾經(jīng)以驚人毅力頂住了酷刑的少將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心靈上的撕裂，就這樣蜷起了身子，在黑暗的地面劇烈地翻滾，發(fā)出了近乎嗚咽的低吼。
    血從他手腕上無止境地流下來，仿佛試圖用溫暖遮蓋和封印住那個黑暗的象征，然而那個魔的烙印卻在血污后奕奕發(fā)出光來。
    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就這樣被吞噬掉！
    “師傅……”他對著遠(yuǎn)處那個女子苦痛地伸出手來，“救救我！求你……快、快殺了我……快殺了我！”
    如果這真的是他的末路，如果真的有最后審判，如果要清算他一生所有的罪孽——那么，他也寧愿是被師傅親手釘上刑架。
    ——他的性命，他的一切，本該就屬于她。
    除了她，他決不愿被別人得到自己的頭顱。
    仿佛聽到了他的呼喚，那個剪影終于動了，白衣女子無聲地站了起來，向著他走來。
    她手里握著一把光凝成的長劍，整個人也仿佛虛幻。她走過來，看著苦痛掙扎中的人，輕輕吐出了一聲嘆息：“煥兒……”
    她的淚水滴落在他臉上。然而，毫不猶豫地，流著淚的人舉起了光劍，對著他迎頭斬落！
    她，竟真的要?dú)⑺?br/>     連師傅……也要?dú)⑺浚?br/>     “不——！”那一瞬間，他卻忽然覺得恐懼和不甘，失聲大呼起來。隨著呼聲，手腕上的金色烙印在剎那間發(fā)出了湮沒一切的盛大光芒——
    光芒過后，一切都安靜了。
    那一襲白衣悄無聲息地向著黑暗里倒了下去，頭顱滾落下來，落入他的手心。黑發(fā)披了他半身，依然是帶著那樣淡然的微笑，最后凝望了他一眼，似是了解、又似是悲哀地吐出了兩個字：“破軍……”
    隨即永遠(yuǎn)地、永遠(yuǎn)地闔上。
    “不……不，”他怔住了，不可思議的看著被自己斬下的頭顱，終于崩潰般的發(fā)出了絕望的呼喊，“不——！”
    就在那一瞬間，天空中的破軍星發(fā)出了血紅色的光，照徹了天與地。
    “睡的很安靜呢……”
    光線柔和的室內(nèi)簾幕低垂，站在床邊的明茉喃喃，語氣里有如釋重負(fù)的輕松——那個令她朝思暮想的人看起來只是睡著了，沒有絲毫聲響地躺在柔軟的被褥里，金色的亂發(fā)掩住了眼睛和筆直的鼻梁。
    ——只是看起來瘦了一些，身上卻沒有絲毫的傷痕。
    明茉捂住了嘴，喜極而泣：她本來是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會看到一個血肉模糊的人，然而眼前卻是一副這樣靜謐得近乎溫暖的景象。那個鷹一樣矯健的年輕軍人睡去了，收斂了全部的鋒芒和爪牙，如此安靜，露出了某種無辜的、近乎孩子氣的表情。
    那一瞬間，她胸口涌起柔軟的感情，忍不住俯身去觸摸他的臉頰。
    “別動！”閃電般地，飛廉的手?jǐn)r在了她前方。
    “別碰他……”他低低道，眼睛看著看似熟睡的人，“他在夢魘。”
    巫真也是一驚，然而動作遠(yuǎn)不如飛廉快，不由感激地看了一眼。然而她卻什么話也沒說，只是自顧自地往香爐里添了一把香，讓馥郁的香氣彌漫在室內(nèi)——那是帝國貴族里都罕見的、遠(yuǎn)自碧落海深處打撈上來的龍涎香，有著寧神的作用。
    “夢魘？”明茉吃了一驚，看著毫無聲息、靜靜睡去的人。
    “看他的眼睛。”飛廉蹙眉，喃喃，“還有手。”
    ——睡去的人雖然一動不動，可閉合的眼瞼卻在不停的微微顫動，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也間或出現(xiàn)了輕微的痙攣，顯然是處于一種極深的夢魘里無法解脫。
    “師傅……”忽然間，聽到沉睡的人發(fā)出了模糊的低音，手在激烈地顫抖。
    師傅？飛廉微微怔了一下：這個家伙，果然是有師承來歷的么？
    怪不得他的劍技這樣出神入化，卻并非講武堂所傳授。原來，是另有高人指點(diǎn)過。那樣驚人的劍術(shù)，他只在十八歲的出科考中見過一次，卻畢生不能忘——
    那時候，他們都是十八歲，即將從帝國最高學(xué)府講武堂出科。
    最后的出科考試?yán)铮麑Q的對手是和他同級的云煥：那個從流放地回來、靠著姐姐的關(guān)系才進(jìn)入講武堂的平民少年。
