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呀……珠珠！他多么棒！”央桑怔怔站在火邊，竟忘了要上去領(lǐng)舞，“他……他比我跳得還好！珠珠，我的云錦腰帶呢？”
    “什么？”貼身女奴嚇了一跳，“公主！你要云錦腰帶干什么？”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紅衣公主看著人群中那矯矯不群的身影，“快給我！我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啦！”
    “不行！”珠珠一向嘻嘻哈哈，這次卻按緊了口袋，“公主，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央桑終于憤怒了，跺著腳，“那是我織的云錦腰帶！我要給誰就給誰！”
    “公主織的云錦腰帶，只能給大漠上最英武的勇士。云錦腰帶給了誰，公主就是誰的！”貼身女奴聲音顫抖，“可……可他是個冰夷啊！”
    “冰夷又怎么樣？我就喜歡冰夷！”央桑眉毛一挑，大眼睛閃出亮光，“摩珂還不是把云錦腰帶偷偷給了那個瞎眼的琴師……你為什么就不說呢？快把云錦腰帶給我！不然我拿鞭子抽你了！”然而珠珠只是一個勁地?fù)u頭，眼看那邊歌舞將停，白袍的年輕人就要從人群中離去了。央桑急了，真的一步跳過去，劈手便奪，連著啪啪幾鞭將女奴趕開。珠珠護(hù)著頭臉連連后退，一邊叫著摩珂公主的名字，希望大公主能過來勸解。但摩珂公主此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女奴躲不了一會兒就被央桑抓住。
    慕湮和羅諾頭人說完話，不知為何，總覺得胸口隱隱作痛，她怕自己在盛宴中忽然倒下，忙和曼爾哥族長作別。但轉(zhuǎn)動輪椅，卻不見云煥。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喧鬧，人群往外齊齊一退、發(fā)出震驚的低呼。
    “那邊怎么了？”慕湮看著方才還載歌載舞的火堆，流露出焦急，“出了什么事？”羅諾頭人也是一驚：“糟糕，莫不是冰夷軍隊(duì)又來了？”
    這些年來，冰族管制著大漠上的各部，強(qiáng)制他們不得遷徙，必須在帝國圈定的土地上定居，日常宗教祭祀也被禁止，連五月十五驅(qū)逐邪魔后的謝神儀式，各部也不得不在夜里進(jìn)行。
    但此刻天尚未亮、空寂城里冰夷的鎮(zhèn)野軍團(tuán)就趕來驅(qū)趕牧民了么？
    黎明前最黑的天幕下，篝火靜靜燃燒，映紅天空。然而火堆旁只站著兩個人。其余牧民在驚呼中退后，將火旁的場地空了出來。只余下小公主央桑，捧著一條五色絢爛的錦帶，怔怔地看著面前白袍來客，渾身微微顫抖。云煥不發(fā)一言地站在那里，平舉的右臂上衣衫碎裂，赫然有一道鞭痕。
    “煥兒？”“央桑？”空桑女劍圣和曼爾哥的族長同時驚呼，雙雙上前。
    “啪！”那個瞬間，呆若木雞的小公主忽然動了，一鞭子抽向云煥，又急又狠。眾牧民眼看公主向女仙帶來的貴客動手，紛紛驚呼著上前阻止。
    云煥看著鞭子抽來，也不閃避，只是豎起手臂生生受了這一記。央桑公主這時終于說出話來，嘴唇微微顫抖，猛然大哭起來，劈頭蓋臉地猛抽鞭子：“你、你說什么？你不要，你不要？你說什么……”
    “抱歉，我不能要。”鞭子倒沒有多少力道，只有云煥對這番風(fēng)波有些不耐。若不是師父在旁邊，且不能和這些牧民翻臉，他早就奪過鞭子折為兩段。“你竟敢不要！我、我十五歲織了這條云錦腰帶后，多少英雄勇士為了得到它不惜血染大漠……你竟敢不要！”十七年來，從未有如此的憤怒和屈辱，一向高傲的紅衣小公主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用盡全力一鞭抽過去，哭喊，“父王！父王！我要?dú)⒘怂　边@一鞭剛觸及云煥的小臂，忽然啪的響了一聲，節(jié)節(jié)寸斷，散了一地。
