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辟天-第八章 血十字
暮色初起的時候,巫朗府邸的一個院落里卻起了動蕩。
“還沒找到?”飛廉看著滿頭大汗的仆人,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怎么可能?我只不過出去了一趟,好好的人怎么會忽然丟了?給我再去找!每個地方都不能漏過!——找不到晶晶,也別回來見我了!”
仆人們噤若寒蟬——溫雅的公子從來很少發(fā)火,但每次發(fā)火卻必然會有嚴厲的責(zé)罰。一行人連忙又告退,飛廉按捺不住心里的煩躁,干脆起身自己動手在房里一處處翻找起來。
“晶晶,出來!”他一邊打開那些巨大的楠木箱籠,一邊呼喚,“別躲著了!”
碧掌著燈跟在他身后,替他照亮那些陰暗的死角。看著這一片動亂的景象,她的眼神沒有一絲波動:“公子不要急,說不定晶晶不懂事,想念姐姐,偷偷跑回家去了……”
“怎么可能!”飛廉低吼,一掌拍在柜子上,“帝都的城門早上就關(guān)了!她還不大會說話,怎么可能一個人跑回九嶷那邊?”
“是啊,所以晶晶肯定不會跑出城去的,”碧輕輕道,“別擔心,她一定還在帝都——我想過不了幾天,她就會自己找回來的。”
“……”飛廉嘆了一口氣,終于感覺到疲憊,緩緩坐下。
“為什么在這當兒上,晶晶又失蹤了?”他將額頭放入手掌里,喃喃,“事情已經(jīng)是一團亂麻了……”
碧將燭臺放到一邊,端了一杯茶過來,不露痕跡地將話題引開:“很累吧?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了,破軍少將的事,有眉目了么?”
“越來越糟了。”飛廉喝了一口茶,搖頭喃喃,“巫謝說,今晚十巫就要聯(lián)袂覲見智者大人——為了阻止那個破軍爆發(fā)的謠言,他們竟想要滅了云家!”
“滅族?”碧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但神色卻是復(fù)雜的。
“我趕回來見叔祖,想和他再談?wù)劇墒牵惨呀?jīng)離府去往塔頂了。”飛廉將額頭沉入手掌,憂慮地低聲,“碧……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
碧安慰地揉著他的肩膀,感覺公子一貫放松舒緩的肩背緊緊繃著,顯然身體里壓制著前所未有的緊張和焦慮。為什么?就為了那個冷血的同僚么?
她眼里閃過一絲冷意,嘴里卻是溫柔地勸告:“公子,今日也晚了,不如先休息吧,等明日有了新消息再來想對策——巫朗大人一貫看重公子,一定不會對公子的請求置之不理的。何況有巫真云燭在,智者大人那樣寵幸她,多半不會那么容易被元老院說服呢。”
這一番話說得溫柔熨貼,飛廉點了點頭,疲倦地看著美麗的女子在燈下鋪開寢具。
碧雖然只是一名歌姬,但她的溫柔聰慧卻是帝都里那些望族小姐望塵莫及的。自從四年前將她從葉城的星海云庭帶回之后,自己漸漸在感情上愈來愈倚賴她。
當然,一直以來他也承受著極大的壓力——養(yǎng)幾個鮫人奴隸是貴族常做的事,然而一旦對奴隸流露出過分的寵愛,則必然會引起整個階層的恥笑。而他卻因為這個鮫人而遲遲未娶,顯然早已違背了這一條潛規(guī)則。
整個家族,特別是對他寄予厚望的叔祖,一直試圖將這個鮫人從他身邊除去,讓他可以和其他門閥子弟一樣和門當戶對的望族聯(lián)姻——而這次,更是完全不理會他的反對,替他作主定下了和巫即一族的婚事。
飛廉看著她在燈下忙碌,忽地伸過手拉住了她,看著她的眼睛。
“別擔心,碧,”他眼里有平靜而堅定的光,“我不會娶明茉小姐的。”
碧微微抖了一下,卻只是不做聲地將天蠶絲褥鋪好:“先歇歇吧。”
飛廉將手停在她腰間,感覺到了她纖細身體上那一瞬的顫抖,眼里不由露出更多的抱歉和安慰來。他放下茶盞站起身來,從背后輕輕抱住了她,低聲耳語:“不要擔心……我不會讓任何人支配我的人生。
“碧,在蒼梧之淵上時,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知道么?那時候,我想過要逃跑。我不想死在那里——如果我戰(zhàn)死在那里,你又該怎么辦呢?那時候,我想過舍棄軍人的尊嚴、當一個逃兵。”
“對一個戰(zhàn)士而言,面朝敵人倒下當然是最適合的死亡,但……我要的根本不是這些。或許我生錯了地方,生在這個家庭的應(yīng)該是云煥。”
碧沉默著,眼神劇烈變換,有晶瑩的淚水涌現(xiàn)。
然而,背后飛廉的話題卻轉(zhuǎn)移了——
“比起云煥,我經(jīng)常覺得上蒼對我過于優(yōu)待——這讓我對他心懷歉意。
“所有人都認為他狼子野心、為人冷酷不擇手段,都奇怪我為什么把他當朋友——無論從哪個方面看起來,我們兩個都應(yīng)該是死對頭……
“可他們不知道,在第一次去曼爾戈部落執(zhí)行任務(wù),當我因為那個被活埋的小女孩而失控時,卻是他從背后將我打倒在地,阻攔了我繼續(xù)做出瘋狂的舉動!——如果不是他,那時候如此沖動的我,一定會犯下以下犯上的大罪吧?
“我一直不明白那一刻他為何要阻攔我,因為那之前,我也以為我們該是天生的對頭。
“何況,講武堂里我對他幾度示好,他卻一直擺出一副臭臉拒人于千里。
“后來我漸漸明白,他心里應(yīng)該有著某種痛苦……雖然他從未向我說出來過,可我還是能隱約感覺到——特別這一次他從西荒歸來,我覺得他簡直是被某種痛苦由內(nèi)而外的毀掉了。可到底在那里發(fā)生了什么,他卻從未對我吐露一個字。”
“我經(jīng)常想:如果他出生在我的位置上,可能這種痛苦就不會有了吧?
“每次想起他,我都會覺得歉疚。
“——因為我?guī)筒涣怂瑓s又過得比他幸福。”
碧沒有說話,只是聽著他在耳畔自語,眼神復(fù)雜地變幻——五年了,飛廉一直對她無話不談,然而仿佛避忌什么,卻從未談起過云煥。所以直到此刻,她也還是第一次明白、為何他對于這個同僚的生死如此掛懷。那是她所不能明白的、男人間的情義。
飛廉眉間露出淡淡倦意:“碧,我只是個平凡的人,有著一個平凡的愛著的人所有的小小得意。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可以做出什么豐功偉績,我很滿足于現(xiàn)狀,因為我所要的已經(jīng)全部得到了——所以說……我不會愚蠢到失去這一切。”
碧閉起了眼睛,將頭靠在他肩膀上,過了許久才道:“謝謝你。”
她的語氣讓飛廉感到詫異,然而不等他詢問,她已經(jīng)將被褥鋪好,回頭溫婉地對他一笑:“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飛廉在榻邊坐下,一只手拉著她,還想開口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果然已經(jīng)倦意濃濃,一沾到床鋪就困頓得睜不開眼睛。
替他解了外袍,掖好了被角,碧站在榻前靜靜凝視了他許久。
她俯下身,在搖曳的燭光下注視著他的臉,指尖輕輕沿著他的眉弓一寸寸劃過,仿佛要將他的面容深深刻入心里。這個男子是她在帝都里所遇到的唯一不染塵埃的人——在所有人都在名利的泥濘里打滾撕扯時,只有他的羽翼是潔白的。
這樣的人,怎么會活在這個帝都里呢?