    他們都是這一屆里最優(yōu)秀的戰(zhàn)士，斗到了三百招外依然不分伯仲，都已然筋疲力盡。十巫和諸位顯貴坐在高堂上俯視著戰(zhàn)局，文武官員分成兩列，分別以國務(wù)大臣巫朗和元帥巫彭為首，等待著這一屆出科比武分出最后結(jié)果——
    這一場簡單的出科比試，其實(shí)隱藏著錯綜復(fù)雜的權(quán)力斗爭。
    “飛廉，這一屆講武堂出科的人里，你定要替我拔得頭籌。
    “巫彭那個家伙，別以為從西荒隨便撿回一個賤民圈養(yǎng)成家犬，就可以勝過我們！”
    上場前叔祖將手放在自己肩上，那樣交代，眼睛里有著爭奪權(quán)勢的光。
    他卻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真是的，一定要贏么？
    ——其實(shí)以他的本性來說，是寧可做第二第三也不想去爭奪第一……要這個第一來做什么呢？除了出風(fēng)頭和挑重?fù)?dān)外根本毫無好處。
    可是，今天如果不如叔祖所愿拿下這一場比武的話……
    “叮。”雙劍相擊的銳利響聲讓他從沉思中回過了神——抬頭看去，一雙狼一樣的冰藍(lán)色眼睛正從咫尺外掠過，狠狠的盯著他，充斥著殺氣，微微的喘息。
    “別走神，”他聽到對手低呵，“會死的！”
    他一驚：云煥這個家伙，怎么一拿起劍來就完全換了一個人？
    然而他還是集中了全部精神，開始竭盡全力地應(yīng)付這一場搏殺——云煥是從來不說妄語的，他說生死相搏，那么這一場比試定然不會再手下留情。
    堂上十巫眼里漸漸露出詫異的光：場上兩個年輕人如同矯健的白鷹一樣相互搏擊，身姿利落，出手迅疾——漸漸地，居然斗到了三百招開外。
    “云煥的速度越來越慢了，快輸了吧？”
    “能接下飛廉那么多招已然是僥幸了，難道還能真的贏么？”
    “就是就是——一個流放地回來的賤民，十六歲才進(jìn)了講武堂學(xué)，又怎么比得上從小就習(xí)劍的飛廉公子呢？”
    “那個賤民小子憑著姐姐伺候了智者大人才進(jìn)了講武堂，如果讓他拿了第一，豈不是丟盡了我們的臉？”
    “哎，你們不知道，他的姐姐雖然名義上是圣女，其實(shí)不過是巫彭元帥包養(yǎng)的情婦罷了！就是憑著這一層裙帶關(guān)系，這個小子才能爬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
    “是啊，其實(shí)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草包而已。”
    周圍的竊竊私語斷續(xù)傳入耳中。那些觀戰(zhàn)的同窗，完全是一邊倒的態(tài)度。
    他不知道云煥是不是也聽到了這些話——在苦斗中，他看到對手的眼睛里陡然煥發(fā)出了刀鋒一樣的冷芒，似是在一瞬間被激出了殺意。
    然后，他看到一道白虹劃過了天際！
    對手忽然改變了劍路，只出了一擊、就將他手里的長劍震斷！
    以他的眼力，居然根本看不清那一劍的來路。那一劍無影無蹤，如羚羊掛角渾然天成，竟無懈可擊。他被那種巨大的力道逼退了三步，捧著震傷的手腕，怔怔地看著同窗。
    云煥的長劍停頓在他的眉心，握劍劇烈地喘息，眼神兇狠如狼。
    敗了……究竟還是敗了么？
    他站在那里，百味雜陳，一瞬間不知是什么感覺。
    那家伙是想對那群無聊的旁觀者證明，他并不是一個只憑裙帶關(guān)系上位的草包吧？
    “師傅……”他還在失神中，卻聽到對方忽然喃喃吐出了兩個字，眼神里的殺氣漸漸收斂，唇角露出了一絲從未見過的笑意，低聲自語，“師傅，我贏了！”
    師傅？他微微一驚，然而抬眼看去時對方已然轉(zhuǎn)過了頭去，唇角緊抿，恢復(fù)了平日的冷漠平靜，持劍向著場下觀看比武的十巫單膝下跪，表示比試已然結(jié)束。
    他恢復(fù)得那樣迅速，以至于他以為那個含糊不清的稱呼不過只是他的錯覺——
    一如那一剎他看到的云煥臉上的表情。
    然而，多年之后，受盡刑求的人嘴里重新吐出了這兩個字。