    是輪椅上的慕湮并指凌空斬來，將皮鞭粉碎。所有牧民見女仙動怒，臉上不由自主地現(xiàn)出敬畏的神色。“胡鬧！”羅諾族長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入人群，心中又急又怒，一個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兒臉上，“不要臉的丫頭！居然把云錦給冰夷！”話一入耳，慕湮感到云煥肩背陡然一震，她心下一驚，連忙伸手拉住云煥被抽得流血的手臂，對他微微搖頭。感覺師父溫暖的手拉著自己，云煥心頭一震，將光劍緩緩松開，低頭笑笑。
    “哇……”央桑第一次被父親當(dāng)眾責(zé)打，愣了愣，忍不住痛哭道，“為什么打我！是父王說的，云錦腰帶給誰由我高興——哪怕是給盜寶者！”
    “給盜寶者也不能給冰夷！”羅諾頭人向來把女兒看作自己的驕傲，妻子去世后對她們寵愛至極，但此刻看到小女兒公開向一個路過的冰族示愛，還被拒絕，登時憤怒得猶如一頭獅子，他再也顧不得那冰夷是和女仙一起來的，咆哮著奪過女兒手中的云錦，幾下撕碎，丟到火里，“我羅諾沒有嫁給冰夷的女兒！曼爾哥部也沒有向冰夷獻(xiàn)媚的女人！他們奪走我們的土地，欺壓我們的牧民，侮辱我們的神……十五年前，你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殺的！如果不是我躲得快，早被絞死了！那一次多少曼爾哥人被殺！你忘了？”
    十五年前……曼爾哥部落？慕湮感覺云煥的臂膀忽然震了一下，他不動聲色的臉起了奇異的變化，看著羅諾族長的眼睛竟透出惡毒的仇恨。
    “煥兒？煥兒？”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察覺出了身側(cè)閃現(xiàn)的殺機(jī)，緊緊拉著弟子的手，“你要干什么？把殺氣收起來……這里沒有你要?dú)⒌娜恕！?br/>     “有。”云煥一眨不眨地盯著慷慨陳詞的族長，冰藍(lán)色的瞳孔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認(rèn)出來了。十五年前的那個強(qiáng)盜。”
    “煥兒？”慕湮忽然明白了弟子說的是什么，臉色更加蒼白，“不要動手，我們回去。”云煥雖然知道此刻決不能動手，但看著火光映照下那張粗獷的臉，記憶最深處的那扇大門轟然打開，撲面而來的，是地窖里彌漫的腐爛的血肉味道，還有饑渴、恐懼以及崩潰般的絕望。而地窖頭頂上那些暴民在大笑著喝酒……那些聲音……十五年來從來不曾忘記！
    他一直以為那些聲音已經(jīng)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原來還沒有。
    那個蠻族的頭目在對女兒和民眾大聲咆哮著什么，他已經(jīng)聽不見了，滿耳只是回響著的“冰夷”兩個字，只覺得無法移開腳步。云煥冷冷盯著那張臉，眼里不知不覺泛起軍刀才有的鐵灰色。“煥兒……我們先回去。”慕湮緊緊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開，光劍便會斬入人群。但這樣說著，她感覺胸口的不適在慢慢加強(qiáng)，仿佛有什么在侵蝕著，讓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她按著胸口，不住咳嗽，忽然間仿佛明白了什么,抬頭看著弟子。那一瞬間，云煥眼里竟然有絕望和殺意！
    “啪。”在云煥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劍的瞬間，那只一直拉著他的手松開了。“師父！”霍然轉(zhuǎn)身，帝國少將脫口驚呼，在看到輪椅上再度失去知覺的人時，眼神迅速改變了，仿佛有一把無形的鞘瞬間封住了本已熾熱的刀。
    被父親的盛怒嚇住，央桑一時忘了云錦被撕掉了，只訥訥看著父親，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說他是好人啊……女仙說的！”