和他在一起生活的這五年,是她漫長一生里最美麗最寧靜的時光——寧靜到她都幾乎忘了自己是一個鮫人,忘了自己肩上的責(zé)任,只想永遠在這個好夢里沉睡下去。
然而,好夢畢竟不能做一輩子。
“謝謝你。”她再度低聲,淚水忽然間就濺落在熟睡人的臉上。
不同于陪都葉城的奢靡喧嘩,帝都的夜是森冷而內(nèi)媚的。
入夜后街上空無一人,兩側(cè)朱門緊閉,高墻壁立,將那些徹夜不休的歌吹鎖在了里面。只有巡邏隊的腳步不時劃破寂靜,從皇城的東側(cè)傳到西側(cè),整齊劃一而又機械單調(diào)。
一道碧影從巫朗府邸的暗角掠出,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咦?剛才……是不是有什么東西飛過去了?”巡邏的士兵里有人正不經(jīng)意地抬頭,看到一角青色的衣袂消失在巫姑府邸的高墻后,不由喃喃。
“看錯了吧?哪里有?”同伴定睛看去,卻是空無一物。
“這……”士兵也是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已經(jīng)快三更了,是換崗的時間——可能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了吧?畢竟之后連著幾天都要巡邏,恐怕會把人累趴下。
“不過這幾天又要封城又要宵禁,只怕是有大事發(fā)生。”他喃喃開口,對同伴道,“我們還是都小心些吧……”
然而,就在對話的剎那,黑夜里金光忽地一閃,閃電般照得人須發(fā)皆見!
巡夜的士兵驚駭?shù)靥痤^,看到了高聳入云的白塔頂端重新沉默在夜色里,那只純金之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一開即閉。
天……難道,真的要發(fā)生大事了不成?
碧色的影子掠過了森冷的高墻,悄無聲息地落到了花園里,貼著樹蔭急速潛行,很快便避開了園里值夜的仆人,到達了約定的地方——
然而,高臺上空無一人。
沒來?來人的眼色變了變,身形旋即重新隱沒在陰影里,向著退思閣掠去。無聲無息地落到了墻下,仔細聽了聽里面的情況,伸出手指按照約定的暗號輕叩窗欞。
過了片刻,側(cè)門才吱呀一聲開了。
里面馥郁的香氣隨之涌出,帶著某種淫糜腐爛的氣息。
“怎么沒來?”碧低聲問,然而話音未落,隨即轉(zhuǎn)過臉去避開——閣里出來的人并未穿好衣服,只是隨便披了一件袍子,散開的衣襟下肌膚堅實如玉。
“沒辦法,今晚不巧正好要陪那個老女人。”來人懶散地開口,敞著衣襟,以一種無可奈何的語調(diào)道,“她今天興致好,一直伺候到二更,真是吃不消——睡過頭了,就忘記了。”
月光透過門扉,斜斜映在他身上,鮫人男子身上散發(fā)出某種妖異的魅力。
碧轉(zhuǎn)開臉不敢直視,低聲抱怨:“可你也該預(yù)先通知一聲!萬一耽誤大事了怎么辦?”
“哼。大事?”凌冷笑,薄唇揚起一個弧度,“我還正想和你說,以后你們還是別來找我了——我對你們所謂的大事已經(jīng)沒什么興趣了。”
“凌?”碧吃了一驚,顧不得避忌,抬頭看著他,“你說什么?”
“我說,”凌斜覷著門里,仿佛時刻留意里面的人是否睡醒,口里卻道,“我受夠了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我不會說出你的秘密,你們也別來找我了。”
碧臉色蒼白:“你……要背叛組織?”
“背叛?呵,復(fù)**又何曾當我是自己人?”凌冷笑起來,細長的眼里有譏誚的光,“當年,你還是第一隊的隊長,派我去巫羅府里竊取令符,結(jié)果他們抓住了我,折磨得死去活來——那個時候,誰來救過我?復(fù)**?”
他的語聲半途停頓,呼吸再度急促起來——無論過去了多久,每次一想起巫羅府邸里受到的秘密刑訊,他的血液都禁不住要凝結(jié)。
“那一次巫羅防范得很嚴,我們一時不好派人……”碧蒼白著臉,低聲辯解。
“好了,先不說那次,”凌冷笑,眼里閃出鋒芒,“被送到了這里后,我向你們求救,你們又是怎么說的?——居然要我當這個老女人的面首!”
“這是大營里長老們商討后的決定,”碧低聲道,聲音微微發(fā)抖,“羅袖夫人身居要位,你如果能在她身邊潛伏下來,應(yīng)該能獲得很多重要情報——”
“哈,”凌短促地笑了一聲,眼神透出無盡的悲涼,“是啊,反正那時候,我的琵琶骨也已經(jīng)在刑求中被挑斷了,再也無法戰(zhàn)斗——所以你們就扔下我不管,逼得我為了活下去,不得不用盡一切手段取悅那個老女人!”
他聲音里透出鋒利的刺:“你們把我當什么了?到底是戰(zhàn)士還是娼妓?”
碧說不出一句話,怔怔看著這個多年的同僚——他站在月光里,薄唇上帶著冷笑,臉和身體散發(fā)出一種妖異的魅力,頹廢的華麗和甜美的糜爛,幾乎有一種讓人一眼看去就被吸入其中的力量。
她恍然覺得陌生:這,還是當年那個和她并肩作戰(zhàn)、執(zhí)劍躍于碧波中的戰(zhàn)士么?
五年的帝都生活,竟仿佛由內(nèi)而外地完全侵蝕了他的心!
“凌,我們必須忍耐。”她悲哀地看著他,“有很多復(fù)**戰(zhàn)士,也都是這樣活著的。”
“比如你?”凌冷笑起來,笑容里卻帶了某種復(fù)雜的意味,緩緩搖頭,“不,不一樣的——飛廉對你如何,你自己心里知道。”
碧身子猛然一顫,沉默下去。
“回去罷,我不管你有什么‘大事’——這已經(jīng)與我無關(guān)了。”凌笑了笑,在月下扯了扯滑落到肩頭的長袍,“我不再是復(fù)**一員,我的死活也不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你快走吧,趁著沒有驚動旁人。從此不必再來找我。”
“凌!”碧無可奈何地看著他,“你真的要叛離組織、跟了那個老女人?”
“比起組織來,那個老女人未必不好。”凌冷笑,眼里一瞬掠過復(fù)雜的情緒,“至少,她救了我的命——五年來,她給了我醉生夢死的生活。無論白天如何,但每到晚上,跟她在一起、我就可以忘了以前的一切。”
他忽地笑起來,笑得曖昧:“知道么?羅袖夫人,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他俯過身,幾乎是耳語般地在她耳畔開口:“碧,你比起她來,還差得太多。”
這種惡意的挑釁,終于讓碧忍無可忍地蹙起了眉頭,往后退了一步。她轉(zhuǎn)開頭去不想看見眼前的人,喃喃:“凌,你簡直無可救藥!”
“是么?”凌低低笑了起來,“很骯臟,是不是?”