    那一刻他才確定：在這個人的生命里、的確存在著一個極重要的人——可是……為什么在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卻是如此痛苦？
    “這種時候不能叫醒他。”飛廉嘆了口氣，然而看到對方的狀況良好，也是心里大大安定，他扯過了柔軟的羽被，想蓋住對方露在外面的手——
    忽然間，他的動作頓住了。
    從背后看去、明顯地看到他整個人都忽然一僵！
    “怎么？”明茉低呼。
    飛廉沒有回答，只是俯下身靜靜審視著沉睡的人，渾身漸漸發(fā)抖。
    “這……這是……”他從咽喉里吐出一句斷續(xù)的低呼，踉蹌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議地看著沉睡中的人，忽然間覺得全身沒了力氣，扶著床榻緩緩跪倒，肩膀劇烈地發(fā)著抖。
    “怎么啦？”明茉嚇了一大跳，用更大的聲音問，搶身上前。
    然后，她也怔住了——
    飛廉緩緩松開了云煥的手：只是輕輕一握，那只手上卻清晰地留下了五個凹陷的手指印！肌肉松軟地塌陷下去，那樣的可怖，仿佛是捏在了一團(tuán)泥土上。
    “怎么……怎么回事？”她脫口驚呼，“你怎么用這么大的力氣！”
    飛廉沒有說話，只是拼命咬住了牙，仿佛極力克制著某種沖動。
    “不怪飛廉少將，”巫真終于開口了，淡淡地看著他們兩人，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我弟弟的身體，已然全部崩潰了。”
    她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云煥的手，移回了被子里。
    ——然而，即便是如此輕柔的動作，依然在他的肌膚上留下了凹陷的印記。
    他身上的肌肉，竟已然如敗絮一樣毫不受力！
    “他……他的手筋……是不是……”顯然剛才看到了什么，飛廉用手撐住膝蓋，努力讓自己的話語不因?yàn)榧ち业那榫w起伏而顫抖，“是不是……是不是已經(jīng)……”
    “是。”巫真靜靜地回答，“手筋腳筋，手肘和膝蓋的肌腱，都已經(jīng)全部被切斷了。”
    “啪”，明茉怔怔站在那里，手里藥囊砰然落地。
    飛廉的肩膀漸漸發(fā)抖，掙扎：“可……可表面上，并沒有傷痕……”
    巫真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對辛錐來說，這并不是什么難事——先剝離了表皮，用極薄極快的刀割斷了筋脈，然后把皮膚蓋回去。這樣，表皮愈合后就沒有絲毫痕跡留下。”
    “……”明茉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呼吸都為之停頓。
    “哈……”巫真的身子也出現(xiàn)了顫抖，忽地冷笑，喃喃，“我弟弟是那種會隱藏痛苦的人，他什么也不會說——所以在我每次去探看他時，還以為他真的受到了關(guān)照！一直到、一直到我把他帶出來時，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
    仿佛回憶起了什么不可承受的事情，她身子一晃，幾乎昏倒。
    明茉迅速抬起手扶住了她，卻在一瞬間發(fā)現(xiàn)圣女的頸中雪白的肌膚竟有多處淤紅，新舊交疊，形狀可怖，仿佛是長時間地受到過某種虐待。
    聰明的貴族少女瞬間明白了什么，淚水隨即涌出了她的眼眶。她緊緊地伸出手擁抱了這個冰雪一樣的圣女，一連串的淚水落在對方單薄的肩頭。
    一直冷靜淡漠的巫真在她懷里不停顫抖，拼命咬著牙克制自己。
    “是辛錐？”飛廉的手漸漸握緊，一貫溫雅的眼里流露出殺意，一字一句地發(fā)出低沉的問話，“是那個家伙干的么？”
    他輕輕托起了沉睡之人的手，那只手軟弱無力的有如嬰兒。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講武堂里的同窗歲月，想起了出科考試時那一場搏殺。記憶中，這只手是靈活而堅(jiān)定的，可以揮出天地間最強(qiáng)的一劍、光芒閃耀如白虹貫日。
    然而……如今，竟然被一個惡毒的爬蟲摧毀了么？