    那樣一句話讓羅諾族長愣了一下，所有牧民這才回過神來，將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邊，但那兒已經(jīng)空空蕩蕩了。所有人低呼了一聲，再度轉(zhuǎn)頭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門正轟然落下。
    “湘！湘！”轟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斷了光線，橫抱著失去知覺的師父沖入室內(nèi)，云煥呼喚著自己的鮫人傀儡。內(nèi)室忽然傳來“刷”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落入水中，但急切中的云煥來不及多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燈！”
    過了片刻，湘才從最深處的石室出來，面無表情地進(jìn)入內(nèi)室，用火絨將石燭臺上的火點(diǎn)起。云煥抱著慕湮站在那里等呆，感覺懷里的人死去了一樣，身子在慢慢冷下去。雖然明知是類似“滅”字訣那樣的休眠，但恐懼還是如第一次看到師父倒下時般襲來。也不知是不是因?yàn)橹廊齻€月的大限，他注視著師父蒼白清麗的臉，總覺得有不祥的陰影籠罩心頭。
    三個月……三個月后，這眼睛就再也不會睜來了。“主人，好了。”湘點(diǎn)起了火，但云煥的臉色卻是陰沉的，仿佛沒聽到一般站著，許久許久，才俯身將懷里輕得如同枯葉的人放下，卻不肯松開手，坐在榻邊，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緩緩將劍氣透入體內(nèi)。
    令人驚訝的是，這次他用劍氣透入師父的肩井穴，竟同上次一樣覺察到她體內(nèi)有凌厲的氣勁反擊，但這一次，師父卻并不像小憩——怎么回事？
    “師父？”恍然間不知道如何是好，云煥頹然停手，任沒有知覺的身軀靠上他的肩頭，發(fā)絲鋪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隱隱感覺師父體內(nèi)的劍氣如潮般洶涌，卻紊亂無序。不是昏死，也不是睡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為什么，每次看到師父倒下，恐懼便壓頂而來，比十五年前的地窖里更加劇烈。他曾在那地窖的黑暗里瀕死掙扎，立下種種誓言：決不要再落到這樣的境地……決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負(fù)……也決不會再去期呆族人和親戚來救他。
    然而，一雙手打開了那隔斷一切的門，將他從絕地里帶走的，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這一雙蒼白的手。“師父……師父。”云煥喃喃低下頭，握起那雙手，輕輕遞到唇邊，顫抖著親吻沒有溫度的指尖。
    八年來，帝都里那一張張各懷心思的笑臉，觥籌交錯間稱兄道弟的同僚，朝上軍中紛繁復(fù)雜的人事，名利場上權(quán)謀和勢力的角逐——仿佛浪潮一樣，每日在胸中來去，湮沒昔日所有。但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實(shí)被埋葬在心底最深處。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萬丈地從這片大漠離去，從帝都?xì)w來卻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只白鷹不能翱翔九天，折翅而返，唯一打開門迎接他的依然只會是這雙手……云煥陡然覺得師父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內(nèi)息在瞬間微弱下去，卻平靜不亂。