他忽然轉(zhuǎn)了語氣,厲聲:“可是,你有什么資格指責(zé)我?——我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似乎被逼到了絕路,碧后退了一步,臉色蒼白,卻斷然從袖中拔出了一柄短劍,抬起頭來看著他:“好!凌,既然你決意叛離,就該知道復(fù)**里對叛徒的裁決!”
她揚起了頭,眼里露出苦痛卻決斷的光,手里的劍如同閃電刺向凌的心口。
劍風(fēng)襲來,肩頭那一襲長袍被獵獵劍氣逼得飛起,凌卻只是站在那里,沒有回避也沒有呼救,看著那終結(jié)一切的一劍,唇角反而露出某種譏誚和解脫的笑意來。
“啪!”就在劍抵住他胸口的一瞬,一物從窗內(nèi)急擲而出,撞上了劍鋒。
“來人!快來人!有刺客!”
房內(nèi)忽然傳出了驚呼,羅袖夫人在這一刻扔出了一個香爐,隨即大聲疾呼,拉動了室內(nèi)警訊用的響鈴。整個花園登時驚動,燈籠火把紛紛燃起,四處都有人奔來的腳步聲。
“不好!”碧低呼了一聲,眼看就要被包圍,也顧不得凌,一回身閃電般掠了出去。
凌站在月色里,長衣當風(fēng),卻仿佛怔住了。
“夫人、夫人!你沒事吧?”只是短短一瞬,侍從們便已經(jīng)趕到,伏在門外氣喘吁吁地請命,“刺客在哪里?”
凌微微一震,手指下意識地握緊。
卻聽室內(nèi)夫人緩緩嘆了口氣:“沒事,只是方才夢魘了而已。”
“啊?”外面勞師動眾趕來的侍從面面相覷,松了口氣紛紛退下。但總管感覺房子周圍有外人來過的跡象,心里不安,還是吩咐一干人等圍繞在高臺下嚴密防衛(wèi),以備不測。
所有人都退去后,退思閣又恢復(fù)了一片寂靜。
風(fēng)有些冷,月光斜斜地灑入,令昏暗甜糜的室內(nèi)都平添了一分清朗之意。凌站在那里,卻一動也沒動,扶著門框,仿佛垂首想著什么。
“哈,哈……”他的臉色漸漸變幻,忽地低聲笑了起來,“你聽到了?……還是你一早就知道?你把我?guī)Щ氐鄱嫉臅r候,就知道我是復(fù)**的,是不是?”
室內(nèi)沒有回答,垂落的重重帷幕里一片昏暗,透出**的甜香。
凌霍然回頭:“為什么?為什么剛才不讓他們把我抓起來?還是——”
他冷笑起來:“還是,準備把我送回巫羅那邊去?”
嚓,輕輕一聲響,一道亮光從帷幕里劃過。燭影搖紅,映照出一張雪白的貴婦的臉,羅袖夫人點燃了床頭的銀燭臺,又將它放回了床頭,讓燭光籠罩自己的臉。
她還是平日那般神色,躺在巨大而柔軟的靠枕上,長發(fā)如同水藻一樣披拂在豐腴的肩臂上,臉上有縱情聲色后的疲憊。她抬起手去剔亮燭芯,根本沒看站在門口的凌:“外面風(fēng)大,關(guān)了門進來吧。”
凌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卻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著什么。
他并沒有關(guān)上門,只是虛掩上,然后回身走回到榻前一丈之處站定,定定地看著她——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她會說什么。
“凌,你知道我最恨別人說我是老女人。”羅袖夫人伸手拿了一杯擱在案上的殘酒,靜靜地開口,臉上喜怒莫測,“其實論年紀,你可比我多活了上百年呢。“
“……”他沉默著。
“很厭惡么?”羅袖夫人躺回了榻上,拉動警鈴的繩索就在手邊搖擺,譏誚,“我還一直還以為,你也是很享受的呢——你真該去演戲。”
他還是沒有回答,想象著她如何拉下警鈴,讓蜂擁而入的侍從將他拿下。她權(quán)傾一時,角逐**只不過是彌補空虛的一個游戲,她有的是年輕英俊的奴隸,有的是愿意拜倒在石榴裙下以求出人頭地的面首——在之前、之后,他都不會是獲得特權(quán)的一個。
然而,她只是逗弄著那根繩索,并未有絲毫憤怒之意。
沉默的對峙在繼續(xù)——她到底要怎樣?
“你到底想怎樣?”然而,率先問出這句話的卻是她。
仿佛是再也無法保持表面上的平靜,羅袖夫人忽地坐起,冷冷地盯著自己的男寵,眼里發(fā)出一種恨恨的光來,幾乎是咬著牙:“說啊!你到底想怎樣!——你說不想回到復(fù)**那里去,但在那時候卻又不躲閃!你是故意激怒那個女的,想死在她手里的吧?你昔年是為誰變的身?”
凌看著這個如母獅子一樣的憤怒女人,眼里漸漸有驚訝的神色——她竟然是明白他的,這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詫異和隱隱的恐懼。
她實在是一個聰明的女人。
然而,這一場對峙里,終究還是她先輸了。
“你到底想怎樣!”一種說不出的憤恨和嫉妒涌上心頭,羅袖夫人終于克制不住內(nèi)心的波動——這種崩潰般的情緒、在白日里看到他從高臺上跌落時已經(jīng)有過一次。
仿佛是承認了自己的失敗,她用力將酒杯對著那個一直沉默的人砸了過去,聲音起了顫抖:“說話!你到底想——”
他用行動代替了回答。
燭影劇烈地搖晃,黑暗里,他忽地向帷幕里俯下身,低頭吻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隨即嘆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回應(yīng)了他——這讓她自己都有些詫異:她幾乎記不起初婚之后、自己還曾這樣閉著眼睛吻過別人了。
酒的甜味和醉意彌漫在兩人舌尖。這次的吻,似乎和他們以往經(jīng)歷的都有所不同:那不再僅僅是一種占有和狂歡,而是帶著某種痛楚的尖銳,長得令彼此窒息。
“我……想留下來。”凌直接將話語含糊地吐入她的唇齒之間,“一直……這樣下去。”
一直這樣下去吧……一個象他這樣的鮫人,還能怎樣?
最好的結(jié)局,無過于此罷。
深夜的白塔頂上一片冷寂,冷月照耀著匍匐一地的黑色長袍。一共八位。
除了戰(zhàn)死的巫抵和被軟禁的巫真,元老院十巫盡數(shù)聚集于此,靜靜匍匐在神廟外,等待著九重門里的最終答復(fù)。
畢竟年紀大了,只跪了一個時辰,領(lǐng)頭的巫咸便感到膝蓋割裂一樣的痛——建立帝國一百年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他還沒有受到過今日這般的折磨。
而隨在后面的軍政兩大臣:巫彭和巫朗也是同樣僵硬著身體,額頭有冷汗凝聚。
沒有了傳話的圣女,他們只能靜靜等待那一個神秘的聲音直接響起在心底,宣告最后的結(jié)果。然而,誰都不知道聽了他們的稟告,那個黑暗里的神秘智者又會做出怎樣的回應(yīng)。
“破軍現(xiàn)世,天下大亂,須盡快族滅云家”——他們是這樣稟告的。
當然,他們也提出了單獨赦免云燭——他們沒有愚蠢到要把智者大人最寵愛的圣女也拉下水的地步。然而,智者大人剛剛在幾天前赦免了云煥,這么快就請求他改變決定、顯然也也是對權(quán)威的一種冒犯。
凌駕于云荒之上的元老們,此刻都在寒冷的月下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最后的宣判。
終于,濃重的黑暗里,那個凌駕一切之上的聲音響起來了,直接透入在座每一位長老心底——
“……特許爾等……族滅……破軍。”
“殺,無赦!”