    他霍然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喂——你、你要干嗎？”明茉被這個溫文爾雅的人眼里的殺機(jī)給嚇了一跳，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事，下意識地試圖去阻攔。然而對方只是一動手指，就把她撥到了一邊。
    “沒你的事，明茉小姐。”飛廉頭也不回地冷冷道，“你該回家去了。”
    云煥，你等著——我將把那個人的頭顱提來，放在你榻前。
    好讓你醒來后、第一眼就能看見。
    “飛廉少將……”巫真云燭仿佛也知道他要做什么，掙扎著起身，在背后發(fā)出了微弱的勸告，“你不能就這樣去刑部大牢，如果你殺了——”
    就在這一剎那，她的話中止了——
    因?yàn)橥凰查g，床上一直沉睡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所有人一時間都停止了舉動，回頭看了過來，又驚又喜。
    “你醒了？！”巫真首先開了口，帶著狂喜撲到床邊。
    “救救我……救救我……師傅……”云煥根本沒有看她，只是忽然間坐起，直直地看著上方，舉起雙手伸向了虛空，眼里帶著某種狂熱和絕望，喃喃呼喚，苦痛而絕望——不知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弟弟蘇醒的剎那，她居然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陌生的恐懼席卷而來。
    他、他的眼睛，在剛睜開的一瞬，竟然是金色的？！
    “弟弟，你怎么了？”她試圖抓住他伸向虛空的手，輕聲呼喚著。然而他充耳不聞，手腕上的那道傷痕憑空裂開，竟然流出了血來！
    “殺了我……殺了我啊！”他忽然對著虛空厲聲喊，嘶啞而絕望，“師傅！”
    “弟弟，弟弟？”她吃驚地看著他，一疊聲呼喚。
    云煥還是充耳不聞，只直直地望著虛空，臉上有一種恍惚，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畫面在漸漸湮滅——他不做聲地看著，忽然間崩潰般地往后一倒，重新陷入了鋪滿了羽絨的被褥里，闔上了眼睛，全身不停顫栗。
    所有人都被他驀然爆發(fā)的舉止驚住，一時間室內(nèi)靜默得窒息。
    “弟弟？……弟弟？”巫真試探地俯身過去，低喚。她忽然間僵住了，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的弟弟——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是……是……淚水？
    血紅色的淚，不祥而慘烈，沒等滑落便已經(jīng)消失在空氣中。
    巫真怔怔看著云煥的臉。沉睡中的人眉頭緊緊蹙起、帶著說不出的苦痛表情，牙齒咬在一起，露出近乎猙獰的神色，仿佛咬牙伏爪忍受、等待暴起攫人的猛獸——云燭陡然間覺得陌生，伸出去的手便僵硬在了半空。
    室內(nèi)就陷入了這樣詭異的沉默，只有手腕上的血一滴滴的落下，染紅了一片。
    “他……他怎么了？”終于，明茉怯生生地開口。
    巫真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要怎么說呢？
    飛廉卻已然再度轉(zhuǎn)身，看向刑部方向，眼里有壓不住的殺氣和怒意。
    “飛廉少將！”巫真一驚，失聲阻攔，“請別——”
    明茉也回過了神，顧不得多想，撲過去一把拉住他的手，想奪他手里的劍：“不要去啊……你瘋了么？要是真的殺了那個家伙，你會被——”
    “不關(guān)你的事。”飛廉失去了平日一貫的溫文爾雅，冷冷回答。
    “怎么不關(guān)我的事！”明茉失聲，沖口回答，“你如果死了的話，我、我怎么辦？我會被所有人笑話！會被母親拉去再嫁給另一個貴族！”
    “……”飛廉怔住，看著這個貴族少女。
    “你……還是準(zhǔn)備履行這個婚約？”有些不可思議地，他開口問自己的未婚妻，“那你今日……為什么還要來這里？”
    明茉臉色白了白，咬緊了嘴唇，微微顫抖。
    “婚約當(dāng)然是要履行的。”她低聲回答，眼神在劇烈地掙扎，聲音卻冷靜，“我們巫即一族這次和巫朗聯(lián)姻是大事，不像和沒有根基的巫真一族一樣可以草率對待——如果這一次的結(jié)盟不能順利完成的話，我們兩族都會受到傷害吧？”