    “師父？師父！”狂喜地脫口，云煥扶起慕湮，可雖然開始呼吸，臉色蒼白的女子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微弱的心跳表明生命的跡象重新回到了她身上。云煥長長松了一口氣，闔上眼睛：“出去。”仿佛不愿被傀儡看到此刻臉上的神情，云煥吐出了兩個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剎那，高窗上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云煥霍然抬首，想也不想地凌空彈指，“啪”的一聲，一團(tuán)毛茸茸的東西滾下來，發(fā)出受傷的呻吟。藍(lán)狐縮成一團(tuán)，顯然被他氣勁傷到了，嗚嗚地叫。
    “哼。”云煥冷笑。“煥兒你……又欺負(fù)小藍(lán)。”忽然間，懷里的人開口了，微弱地抬手，去招呼那只藍(lán)狐。他竟沒覺察師父是何時醒轉(zhuǎn)的。藍(lán)狐負(fù)痛躥入主人懷里，慕湮憐惜地輕拍著它被劍氣傷到的前肢，這次不知為何，卻沒有立刻開口責(zé)怪云煥，只是低頭無語。
    “徒兒錯了。”這樣的靜默反而有種無形的壓力，云煥終于忍不住先開口，“請師父責(zé)罰。”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慕湮溫柔的神色里有某種奇異的悲哀，“孩子偶爾做錯了事，怎能隨便責(zé)罰？只是記住以后不可隨便欺負(fù)人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樣的話平平常常，卻讓云煥不易覺察地震了一下，低頭答應(yīng)了一聲。“小藍(lán)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輕輕撫著藍(lán)狐的背，目光溫柔而復(fù)雜，“你看，它的毛都開始褪色了……也難怪，孫子孫女都已有幾十個了。我每次把它趕出去叫它不要回來，它都不肯，每月去窩里看一次子孫，然后拖家?guī)Э诘鼗貋怼砟愠杉伊I(yè)了，可不知道會不會回這里來看看師父的墓……”云煥這時才發(fā)覺，跟著藍(lán)狐從高窗里躥進(jìn)來的，還有一隊(duì)毛茸茸的小狐貍，個個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云煥，躲在一角，不敢上前。
    云煥不知道說什么好，微微低下身,對那一群小狐貍伸出手去。
    但小狐貍們警覺地盯著這個陌生的軍人，咿咿嗚嗚了幾聲，卻沒有一只上前。只有小藍(lán)不計(jì)前嫌，從慕湮懷里跳了出來，一瘸一拐走到云煥身邊，用溫?zé)岬纳囝^舔了舔他的手，抬頭看著八年前相伴的故人。
    “師父，得找人來照顧您。”親熱的接觸讓云煥有些微不舒服，他生硬地拎起了藍(lán)狐，一邊為它揉捏傷處，一邊低聲道，“我回頭去找些可靠的人來服侍您——這里鎮(zhèn)野軍團(tuán)的南昭將軍是我多年同僚，或可令他妥善行事。”
    “不用了，師父一個人住慣了。”慕湮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煥兒，如果……你真的可以和此處的將軍說得上話，你讓他少找牧民的麻煩吧。這些年，我總是看到軍隊(duì)把這一帶的牧民們像牲畜一樣驅(qū)來趕去的。”
    “那是為他們好。”云煥眉頭微皺了一下，“帝都二十年前就頒布了命令，給三大部落建造了村寨，讓他們安居樂業(yè)，再也不用奔波——可是往往有刁民不聽指令，南昭將軍為了大漠安定才不得已而為之。”
    “呵……”慕湮也沒反駁，只是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們是想把鷹的雙翅折斷。”云煥忽然一震，沉默不語。
    滄流帝國在滄流歷四十年霍圖部叛亂之后，為了加強(qiáng)對邊陲的控制，決定將其余三部牧民分撒定居，不再允許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在大漠上游蕩。但這項(xiàng)政令遭到了強(qiáng)烈反抗，除了向來溫順的薩朗部在布紇拉高原逐步建立了定居村寨以外，曼爾哥部和達(dá)坦部都有抵觸——雖然不敢公開反抗，卻一直拖延敷衍。