十巫都退去后,白塔頂上又恢復(fù)了慣有的寂靜。
天風(fēng)從空蕩蕩的廣場上掠過,神廟頂上的檐鈴發(fā)出冷寂的聲音。自從兩代圣女先后被逐下白塔后,這個萬仞高的白塔頂上便再也沒有了人的氣息。
黑暗的神殿里,水鏡微微蕩漾。
一雙金色的眼睛忽然間映照在黑暗的水上,一瞬不瞬——與此同時,塔頂?shù)淖罴舛耸⒎懦隽司薮蟮慕鸸猓瑒x那照徹了整個帝都!
“來了……就要來了呀……”
凝視著水鏡里的景象,模糊的聲音在黑暗里響起,帶著說不出的狂喜。
黑暗里,波光離合的水上,隱約映出一對披著黑色斗篷的夜行者,正沿著長的看不到頭的道路、穿過重重寒氣和霧氣向著水鏡外走來。
金光大盛的剎那,帝都的最外城里有一對夜行者仰起了頭。
“奇怪的感覺……”那個藍發(fā)的男子喃喃低語,審視著重新隱沒在夜色里的白塔,“剛才,似乎是有誰在看我們……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么?”
旁邊的同伴沒有說話,只是在風(fēng)帽底下笑了笑。她有著一頭雪白的長發(fā),長及腳踝,在夜風(fēng)里微微飛揚。
“走吧,蘇摩。”她靜靜的笑,轉(zhuǎn)身,“他等不及了呢。”
帝都伽藍城的格局是方正的,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平定天下時,就令當時最著名的匠作大師仰廈堪輿風(fēng)水,界定南北,以求在鏡湖中心建造新的帝都。仰廈不負厚望,歷時三年,遍閱典籍和水文資料,完成了伽藍城的設(shè)計,再經(jīng)過七十萬民夫的五年勞作,終于在這樣一個孤島上建起了一座前所未有的恢宏城市。
這座閃耀在云荒心臟位置上的巨大城市,見證了整個大陸七千年來的風(fēng)云變幻,空桑人在《**書?考工記》里是這樣描繪的——
“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有三城,九經(jīng)九緯,經(jīng)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日市一夫。朝中前塔后殿,塔高六萬四千尺。王居其上,俯瞰天下。”
按照這樣的設(shè)計,帝都伽藍城九里見方,每邊設(shè)置三門,城中設(shè)有三道城墻(即鐵城、皇城和禁城),縱橫各九條道路,南北主干道寬度為九條車軌。東面為祖廟,西面為社稷壇,前面是朝廷宮室,后面是市場和居民區(qū)。朝廷宮室市場占地一百畝。禁城中的格局是白塔在前宮殿在后,塔高六萬四千尺,皇帝居住在塔頂,俯瞰著云荒大陸。
帝都內(nèi)阡陌交錯,街道井然有序。朱雀大街是貫穿帝都三城的中軸,從鐵城的南正門明德門開始,穿過皇城直抵禁城的承天門,一共和九條東西走向的街道相交,其中包括了另一條橫向貫穿帝都的玄武大街。
鐵城里寂無人聲,每個街坊都緊閉著門,沉沉地仿佛是一個空城——帝國制度嚴苛,外圍鐵城在入夜后便要宵禁,集市不再開放,街上不許行人,百姓早已入睡。
而此刻,這兩位夜行者就站在朱雀大街的第一個十字路口。
他們在極慢極慢地前行,臉色凝重,似乎將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腳底,每一步踏出都非常費力。仿佛夜色里有看不見的絲線浮動在空氣里,千絲萬縷的扯住了那兩個人。他們每前進一步、都仿佛是在用了極大的力量扯斷那些線,空氣中發(fā)出若有若無的撕裂聲。
到那個十字路口不過幾十丈的距離,他們卻用了半夜的時間。
“很棘手呢……”白薇皇后喃喃,抬頭看了一眼夜色中的白塔,“真想不到,過去七千年了,他居然還有力量布下這樣強大的封印結(jié)界。”
“是九障么?”蘇摩低聲問,靴子踏出,已然站到了第一個十字路口的中心點。
他忽然間憑空側(cè)身,單手探出,按上了地面——他的指尖有無形的光激射而出,瞬間透入了朱雀大街和延平巷交叉的中心點。蘇摩的手指迅速地在地上劃出一道弧線,將中心點圈入其中,倒轉(zhuǎn)手掌平拍其上,低喝:“破!”
在他手掌拍上地面的剎那、整條朱雀大街忽然間發(fā)出了暗紅色的光!
有細細的紅光從地底透出,仿佛有什么被驟然觸動了。那條驟然燃起的血色之河一直通向緊閉的皇城城門,然后朝著白塔的方向無盡延伸。
在蘇摩破解開第一個屏障的瞬間,仿佛白塔底下有什么被封印的力量涌出來了,那種紅色在那種力量的推動下再度翻涌起來,從塔的方向他們洶涌而來。暗紅色的光化成了一支利劍從地底射出,直撲第一個十字路口上的兩人!
“好!”白薇皇后低低喝采,搶身上前。
在地底紅光撲來的瞬間,白薇皇后雙手虛合胸口,然后忽然展開——手心里畫出了一枚六芒星的符,符中煥發(fā)出耀眼的亮光,白衣白發(fā)的女子忽然化成了一團白光,形體迅速湮沒。那地底的暗紅血色之箭迅速刺到,卻在白光中無聲無息消失,如冰雪一樣的消融——
然而,仿佛同時承受了極大的力量,白光苦痛地一顫,陡然也消失了。
“噗”,白光消失后,白薇皇后猛然往前沖出一步,單膝跪倒在街心,抬起手捂住了心口,身體在月光下微微顫抖。
蘇摩眼神變了變,最終還是俯下身去將手放到了她面前。然而白薇皇后并沒有站起,只努力平定著喘息,忽地抬起了右手,按在了眉心,閉上眼睛,咽喉里吐出一種奇妙的吟唱。
蘇摩眼神霍然一變:這是……?
白薇皇后一直寄居在白瓔的身體里,對于操控這個身體并非游刃有余。然而,自從她吐出第一個音開始,她仿佛完全成了這個軀體的主人——微微開闔的嘴唇里吐出上古久已失傳的歌謠,召喚著天地間某種神圣力量,按在眉心上的右手上發(fā)出奇異的光華,幾乎奪走了月的光彩。
——那,是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后土神戒!
無名指上的血脈通向人的心臟,而將心和腦聯(lián)結(jié)起來,全身的靈力便能凝聚在一點。
在后土神戒上的光芒最盛的剎那,白薇皇后低低喝了一聲,手指離開了眉心,迅速在虛空中劃出了一個十字星的光之符咒——“封!”