    “聽說，我們族長巫即可能很快就要完成伽樓羅的最后制造了……如果那個可怕的機(jī)械落入了巫彭一族手里，元帥的力量就將得到大幅度的提高——這是巫朗大人所不愿意看到的吧？所以……必須要加強(qiáng)巫朗巫即兩族之間的聯(lián)系呢。”
    她淡淡地說著，仿佛是說著和自身毫不相干的話題。
    飛廉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貴族少女——看來，門閥里的傳言沒錯：巫即家族的二小姐是極負(fù)盛名女子，聰明而美貌，敢作敢為、深思有謀，誰娶了都不啻于得了一個大臂助。
    “就算是少將你，也無法抗拒兩族的決定吧？”明茉慘然一笑，抬起頭看著他，“我不信你可以拒絕巫朗大人……你可是這一代巫朗一族里的長房長子啊。難道你真的可以背棄一切，去娶一個鮫人？”
    “……”飛廉沒有說話。
    這個女子是如此聰明，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命運(yùn)走向和最終結(jié)局。
    然而……難道，他的結(jié)局，真的是如此么？
    他心里忽然涌上說不出的窒息感，只覺得堵得難受，恨不得拔出劍來，將層層纏繞而來的無形禁錮一劍劈個粉碎！
    “說起來，我的運(yùn)氣還算不錯了，”明茉微笑著，“飛廉少將的確和我見過的那些紈绔子弟大不一樣呢。”
    “所以，日后還請少將多多關(guān)照。”她微微斂襟，優(yōu)雅地行了一個貴族女子的見面禮，看著自己的未婚夫婿，眼里卻無半分羞澀，而只有蒼涼的笑意，“在以后，我們要共同進(jìn)退，同心協(xié)力，去應(yīng)付無數(shù)復(fù)雜險(xiǎn)惡的爭斗——也請放心，今日這般地跑出來，是我婚前的最后一次任性了。”
    她走過來，伸手?jǐn)r住了他：“所以，請你也不要因?yàn)橐粫r沖動去做不劃算的事情——這會給兩個家族帶來麻煩的。”
    “……”飛廉說不出話來，只是靜默地看著自己的未婚妻——
    這些帝國里出身貴族門閥的女子，自幼都受到過嚴(yán)苛的管教，心里的束縛比男子們更多。那樣復(fù)雜而曲折的心情，已然是讓人無法琢磨。
    自己，難道真的注定要和這樣的女子共渡一生么？
    “讓他去。”
    牽扯不清之間，一個聲音響起來了，模糊地、帶著低沉的冷笑和入骨的刻毒——
    “反正，以他身份……就算殺十個辛錐，也不會有罪。”
    所有人齊齊一驚，瞬間回頭——
    “云煥？！”
    飛廉往門里沖了一步，卻又下意識地站住——在床上緩緩睜開的那雙眼睛是如此冰冷而刻毒，幾乎完全陌生，完全不是他所認(rèn)識的人所有。
    “弟弟，”巫真歡喜不盡，卻又微微蹙眉，“飛廉是好意。”
    云煥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冷冷笑了一笑。那種冷酷的笑意令巫真云燭悚然一驚，竟然忘記了想要說出口的話——弟弟……弟弟那被燙傷的喉嚨，居然可以說出話了？這、這是怎么回事，只不過昏睡了半日，就驟然間痊愈了？
    只有明茉沒有察覺異常，在看到對方恢復(fù)神智的一剎驚喜交集，幾步回身撲到了榻前，張口欲呼，卻又覺得有些靦腆，一句話噎在咽喉里，掙得臉頰飛紅。
    “明茉小姐？”云煥看到了她，似乎也認(rèn)出來了，只是冷笑。
    他的視線落下來，那一瞬，片刻前的那種冷靜和矜持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只覺得心跳得厲害，立刻垂下了頭去不敢對視。
    “和飛廉一起來看我么？真是當(dāng)不起啊。”
    聽出了對方語氣里的冷嘲，她卻不知道該用什么言語來分辯，噎了半日，只用細(xì)如蚊鳴的聲音道：“你……你的傷，還……還好吧？”
    “還沒死。”云煥淡淡道，“讓你們失望了。”
    “弟弟，”巫真終于開口，“不要這樣說話——是我找飛廉少將來商量的。”
    “商量？”仿佛對姐姐還有顧忌，他沒有再反駁。