    十五年前那場叛亂的起因，便是曼爾哥部的一些牧民不甘被強(qiáng)制遷入定居處，鋌而走險(xiǎn)綁架冰族人質(zhì)，試圖讓居上位者改變政令。然而帝國回應(yīng)的卻是一如既往的雷霆鐵腕——放棄了那十幾個人質(zhì)，命令鎮(zhèn)野軍團(tuán)出擊，消滅一切暴動的牧民。那一場小規(guī)模的叛亂平息后，曼爾哥部再不敢反對帝都的任何意見，很快便在博古爾沙漠附近安居了下來。
    “帝都的政令也是為了大漠的安定。”云煥聲音頓了一下，才道，“以前，這里幾乎每年都有戰(zhàn)亂瘟疫，但如今各部休養(yǎng)生息，吃穿都不曾缺乏。”
    “籠子里的鳥是不愁沒水米的。”慕湮微笑著搖頭，“煥兒，我看過百年的變遷，但我不知道目前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只是，把人當(dāng)牲畜隨意使喚，總是不對。”
    “師父說的是。此事就作罷——說到底，對南昭我也不是很放心。”云煥不想多說，只是先答應(yīng)下來，“弟子一定讓他約束手下，懷柔戒暴。”——最多一道命令將古墓附近設(shè)為禁域，不讓那些紛爭被師父看見就是。
    慕湮微微笑了笑，眉間隱隱有些不適的神色。片刻后，仿佛那陣不適終于過去，她才開口：“煥兒真是厲害，你看大漠上最美麗的公主都為你傾心。可惜你早定了妻室，央桑是個可愛的姑娘，大漠上多少年輕人的夢想啊。”
    “我一靠近他們就想吐。”云煥眼里忽然有嫌惡的神色。慕湮霍然抬頭。“那種氣味……那種駝奶和烈酒的氣味！”云煥用力將手絞在一起，從牙齒里吐出幾個字，肩膀不受控制地顫抖，“一輩子也忘不了，一聞到就想吐……”忘不了在地窖里餓得奄奄一息時，他們曾怎樣沒有廉恥地乞求暴民們施舍食物——換來的卻是被潑到地上的殘酒。一群拖著鐐銬的冰族人如同瘋了的野獸一樣，匍匐著舔食滲入沙土的奶和酒，甚至將沙子放在嘴里咀嚼。頭頂上有人在大笑，踩著他的頭顱。
    “一聞到就想吐……十幾年來我不能喝下一滴酒……”方才勉強(qiáng)喝下的那碗酒仿佛在胸口再度翻涌起來，云煥皺緊眉頭，抓著領(lǐng)口喘息，“這群不被套上鐵圈就不安分的豬！”
    “煥兒，煥兒……”慕湮連聲叫著弟子，抓著他的手安慰，“都過去了……你不要再記仇。摩珂和央桑十五年前才兩三歲，不關(guān)她們的事。”
    “羅諾。”云煥冷冷回答了兩個字，“我記得他。”
    “羅諾頭人……”慕湮想起當(dāng)初打開地窖時看到的慘況，嘆了口氣，卻又極力開解，“煥兒，他在那場動亂里也死了很多親人。他其實(shí)是個不錯的頭人，牧民都愛戴他……他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和年老的父親。”
    “年老的父親？”云煥忽然露出一絲冷笑，“是的，而我卻沒有！”他的父親，死于十五年前那場牧民暴動。慕湮霍然一驚，不知說什么好。許久，輕輕嘆了口氣，掰開弟子握劍的手，將光劍收回他腰間：“你還有師父啊……如果羅諾族長找回了如意珠，也算是償還你了——答應(yīng)師父，這件事一筆勾銷，不要再追究了。”云煥卻是沉默，眼里的光陰冷狠厲，隱隱不甘。這一生，他向來恩怨分明，如今仇人便在面前，即使不方便公開處死，也定會不擇手段地暗算對方——然而師父卻要生生封住他拔出的劍。
    “師父的話你不聽了么？”慕湮輕輕嘆息，“真是長大了。”
    “我聽。”許久，帝國少將終于吐出了一口氣，“師父的話，弟子從來都是聽的——師父說不許找曼爾哥族長復(fù)仇，那么弟子便不找了。”空桑女劍圣吐了口氣，眉間有如釋重負(fù)的神色，然而知道弟子那樣酷烈的脾氣，忍不住再問了一句：“真的答應(yīng)不報(bào)仇了？”
    第二句追問讓云煥心中陡然一窒，攬襟憤然而起：“師父不信我么？”
    “煥兒！”剎那間知道傷了弟子的心，慕湮脫口。
    “好，我發(fā)誓——”云煥霍然起身退了三步，直退到石燈臺旁，眼睛卻一直看著慕湮，橫臂火上，“如果我再找羅諾報(bào)仇，定然死無全尸、天地不容！”誓言一字一字地吐出，如冷而鈍的刀鋒拖過慕湮的心。
    少將的手直直地橫在火上，任烈焰無情地舔著手掌，將誓言烙入肌膚。
    石墓里的燈漸漸燃盡，而高窗外的天色也亮了起來。