她跪在地上,雙手同時下壓,交錯著按在街心。
喀喇喇……一聲悠遠的裂響,仿佛地底下有某種力量被暫時擊退了。那一道紅光被后土神戒上的白芒所壓,仿佛一條蠕動的血蛇,一寸一寸的往后退去,漸漸重新蟄伏回地底,街道的裂縫也隨之緩緩封閉。
最終,光芒消失在街道的盡頭,一切終于安靜了。
“好了……”白薇皇后用手支撐著身體,看著漸漸消失在指間的白光,喃喃,“居然、居然動用了塔底下的‘那種力量’啊……看來,他自身的力量的確已經(jīng)衰竭到一定程度了呢……”
然而,她的精神力似乎也出現(xiàn)了短暫的衰竭,她恍惚地盯著地面,長時間地一動不動。有什么東西……有什么東西,正在黑暗的最深處蘇醒過來……
她身形忽然間有了短暫的顫抖——那種顫抖是由內(nèi)而外的,似乎心底有一塊柔軟的地方忽然被重新觸動,引發(fā)了微微的、依稀的痛意。
蘇摩在一旁冷冷看著她——這個女人在月下戰(zhàn)斗,以最熟悉的面貌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種感覺實在是太詭異了。很多時候他都會有一種奇妙的憎恨。
“這個身體……太難用了。”片刻,白薇皇后回過了神,低低的喘息,看著鎖骨上那一處流血的傷口——剛才,在地底紅光射出的瞬間,她已經(jīng)展開結(jié)界反擊,然而這個身體卻不聽指揮,腦中的想法傳到肢體上時,動作已然慢了一拍。若不是后土神戒保護著主人,她恐怕已經(jīng)被九障重傷。
“本來也就不是你的。”蘇摩淡淡道。
“呵,”白薇皇后看著肩膀上留下來的血,臉上露出復(fù)雜的神色,“現(xiàn)在就算讓白瓔她自己來,也恐怕不能適應(yīng)吧?——這個身體,已經(jīng)變了。”
她在月下伸出手來,那只手影影綽綽投射在地上,居然是介于有和無之間。
“蘇摩,是你用星魂血誓改變了六星的軌跡,改變了她。”白薇皇后回手止住血,感受著千年未曾感受到的人血的溫暖,回望此刻身側(cè)的同伴,眼神復(fù)雜——這個瘋狂的傀儡師用“一半”的生命作為交換,讓星宿脫離了冥星的星域,以他自己的血注入她體內(nèi),凝聚出了新的身體。
然而,這個身體卻也是介于生和死之間,只得“一半”。
白薇皇后抬頭看著帝都的夜空,漆黑的夜幕里懸掛著亙古不變的皓月,一如七千年她最后閉上眼睛的一刻——然而,星辰的流轉(zhuǎn),卻早已不同。
她能看到碧海上的那顆海王星——那是象征著“自由”的星辰。然而,這顆星的力量,卻是在七千年后才達到了光芒的頂峰!
掙脫奴役,掙脫禁錮,掙脫力量的極限……到最后,竟然掙脫了宿命的束縛。
那一瞬間,皇后微笑起來了:“蘇摩,你具有純煌沒有的非凡勇氣——所有一切的預(yù)言和宿命,都將因你而打破!”
那是她第一次對這個新海皇流露出如此贊許的神色。空桑的開國皇后伸出手來,手指上的后土神戒在月下奕奕生輝——她的手觸碰到了蘇摩眉心的那個火焰狀刻痕,然后觸電般地彈開。
她眼里神光流轉(zhuǎn),微微嘆了一口氣:“果然……不可知的變數(shù)還在蟄伏。本來我可以看到你的宿命:你的命運本該是那樣終結(jié),而白瓔的命運也有定數(shù)——可是,狂妄悖逆的海皇啊,你打亂了天宮,所有的預(yù)言都在那一刻化為了灰燼。”
化為了灰燼么?蘇摩微微側(cè)過頭,想起了雪山上那個苗人少女給他的占卜。
他的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
——那樣精準洞徹的判詞,于今,都已經(jīng)化為了灰燼。
“只希望,我的血裔能有你一半的勇氣……”白薇皇后嘆息著,反手壓在心口,似是在對身體里的某個人喃喃自語,“為什么還不醒來?還沒有做出最后的決定么?”
蘇摩沒有回答,只是回身望了那座白塔許久。
“不要催她,在命運轉(zhuǎn)折時,她會做出自己的選擇——”他忽然開口,語氣淡漠,“你并不了解你的血裔……她一直都很有主見,并會不顧生死地去維護。”
白薇皇后愕然——那,還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傀儡師嘴里聽到對那個人的評價。
他不再停留,而只是在夜色里朝著第二個十字路口走去。
空氣里布滿了無形的結(jié)界,封阻著他的腳步——這種封印的“屏障”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令他和白薇皇后這樣的不世出高手都不得不用盡了全力才能向前。第一個“障”已經(jīng)破得如此費力,那接下來的八個結(jié)界,想必會越來越難吧?
他抬起頭看著白塔,卻仿佛在看著遙遠得不能再回去的往日。
即便是九障堅不可摧,依然還有一重重突破的機會——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孤寂而平淡的日子,他生命里唯一一段接近陽光的歲月,一旦過去,便是再也、再也無法回來了。
再回首是百年身。
三更,斷金坊里走出了一條人影,悄無聲息地沒入黑夜。
傍晚收工后,冶胄一個人私自留在了迦樓羅艙室里,躲開了檢查的人,一直呆到了半夜才偷偷的出來。回來的路上一路無人,然而在從延平巷走出時,他吃了一驚——那樣深的夜里,寂無一人的大街上居然走過來兩個披著黑色斗篷的陌生人!
帝國刑法嚴苛,鐵城一直有宵禁令,入夜之后街上不許百姓行走。這兩個人不是巡邏的士兵,也不是緊急入城報訊的,那……到底是誰?
冶胄只覺的全身沁出冷汗,下意識地貼墻倒退了一步,迅速躲回了陰影中。
——今日這樣的行為,如果被帝國發(fā)現(xiàn)了,便是死罪!
冶胄躲在街角的陰影里,看著那兩個人腳步緩慢地穿過了十字路口——他們一先一后,走得極其緩慢,冶胄原本有足夠的時間逃走。然而他一動不能動,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兩個人的動作,看到一道又一道光在暗夜里燃起又熄滅。
這……這是什么東西?是最新的武器么?
這兩個人,居然能赤手就發(fā)出火焰和光束來!
“嗯?”其中一人忽然停住了腳步,頭也不轉(zhuǎn)地低哼了一聲——冶胄的心跳的厲害,然而腳步卻無法挪動。不可能……那么遠又那么黑,他怎么能看到自己呢?
“殺了吧。”那個藍發(fā)的夜行者喃喃,豎起了手掌,一道極細的光忽然間割破了黑夜!
唰的一聲,冶胄只覺得呼吸一窒,眼前忽然一片空白,整個人失去了重量。
“叮”,輕輕一聲響,他重重跌落在地上,呼吸又重新開始繼續(xù)。
“蘇摩,住手。”那個銀發(fā)的女子在千鈞一發(fā)之時揮劍斬斷了那一根細細的光線,輕聲勸阻,“這不是滄流的士兵。”
“可他看到了我們。”蘇摩冷冷,“會告密。”
“那就消了他的記憶——”白薇皇后反駁,“或許,我們早該使用隱身術(shù)。”
蘇摩眉間已經(jīng)凝聚起了怒意:“開什么玩笑!和這個該死的九障抗衡之余,還有力量同時使用別的術(shù)?”
“所以說,我們只有夜里避開人上路。”白薇皇后堅持,“可他只是個普通匠人,消除他的記憶即可,何必殺人。”
她俯下身,將手按在了冶胄的眉心。
她的手是如此的冰冷,讓冶胄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驚懼的往后退縮。然而看著近在咫尺的女子,他忽然間便有一種恍惚感——這、這是誰?真是象啊……這種氣質(zhì),這種感覺,為什么竟有些象他深心里傾慕了多年的那個人呢?