    巫真臉色白了白，咬著嘴角，這個溫柔沉默的女子仿佛終于做出了某個重大的決定：“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們是絕不肯就此放過云家的了——我們不能再在帝都坐以待斃，必須盡快想辦法離開這里才行！”
    離開？所有人都是一驚，看向云燭。
    “是，離開帝都。”巫真卻是堅(jiān)決地重復(fù)了一次，“一定要離開這個魔窟！否則全家人都會死在這里！”
    “魔窟……”云煥卻仿佛對這兩個字有了反應(yīng)，微微冷笑，不語。
    ——那，豈不正是適合他的所在么？
    “你們準(zhǔn)備去哪里？”飛廉開口問。
    “回西荒去。”巫真脫口就答，顯然已經(jīng)過思考得出了最后的答案，“我們云家本來就是從那里來的，也只能回到那里去。”
    “也好……”飛廉沉吟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來設(shè)法。”
    明茉嚇了一跳，看向飛廉：“什么？難道、難道你真的想送他們出去？”
    “巫真大人說的有理。以如今的情況來看，云家的人走得越快越好，否則……”飛廉聲音低了下去，“我也知道元老院習(xí)慣用什么手段來清除異己。”
    明茉怔住了，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真的、真的就這樣走了么？從此后一輩子都看不到了……怎么可以啊。
    “可這樣的話……飛廉少將，你會被處罰的啊！”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勸阻的理由，用力拉著飛廉的衣角，“請三思吧……說不定、說不定我們可以回去求求長老，讓他們高抬貴手……反正、反正他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長老們還有什么不放心呢？”
    “滾吧。”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她顫抖的話。
    大家都是一驚，發(fā)現(xiàn)出聲的竟然是云煥。
    云煥躺在被褥里，緩緩閉上了眼睛：“你們，立刻滾。”
    “……”飛廉和明茉回頭看著床上的人。
    厚重的被褥覆蓋著傷痕累累的人。經(jīng)過長時間的殘酷拷問，曾經(jīng)鷹一樣矯健的戰(zhàn)士消瘦得可怕，靜靜陷在被褥里，形銷骨立，如此的單薄，一眼看去整張床居然是平的，看不到凸起的人形。
    “別把別人當(dāng)狗一樣來照顧。”榻上的人急促地喘息，語氣已然帶了殺意，“你們……以為自己是誰？”
    “……”飛廉垂下了眼睛，不敢再說話。
    他并不是不清楚同窗的脾氣。六年之前，這個同窗為了克服對酒的恐懼，就曾經(jīng)強(qiáng)迫自己喝下了整整一壇烈酒，因?yàn)閺?qiáng)烈的不適反應(yīng)而嘔吐了一整個晚上，卻一直一聲不吭，甚至不讓同鋪的人發(fā)覺。
    他是那種寧可死、也不會讓自己落入被同情被照顧境地的人啊……
    ——難道……自己如今這樣的舉動，反而把他逼入了死角么？
    “對不起。”他回到了榻前，屈下一條腿，平視著那個人的眼睛，“云煥，請離開帝都吧——哪怕是為了你姐姐和你妹妹考慮，請不要逞強(qiáng)了。算我求你，好么？”
    床上的人沒有睜開眼看他，卻微微吸了一口氣，手指微微一震。
    “要離開帝都的不是我，”云煥閉著眼睛，冷然開口，“而是你們。”
    什么？房間內(nèi)的幾人全數(shù)怔了一下。
    “給我，立刻，離開。”云煥霍然睜開了眼睛，逼視著飛廉，一個詞一個詞的吐出，帶著說不出的殺氣，“帶上我姐姐——立刻離開這里！”
    “弟弟！”巫真脫口低呼，握住了他的手，“你怎么了？”
    然而那只手卻是火熱的，燙的她驚呼一聲松開了手，倒退了三步，驚駭?shù)乜粗采蠠o法動彈的殘廢之人——這、這是怎么一回事？弟弟的身體里……居然仿佛有烈火在燃燒！
    她看到他的手，脫口恐懼地低呼了一聲——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金色的疤痕，從弟弟左手的手腕上延展開來，往著整個手臂、整個身體蔓延！