    殘燈下，慕湮用白布細(xì)細(xì)包裹著弟子的手，最后在手腕處打了個結(jié)。
    “這些叫湘做就可以了。”看著師父細(xì)心包扎的樣子，云煥忍不住說。
    “以后不許再這樣亂來了！”慕湮俯身咬斷長出來的一截白布條，眼里有痛惜的光，方才弟子的反應(yīng)實(shí)在是嚇壞了她，“手如果燒壞了，還怎么用劍？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么做事這樣不管不顧？如果在帝都也這樣，可真叫人擔(dān)心。”
    “在帝都不會。”云煥低聲道，“只是受不得師父一句重話。”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笑了，抬手想去撫摩云煥的臉，然而凝視著弟子英挺的眉眼，眼色微微一變，手便落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傻了……別傻了。你已經(jīng)長大了，師父也要死了。以后要自己對自己好。”
    風(fēng)沙呼嘯，篝火尚自跳躍溫?zé)幔贝俚鸟R蹄聲卻敲碎了黎明。蒙蒙黃沙中，隱約可見大隊(duì)的騎兵從空寂城方向往這里疾奔而來。
    “冰夷來了！冰夷來了！”剛喝完酒的牧民們一眼瞥見，一躍而起，紛紛攀上馬背，連地上尚自散落的酒器什物也不要了，策馬狂奔離去。這些年來，按照滄流帝國的嚴(yán)苛律例，各部的牧民沒有允許絕對不可擅自離開定居的村寨在別處集結(jié)，否則將受到嚴(yán)懲。
    “冰河？冰河呢？”央桑在馬背上想拉姐姐上來，黃衫的摩珂卻抱著琴四顧——十二弦琴猶自扔在火邊，琴師卻不見了蹤影，一個盲人琴師，又能去了哪里？
    “別管了！冰夷軍隊(duì)就要來了！”央桑在馬上回頭，看著那一股黃塵越來越近，焦急地大呼，這時做妹妹的潑悍烈性發(fā)揮了作用：再也不理會姐姐的掙扎，央桑一鞭子卷住摩珂的腰，不由分說就把柔弱的姐姐橫抱上馬，揮鞭狂奔離去。只短短片刻，曠野里上千牧民便奔逃一空。
    “媽的，那些沙蠻子倒是跑得快！”黃塵散開，當(dāng)先魁梧的軍人勒馬，望著牧民奔逃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那一口痰射在旁邊一個士兵的箭袋上，居然發(fā)出“啪”的一聲大響。
    “還沒出一箭之地呢——將軍，要不要令將士們放箭？”旁邊有副將模樣的人勒馬獻(xiàn)策，用鞭梢指著人群末尾的一騎，邪笑，“難得這次曼爾哥部的姊妹花都來了……要不要一箭射了下來，以謀反的罪名帶回營里去？”
    “你個宣老四……”南昭將軍大笑起來，用鞭梢敲著副將的頭盔，“想害我死？你嫂子是吃素的？一弄還兩個！加上你嫂子，三個女人一臺大戲——我怎么吃得消？”
    “將軍吃不消就留給屬下好了。”副將生著一張文質(zhì)彬彬的臉孔，和這大漠黃沙大大不合，笑著一揮手，身后士兵呼啦啦一片調(diào)弓上弦的聲音。
    “別鬧了，有正事兒。”見副將真的要搶人，南昭有些不耐地沉下臉，翻身下馬，“這次也不是來抓那些沙蠻子的。”
    “正事？”副將宣武怔了怔，看南昭認(rèn)真起來，連忙揮手阻止士兵，“將軍不是來抓沙蠻子？那么半夜忽傳軍令，點(diǎn)起人馬來這里是做什么——總不成和那些沙蠻子一樣，來拜什么莫名其妙的神仙吧？”
    “少啰啰唆唆。”南昭大手一揮，“是云少將來了！”
    “什么？”宣武副將嚇了一跳，瘦臉上眼睛睜得老大，“云少將？云煥！是您在講武堂的那個同窗么？巫真的弟弟，征天軍團(tuán)少將云煥？軍中都傳稱將來會是巫彭元帥繼任者的云煥少將？”
    “真啰唆……”南昭大步向古墓走去，“是啊，我在講武堂的同窗。”
    昨天入夜時分接到傳書，是云煥的鮫人傀儡受命通知他前來此處迎接。
    當(dāng)日講武堂里，自己還比云煥高了幾科，而云煥那時沾了當(dāng)圣女的姐姐的光，剛從屬國以平民身份進(jìn)入帝都，在門閥子弟云集的講武堂里頗受排擠，而他性格冷硬孤僻，也不和同窗接近，一直郁郁寡歡。同樣平民出身的南昭，便成了不多的幾個和他走得近的人。那時候不過是惺惺相惜才和這個年輕人稱兄道弟，并非有意討好權(quán)貴。卻不料云家發(fā)跡如此之快，不過幾年，圣女云燭便獲得“巫真”稱號，躋身帝都顯貴。而這個年輕人以箭一樣的速度在軍中晉升，如今已赫然成為征天軍團(tuán)內(nèi)最有實(shí)力的少將。