云燭……那兩個字仿佛迅速安定了他的心,他在昏迷前的一瞬失去了恐懼。
“這個人,似乎認得我?”在接觸的瞬間感覺出了對方的情緒變化,白薇皇后略微吃驚地喃喃:他在說“云燭”——是巫真云燭么?她心里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抬起頭望著暗夜里的白塔,眼神微微變了變。
白薇皇后直起身,忽地看到了對方手里的一卷東西,臉色一變:“營造法式?”
蘇摩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個工匠手里的東西,用引線遙遙翻頁,冷笑起來:“普通匠人?普通匠人會帶著迦樓羅的制造秘笈么?”
不過他并未再度流露出殺氣,只是翻了翻,便將那本書扔了回去,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走吧,讓他們?nèi)フ垓v好了——沒有了如意珠作為力量的來源,迦樓羅是無論如何也飛不起來的,我倒想知道他們用什么作為力量之源來駕馭那個機械?”
他從袖中摸出了那一顆寶珠,純青色的光華在手中流動,帝都夜風(fēng)一瞬都變得濕潤。
將靈珠握在手里,蘇摩仿佛閉目感知著什么,神色沉靜。
龍……現(xiàn)在,你在做什么呢?
鏡湖底下那一場大戰(zhàn),是否已經(jīng)結(jié)束?
在海皇握緊如意珠的剎那,鏡湖底下發(fā)出了一聲悠遠的龍吟。
戰(zhàn)后的廢墟上,無數(shù)鮫人正在清理著戰(zhàn)場,忙碌而有序。巨大的龍逡巡于子民的頭頂,卻顯得心神不安,不時的仰頭看向水面——有某種預(yù)感,水面上那座城市里正在發(fā)生某種不祥的事情。
那種預(yù)感仿佛繼七千年前星尊帝發(fā)動血戰(zhàn)后,那種殺戮的力量又一次重新覺醒!
海皇……你不顧一切的去了那個帝都,此刻,又在做什么?
如意珠是聯(lián)結(jié)龍神和海皇的紐帶。地面上的黑夜里,海皇將靈珠握入手心的那一剎,仿佛有了某種溝通,盤旋在大營上空的龍神忽地抬起頭,望著水面吐出了一聲嘆息。
不好!這種預(yù)感……那個在暗夜里前行于帝都的人,只怕是……
龍吟令所有鮫人戰(zhàn)士都一驚,單膝下跪。復(fù)**的統(tǒng)領(lǐng)炎汐和長老們從帳篷里走出,恭謹?shù)母┥碓诟吲_上,等待著神的旨意。然而,龍神只是看了頭頂一眼,復(fù)又沉默下來,片刻后仿佛做出了一個決定,巨大的金色尾巴一擺,旋即消失在鏡湖深處。
“我必須離開……這里就交給左權(quán)使了。”龍吟消失在水里。
“龍神!”長老們失聲驚呼,眼看著驟然降臨的神袛又驟然離去。
日前滄流帝國的靖海軍團圍攻鏡湖大營,那一役聲勢之大,兵力之猛,簡直前所未有。一戰(zhàn)后復(fù)**傷亡慘重,如果不是得到空桑人的支援、可能已然全軍覆沒。那一場大戰(zhàn)接近尾聲的時候,龍神忽然從天而降,咆哮著操縱水的力量,在瞬間形成了類似“天眼”的巨大漩渦,將殘余頑抗的滄流軍隊一剎擊潰。
無數(shù)的鮫人戰(zhàn)士看到了這夢幻般的一幕,紛紛俯身在地,仰視著頭頂盤旋的金色巨龍,發(fā)出了千年期待后的驚喜呼聲。
——然而,微微令人失望的是、海皇并未隨著龍神一起返回。
他們的王……在這個時候,又去了哪里?
那個黑衣的傀儡師,有著無比強大力量和無比黑暗心靈的王,為何總是獨斷獨行,從不顧及子民和族類?
鏡湖的中心,卻是沒有一滴水的。
奇異的光籠罩著水底,虛幻的結(jié)界下浮動著一個虛幻的城市,恢宏而廣大:城墻、城門、街巷、宮殿歷歷可見,和地面上的伽藍帝都宛如孿生,如霧氣一樣隱約可見卻不可觸摸。
“啊……太無聊了!”城門口抱膝坐著一個少女,喃喃的自語。
“太無聊了太無了太無聊了!”她終于大叫起來,“臭手!你到底好了沒有!”
無數(shù)的魚類在她身邊游弋,看她半天不動,小心翼翼的靠近,用小小的嘴巴在她的肌膚上啜來啜去,弄得她咯咯直笑。然而忽然間爆發(fā)的這一喊,讓一群魚刷拉一聲游開。
“那笙姑娘,不要心急。”忽然間水流有了異常,有人輕聲安慰。
那笙不抬頭也知道,是那位美麗的赤王又過來看她了——這些日子以來,除了炎汐會從遠處的鏡湖大營偷偷來陪她一會,也就只有紅鳶才會來理睬她。
“那個臭手,到底什么時候可以把身體拼回去啊?”她不耐煩地抬頭,問紅鳶,“我在這里坐得屁股都痛了!無聊死了……水底除了魚什么都沒有,你們的那座城市我又進不去!——我想早點去葉城,不想再呆坐著了!”
“皇太子殿下還在恢復(fù)中。”紅衣的女子低頭笑著回答,好聲好氣,“那笙姑娘,稍微耐心等一下吧——也不知道為什么,殿下這次只是出了一劍、卻衰竭得厲害。”
想起了那一日真嵐那一劍,那笙顫了一下:“嗯,那一劍實在嚇人……”
那笙郁悶地伏下了身,抱著膝蓋,無聊地搖晃著身體:“我……我總是覺得害怕啊!那個時候的臭手…變得不象他了……反而象…象……”
她努力回憶著,忽地抬頭,眼神驚惶:“象我在那面鏡子上看到的東西!”
“那面鏡子?”赤王吃驚的反問。
“嗯!”那笙不再搖晃身體,全身緊繃,睜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在星尊帝地宮的寢陵里有一面鏡子!我……我在那個鏡子上……看到了……看到了……”
她遲疑了許久,最終嘆了口氣,身體軟了下去:“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
赤王詫異的看著這個佩戴著皇天的少女——一直以來,她都不知道為何只能和帝王之血呼應(yīng)的皇天神戒,居然會接納了這樣一個異族少女。看來,這兩者之間,的確也是有著深厚的宿緣吧?就如她居然可以進入星尊帝的寢陵,看到一切一樣。
那笙繼續(xù)喃喃:“不過那個時候,臭手一定也看見了吧……所以臉色才會變得那么難看。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拉下臉來。”
真嵐皇太子也變了臉色?赤王一驚,隱約覺得不安。
“沒事,再過幾天皇太子應(yīng)該就可以恢復(fù)了,”她只好這樣安慰那笙,輕輕撫摩她的肩膀,“很快就能帶你去葉城,解開下一個封印了。”
“葉城!”那笙眼里露出了興奮的光——那是云荒最繁榮的城市,她在中州時候就已經(jīng)聽說過,早已神往了多年。
那里,不僅有她需要解開的第四個封印,更有無數(shù)新奇熱鬧的東西。
“哎呀!讓臭手快點好起來吧!”她跳了起來,急不可待,“我等不及啦,三天后他如果還不能走,我來把他打包帶上路也行!”