    云煥一直靜默地躺在那里，然而身體卻在難以察覺地激烈顫抖，似乎身體里有難以形容的劇痛，連說出一個字都讓他痛苦。神智一分分的恍惚，那種痛……那種仿佛地獄火焰灼烤一樣的痛，正在逐步地侵蝕他的內(nèi)心！
    不行……不行……為什么還不能……還不能掙脫這個身體……
    “你難受么？”巫真急急地俯身，想試探他額頭的溫度，“我讓云焰去請醫(yī)生來！”
    “不。”他猛然側(cè)過頭去躲開，低吼，“快走！”
    一個耳光忽然落在他臉上，云燭全身顫抖，俯身看著他，淚水簌簌落在弟弟額頭：“胡說！姐姐怎么能扔下你走？我們是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那個耳光力道不大，卻似乎將他從那種痛苦中打得清醒了一些。
    云煥定定地看著云燭，眼里那種狂暴的神色漸漸平息，逐步地恢復(fù)了平日的模樣。
    “好吧……我們離開。”他從咽喉里吐出低沉的嘆息，努力想坐起來——然而全身散了架一樣的疼痛，雙腿已然全部麻木，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作不到了。
    巫真俯身過去用雙手托著他肋下，用盡全力將弟弟扶起，塞了一個枕頭在他身后，讓他半靠在床頭。云煥平定了喘息，試著抬起自己的手——然而整條手臂毫無力氣的軟軟垂落下來，肘關(guān)節(jié)、腕關(guān)節(jié)全部被粉碎，手指微微屈伸，卻已經(jīng)連握劍的力氣都沒有。
    飛廉和明茉還是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傷勢的可怖，不由失聲低呼，說不出話。
    “呵……呵呵，”云煥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和雙腳，慢慢笑起來了，抬頭看著巫真，“姐姐……你是準(zhǔn)備讓我以這種模樣活下去么？”
    巫真全身激烈地發(fā)抖，仿佛極力克制著失聲的沖動，伸過手去握住了弟弟孱弱顫抖的殘肢：“到了西荒……我們…我們再去找醫(yī)生……不要擔(dān)心，你、你還記得葉賽爾他們么？聽說他們那個的巫醫(yī)很靈，我們可以……”
    “葉賽爾……？”云煥喃喃重復(fù)了一遍，回憶著極遙遠(yuǎn)的童年，神色瞬息萬變，忽地冷笑起來了，“別開玩笑了！那群賤民怎么會救一個滄流帝國的少將？做夢吧……”
    記起了幾個月前在沙漠里的遭遇，他眼里煥發(fā)出了刀鋒一樣的冷芒：“他們，同樣想置我于死地！”
    他低頭看著云燭，嘆息：“姐姐，別傻了。不會有人可以指望……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沒有人，會象十五年前一樣，再來救我。”
    仿佛身體里那種痛苦再次無法抑止地燃燒起來，云煥的手發(fā)出了一陣痙攣般的顫抖，從云燭掌心垂落。血無止境地從他手腕那一道舊傷上涌出，溫?zé)岫鴿駶櫍坪踉噲D用屬于人類的熱度來掩蓋住其下那一道不停蔓延的金色烙印。
    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了，血色遮掩了所有的視野。
    那是……那是無數(shù)尸體的堆疊，無數(shù)廢墟的陳列。
    “你們，必須，離開這里！”他克制著全身的顫栗，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吐出，幾乎是掙扎般地呻吟，“必須，離開……離開這里……”
    ——不離開的話……不離開的話……
    會被一起毀滅掉的！
    他咬著牙，沉默地忍受著那種拆骨剖心般的痛，內(nèi)心有一個聲音在焦急地呼喚著，呼喚著那種可怕力量從這個殘破不堪的身體里誕生，讓他蘇醒過來，重新獲得掌控一切的力量——然而，還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為什么、為什么這個身體……還不能動！
    “你的憎恨和毀滅**還不夠。”
    “你心里還有微弱的溫暖，還有不想毀掉的東西……
    “所以，你還無法解脫。”
    那個神廟頂上的聲音響起來了，在黑暗的內(nèi)心世界中回響，宛如神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