    而同樣平民出身的自己，尚自在這個偏遠(yuǎn)的屬國中，當(dāng)著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小小將軍——按滄流軍規(guī)，鎮(zhèn)野軍團(tuán)、靖海軍團(tuán)和征天軍團(tuán)雖然并稱，但剛出科的講武堂子弟首先都要去鎮(zhèn)野軍團(tuán)或靖海軍團(tuán)，磨煉五到十年的步戰(zhàn)、馬戰(zhàn)和水戰(zhàn)，若表現(xiàn)出色，才會被調(diào)入征天軍團(tuán)。
    這些年他維持這方大漠的安定，也算有些成績，五年內(nèi)晉升少將也算難得。如今雖然官階和云煥相同，可帝都過來的征天軍團(tuán)少將和駐扎屬國的鎮(zhèn)野軍團(tuán)少將之間，誰都知道那有云泥之別。
    真是什么人有什么命啊……南昭心里也不是沒有感慨，但這次云少將忽然前來，手里持有帝都巫彭大人的令牌，于公于私，只要他有所吩咐、自己和所有空寂城的士兵莫不要聽其調(diào)遣。
    “將軍，抓到了幾個小沙蠻！”正在想著，耳邊忽然聽到屬下的稟告。南昭抬頭看去，只見士兵不知從何處抓了三四個牧民孩子，正一手一個揪了過來押到馬前，“怎么發(fā)落？按聚眾叛亂梟首示眾？”
    “放開我！放開我！”那些孩子很野，不甘心地掙扎，“我們不過是在給女仙上供品！我們沒有叛亂！”
    “女仙？”南昭皺眉，“什么亂七八糟的……”一眼看去，卻見石墓臺階上果然放著好幾個籃子，里面盛滿了各類鮮美水果，籃子被彩帶綢緞裝飾得極為絢爛，墜滿了彩色石子和羊骨頭，顯然這些孩子費(fèi)了好大精力去弄這些獻(xiàn)給女仙的禮物。
    “媽的，這些莫名其妙的沙蠻子！多少次警告他們不要隨便聚集喧嘩，從來不聽老子的三申五令！”南昭看得心頭火起，踢翻了一個籃子，大罵，“***，就喜歡到處亂跑鬧事，帝都的律令你們當(dāng)是放屁？你們當(dāng)放屁，老子可要老老實(shí)實(shí)執(zhí)行——不然怎么對上頭交代？年年要半夜三更起來趕你們，以為老子不要抱著老婆睡覺？”半夜集合的鎮(zhèn)野軍團(tuán)士兵們也有困意，此刻聽得將軍發(fā)作，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打哈欠，個個眼里也有不耐的狠氣：這些賤民，非得套上鐵圈才會聽話。
    兩個牧民孩子不停扭動，一口咬在提著他們的校尉手上，牙齒在鐵制的護(hù)腕上發(fā)出一聲脆響。那校尉也火了，用膝蓋猛然一頂其中一個孩子的胸腹，引出一聲慘叫。“將軍，別和沙蠻子浪費(fèi)時間，可不能耽誤了見云少將。”副將一聽帝都來的少將到了這片，眼睛放光，揮揮手，“拉下去斬了，把人頭挑在竿子上放到這古墓周圍，不許取下！看那些沙蠻子明年還敢來這里聚眾叫囂？”
    “是！”校尉總算得到了答復(fù)，一手拖一個孩子就往外走，一邊招呼刀斧手。“女仙！女仙！救命啊……”牧民孩子的眼都紅了，掙扎呼救，可哪里是人高馬大的士兵們的對手，大罵大哭，被拖了下去。坐在馬上的刀斧手從背后抽出長刀，表情輕松，甚至還笑嘻嘻地看著被按到地上的孩子，用靴子踢了踢：“叫啊！你們的女仙怎么不出來救你們？”
    一時間軍中哄笑，刀斧手跳下馬背，揚(yáng)起長刀對準(zhǔn)牧民孩子的脖子。
    “吵死了。”忽然有人出聲，“誰都不許在這里殺人。”
    “***！”副將在軍中除了南昭，一向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乍然聽到這樣老實(shí)不客氣的命令，抬眼看到一個穿著白袍的牧民正走入軍中，大怒揚(yáng)鞭，“你這個沙蠻子想造反了？給我——”
    “少將！”南昭卻是眼睛一亮，翻身跳落，幾步迎上去，抱拳，“南昭來遲了！”