“呃……”聽到堂堂的皇太子被如此輕視,赤王也是有些尷尬。
然而,話音未落,水流忽然起了變動,仿佛有什么在水底潛行而來。那笙立刻扔下了紅鳶,歡喜地跳了起來,迎上去:“炎汐,是你來了么?”
——這幾日她呆在鏡湖水底,雖然無法進入無色城也無法留在復(fù)**大營,但每日里炎汐總是會抽出時間來看她,以免這個天性活潑的少女無聊。
然而,那急遽卷來的水流卻是出乎意料的強大,在一瞬間就把那笙掀翻在地!紅鳶也是好容易才穩(wěn)住了身形,抬起頭,忽然就愣住了,兩人同時脫口而出:“龍!”
鏡湖的水忽然變得詭異,急速地涌動,繞成了一個無形的漩渦,仿佛龍卷風(fēng)一樣從遠處席卷而來。那個漩渦在她們面前停下,那笙驚駭?shù)靥ь^——身周的魚群早已遠遠避開,頭頂?shù)乃锔又粭l巨大的金色的龍,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她們,微微擺了擺尾巴致意。
那笙看著這條在蒼梧之淵見過一次的龐然大物,吃驚:“咦,你……你來這里做什么?”
不會是來找空桑人麻煩的吧?——然而,龍神沒有回答她,只是看著紅鳶,低沉的語音回蕩在萬丈水下:
“赤王殿下,我想見你們的皇太子真嵐。”
虛無的城市里一片寂靜。
從鮫人鏡湖大營回來的冥靈戰(zhàn)士一回到城市,就重新分解為虛幻的靈,紛紛歸入了一望無際的白石棺中,積聚靈力準備進行下一輪的戰(zhàn)爭。諸王紛紛安靜退避,不敢驚擾疲倦歸來的皇太子,連一貫喜歡訓(xùn)導(dǎo)皇太子的大司命都捧著辟天長劍離開。
斷臂支著腮,頭顱正在金盤里小憩,眉間有極疲倦的神色——
不止是因為那一劍帶來的力竭,更因為心力的交瘁。幾日之前,他剛剛做出了那樣的選擇:讓海皇跟隨妻子而去,自己帶領(lǐng)軍隊前去支援復(fù)**鏡湖大營,擊退來犯的靖海軍團……將所有該做的都做完后,隨著那一劍的揮落,他只覺全身的力量也隨之消失。
如果能一直這樣睡下去就好了……真希望就一直這樣睡著,什么事也不去想,不要再去面對那數(shù)不盡的國仇家恨、社稷蒼生。
那些東西,其實和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不過是西荒的一個牧民少年。
“快逃!”睡夢里,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恐懼而驚慌,“快逃啊!”
——是誰……是誰呢?那樣的遙遠而熟悉。
“真嵐,快逃!快逃!”那個女子的聲音在耳畔,居然是在呼喚他的名字,絕望而恐懼,“帝都里的那些人來了!不快逃的話……不快逃的話……”
話音截然而止,他看到一條白綾勒住了那柔白的咽喉!
“母親!”他終于看清了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失聲驚呼,返身狂奔——垂死的人卻張開了手掌,拼命搖晃,面目扭曲:“快、快逃啊!真嵐!如果被抓回去……如果被抓回去的話,你、你就會被…永永遠遠的……鎖在上面……”
那只手終于無力地垂落,母親的眼睛永遠闔上。
少年的他在西荒的黃沙瀚海里狂奔,恐懼、憤怒、悲哀、絕望,一重重的逼來,和身后追兵的馬蹄聲一樣得得近在耳畔。不行,一定要逃,一定要逃!不然的話……就會被抓住,就會被永永遠遠的……鎖住。
然而,不等他逃離,一條鎖鏈從天而降,死死將他扣住,拖向了那些追來的魔鬼——他極力掙扎,卻絲毫無法撼動那條黃金打造的鎖鏈。
終于,還是逃不了么?
那一剎,他絕望地想:逃不了的話,那就做一個無知無覺的活死人吧!
然而,時空在瞬間變幻,他已然置身萬丈白塔的頂端,奢華盛大的婚禮正在舉行——那一瞬,他看到了那條黃金鎖鏈另一端系住的人:那個和他擁有共同命運的貴族少女。
她靜靜地低垂著頭,珍珠面幕罩住了眉眼,宿命的黃金鎖鏈沉重地纏繞著她,她并沒有掙扎,被一寸寸的拖著,來到他面前,看起來如此柔弱又如此寧靜。
他看著自己命定的妻子,忽然冷笑起來:原來,你也和我一樣,是逃不了的么?
那個瞬間,他卻看到她霍然抬起了頭——她的眼眸在面幕后亮如星辰,絕決而果斷,全無他想象中的那種柔弱。
“我要先走了。”她對他微微一笑,毫無預(yù)兆地、她一仰身,輕飄飄地飛出了塔頂漢白玉的欄桿,在萬眾驚呼里向著大地墜落!
“不!”他失聲驚呼起來,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試圖拉住那個墮天之人——然而,衣袖從他指尖斷裂,她飛速地墜落下去,嘴角尤自噙著一絲微微的笑意。
“不!”他嘶聲低呼,死寂的眼眸因為震驚而雪亮。他眼睜睜地看著黃金鎖鏈那一端的人墜落向萬丈大地,宿命堅不可摧的鎖鏈在瞬間錚然斷裂!
千重云氣縈繞著她,凜冽的天風(fēng)吹著她的衣袖,獵獵飛揚,讓她看起來仿佛一只展翅飛去的白鶴——她、她居然……居然掙脫了?居然逃掉了!
原來……她和他,畢竟不一樣!
夢里的景象開始紊亂,無數(shù)記憶的碎片開始不受控制地涌出,排列成難以解讀的種種方式——百年前,她高高舉起他的頭顱,在即將淪陷的帝都城頭對著子民高呼;九十年前,赴死的前夜,她在紫宸殿與他告別;幾十年來,在這個虛無的城市里,她和自己說著一些開心或者平淡的話,寧靜的時光就如頭頂?shù)牧魉粯訜o聲無息的過去……
最后,定格的景象是前日訣別那一刻:她俯下身親吻他的額頭,然后離開,沒有回頭。
——那一刻,他可以看到那條巨大而沉重的黃金鎖鏈重新垂落,將她纏繞起來,一步一步將她拖向毀滅的深淵!
“逃啊……快逃啊!”夢里,他終于喊出了現(xiàn)實里身為王者不能說的話,“白瓔!別去帝都,什么都別管了——快逃,快逃啊!”
不逃的話……會被宿命壓垮的!
真是愚蠢啊!百年之前,墮天的你既然已經(jīng)毅然決然的掙脫了那條鎖鏈,為何在蘇醒后、還要回到這個羅網(wǎng)中來?國家、民族、責(zé)任、道義……正是這些東西、共同鑄成了那條黃金的鎖鏈,將你我的一生捆綁,你既然已經(jīng)掙脫,又為何回來!
少年時,他親眼看到父親派來的使者用白綾縊殺了母親——后來,他知道這是空桑王室常用的手段:如果太子的生母不是白族的皇后,為了保證世代守護空桑的“雙戒”力量的純粹,那個生下太子的妃嬪就必須被賜死,以免她的那一族成為最大的外戚,威脅到白族與帝王之血共掌天下的局面。
雖然明白父王做出這個選擇的必然性,但,那時候起,他就對空桑這個民族消失了感情——盡管那“一半”的帝王之血還在他的身體里流淌。亡國前的時間里,夢華王朝末期,他基本是消極的怠政,毫無作為,眼睜睜的看著帝國腐爛下去。
直到百年后,他才重新激起了為空桑而戰(zhàn)的信念。
白瓔,我坐到了這個位置上,成為這個云荒的主宰、命運的囚徒,已然不抱有逃脫的奢望——但至少,我希望你能夠掙脫這一切自由地飛翔,一如百年之前。
所以……既然無法親手替你斬斷這根黃金的鎖鏈,那么,就拜托另外一雙手罷!
也只有那個來自蔚藍大海的人、能帶著她離開這個羅網(wǎng),讓她如同百年前那一刻那樣的自由飛翔,向著無邊無際的海天之間凌空而去。從此后,可以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遠離一切戰(zhàn)爭混亂,在珊瑚的宮殿里終老,子孫繞膝,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那,也是在定下空海之盟那一日,他親口對她許下的諾言。
“白瓔,逃啊!快逃啊……”睡夢中,金盤上的頭顱喃喃。
赤王紅鳶怔怔地看著沉睡中的皇太子,忽然間有無法壓制的悲哀涌上心頭,側(cè)過臉去不愿再看,低聲:“龍神,請你和真嵐殿下慢慢交談吧!”
巨大的龍盤繞在虛幻的光之塔下,俯視著金盤上散落的“人”形,雙眼里露出了深遠的嘆息,低下頭去,緩緩將氣息吐在沉睡的頭顱上,將他喚醒。
真嵐睜開眼睛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壓頂而來的巨大的龍,到處是一片耀眼的金色——還沒睡醒的人霍然一驚,感覺到那是一種外來的力量,斷臂下意識地一躍而起,便握住了另一邊金盤里的長劍。
然而,當舉起辟天長劍對準了眼前的巨龍時,他終于清醒過來了——
那是龍神……是七千年后,騰出了蒼梧之淵的海國之神!
而他,星尊帝的血裔,手里拿著新一代海皇贈與他的長劍,居然在七千年后又站到了龍神的面前!——那一瞬,他忽然有一種恍惚的失措,有些茫然地垂下了劍尖。
“空桑的新帝王啊……不必緊張。”龍神卻沒有絲毫的驚訝,只是凝視著他的眼睛,吐出了長吟,“七千年后,我來到這里,并不是來尋求仇恨的。”
蛟龍在鏡湖底的無色城上空盤旋,巨大的身體漸漸縮小,最后幻化為手臂粗細,看著金盤上的頭顱:“方才,我聽到了你在夢里呼喚著一個名字——而你在意的那個人和我所關(guān)心的人,他們在帝都很可能會遇到前所未有的危險……所以我來到了這里。”
前所未有的危險?真嵐霍然抬頭,眼神帶著驚訝和疑慮——它…竟知道魔之左手的所在,并得知蘇摩和白瓔正是為之而去?它又預(yù)見到了什么?
“會發(fā)生非常不好的事。”龍神低吟,眼神憂慮,“出乎預(yù)料之外的不祥,可能會帶來災(zāi)難——皇太子殿下,我們必須立刻趕去。”
真嵐微微蹙眉,審視著龍神,似乎心里在定奪。
“帝都上空密布著強大的結(jié)界,而我失去了如意珠,你又尚自衰竭,都不能擁有足夠的力量去阻止這一場災(zāi)難……”龍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吐出下面的話,“按照締結(jié)的空海之盟,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前去。”
真嵐霍地抬頭:什么?龍神來到無色城,難道就是為了這個?
它想要去助海皇一臂之力么?難道說,伽藍帝都的那兩個人如今真的遇到了預(yù)想之外的絕大困境?真嵐沒有立刻回答,金盤上的頭顱闔起了雙目,沉思。
“如你所見,目下以我的狀況,還不能出去。”只是沉吟了片刻,他淡淡開口,不動聲色地拒絕,“我相信以白瓔加上海皇的力量,應(yīng)能遏制住帝都的‘那個人’——龍神不必太擔心。我懂得力量的法則,這是有勝算的對局。”
“那個人?”龍神忽地從鼻孔里噴出一道冷笑,“你以為我所說的‘災(zāi)難’僅僅是指帝都里的那個人么?……你以為,我是為了這件事才冒昧前來請求一個世仇么?”
“怎么?”真嵐驀地覺得心驚——不是為了那個智者?
“真正的災(zāi)難,并不是敵人的力量有多強,”龍吐出了低吟,眼神轉(zhuǎn)為悲涼,“人所要面對的,說到底唯有自身——空桑的新王啊,你應(yīng)該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真嵐霍然抬頭,眼神雪亮:“難道……難道你說的是——”
龍頷首:“不錯。但是,既便僅僅是‘那個人’的力量,也會出乎你我最初的預(yù)料——你看到那個‘血十字’了么?”
仿佛明白了什么,真嵐臉色迅速變了,抬頭望向光之塔,凝聚了全部的幻力遙感著,想透過虛幻的無色城一直看到上方那座真實的帝都里去——只是一瞬的凝視,空桑的皇太子似乎就洞察了某種可怕的前景,空洞的心臟仿佛陡然縮緊。
怎么、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預(yù)感?
血十字……云荒大地上,竟然真的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血紅色十字!東方桃源郡、西方蘇薩哈魯、北方九嶷,以及最近的葉城,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動亂。這些數(shù)月來陸續(xù)發(fā)生的、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血案在一瞬間被連接起來了:東、西、南、北,依次流出無數(shù)的鮮血——仿佛一只無形的手,以整個云荒大陸為紙,用一處處盛大的死亡畫下了一個巨大的十字符咒!
天……真嵐變了臉色,用幻力望去,水面上的帝都一片血紅,不見天日,而半空中紛紛墜落的,居然是…居然是……這簡直是末日的景象!
這種力量,幾乎是滅世般可怖。
——那個人,到底是想完成什么?帝都里,到底會發(fā)生什么樣可怕的災(zāi)難?到底……他是否應(yīng)該聽從龍神的話,親自去往伽藍城一趟?
短暫的沉默中,辟天長劍仿佛率先明白了主人的心意,應(yīng)合出了低低的長吟,忽地從身側(cè)的劍鞘中一躍而出,自動跳入了那只斷裂的右手上。
“龍!我跟你去。”金盤上的頭顱低喝了一聲——散落的四肢在一瞬間震動起來,自動躍向頭顱方向,瞬間拼合出了人體的形狀!
“皇太子,不可以!”大司命驚而上前,阻攔,“帝都今夜將有巨變,太子如今尚未復(fù)原,絕不可孤身蹈險!”
“那么,傳我命令——六部戰(zhàn)士重新集合,連夜隨我去往帝都!”斗篷下的人形尤自虛弱,卻努力拄著劍站起,低沉地喝令,“封印破壞神乃是事關(guān)空桑國運,白王瓔如今身陷危境,空桑絕不可坐視!”
大司命怔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前日為了支援鏡湖大營,皇太子就已經(jīng)和諸王發(fā)生了分歧,費盡力氣才說服持反對意見的黑王和紫王。而此刻,竟然又要聯(lián)合龍神、連夜動兵么?
然而,不等他說話,辟天長劍已然緩緩舉起。光之塔下,真嵐執(zhí)劍而立,臉色嚴肅,隱約間帶著某種不可仰視的威嚴和決斷,一字一句地開口:
“大司命,我以至高無上的帝王之血命令你:立刻傳令,集合六部!違令者,開棺戮其尸、散其魂——雖王者亦無赦!”
大司命悚然一驚,不由自主地單膝跪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