    “辛苦了。”白袍的年輕人從石階上走下，同樣抱拳回禮，又從懷中取出一面令牌，高高舉起，“征天軍少將云煥，奉帝都密令前來，即刻起此處一切軍務(wù)政務(wù)，均須聽由調(diào)度，不得有誤！”那是一面刻有雙頭金翅鳥的令牌，九翼——包括南昭在內(nèi)的所有戰(zhàn)士一眼看見，立刻跪下，不敢仰視。
    這樣的令牌在云荒上不超過五枚，每一枚都象征著在某一個地域內(nèi)君王般的絕對權(quán)力。其中三枚給了大漠三個部落的族長，一枚給了派往南方澤之國任總督的冰族貴族，剩下的一枚留在帝都，只有當(dāng)發(fā)生機(jī)要大事之時，才會動用。雙頭金翅鳥令牌到處，便象征著帝都十巫親自降臨。云荒土地上任何人，要絕對服從令牌持有人說出的每一句話！
    所有冰族戰(zhàn)士翻身下馬，持械跪倒，哄然答應(yīng)：“唯少將之命是從！”
    看到雙頭金翅鳥的令牌，副將心中一驚，腿便軟了，一下子從馬背上滾落，匍匐在黃沙里，跟著眾人一起答應(yīng)——他本想了滿腦子的方法來討好這位帝都貴客，卻不料第一個照面就得罪了。
    “起來。”云煥微微抬手，示意軍隊(duì)歸位，對身邊的美麗少女吩咐，“湘，將巫彭元帥的手諭給南昭將軍。”
    “是！”湘從懷里拿出密封的書信，交給南昭。
    南昭雙手接過，小心翼翼拆開，一看之下臉色微微一變。看畢也不說話，只是恭恭敬敬將密信撕為碎片，一片片送入口中吞下。按照軍中慣例處理完密令，南昭清了清喉嚨，抬眼注視著云煥的臉，緩緩握劍：“南昭奉元帥之令，一月內(nèi)將聽從少將調(diào)遣。”從打開那封密信起，云煥一瞬不瞬地盯在同僚臉上，注意著每一絲變化——他也不知那封密信的內(nèi)容。到底是什么？持有令牌，就已能隨心所欲調(diào)用空寂城的兵馬，巫彭元帥這一封給守將的手諭，難道就是再度重復(fù)這個指令？
    “如此，辛苦將軍了。”從南昭臉上他看出了某種變化，但云煥的語氣依舊冷定。“還請少將移駕空寂城大營。”南昭抱拳，“已備好行館。”
    “不必，”云煥卻抬手反對，“我在此處尚有事要辦，暫時不便回營——南昭將軍聽令！”“末將聽令！”南昭聽到云煥的聲音忽轉(zhuǎn)嚴(yán)厲，立刻單膝下跪。
    “即刻起一個月內(nèi)，軍隊(duì)不得干預(yù)牧民一切行為——聚會、游蕩、離開村寨均不得約束，更不許盤問。”云煥手持令牌，面無表情地將一項(xiàng)項(xiàng)指令傳達(dá)下去，“此外，調(diào)集所有駐軍整裝呆命，一個月內(nèi)枕戈呆旦，令下即起，不得延誤！”
    “是！”雖然不明白，南昭立刻大聲領(lǐng)命。
    “令軍隊(duì)駐防各處關(guān)隘，嚴(yán)密監(jiān)視過往行人，一個月內(nèi)，這片博古爾大漠只許有人入、不許有人出！”
    “是！”南昭點(diǎn)頭領(lǐng)命。云煥頓了頓，低頭想了一下，聲音凝重：“這片石墓前的曠野不許任何軍隊(duì)靠近，如有牧民前來此處，半途上決不許攔截。”
    “是！”
    云煥吐了一口氣，抬手命同僚起來：“南昭將軍，回頭將這一帶布防圖送來給我。我這幾天就先住這古墓，有什么事立刻來找我。”
    “是。”南昭起身，依然不敢問什么，只是答應(yīng)著，最后才遲疑補(bǔ)了一句，“飲食器具，需不需要末將備齊了送上？”
    “不用。”云煥搖頭，眼睛卻瞟向一邊幾個看得呆了的牧民孩子，嘴角一撇，“這幾個曼爾哥部的崽子不能殺，但目下也不能放，暫且關(guān)上一個月。傳我命令，一個月內(nèi)不許軍隊(duì)和牧民起糾紛。”
    “是。”南昭有些詫異。
    “還有……以后都不要在這一帶殺人逮人，弄得雞飛狗跳的。”云煥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冷定里帶了一絲笑意，低下頭敲了敲南昭的肩甲，“這不算命令，算我求你的，期限也不止一個月。怎么樣？以前你欠我的人情，如今還管用吧？”
    “沒問題。”南昭一愣，吩咐士兵們一邊呆命，拉著他轉(zhuǎn)到僻靜處，用力捶了一拳，大笑起來，“***，聽你前面的語氣，唬得人一愣一愣，還以為你小子五年來變了個人呢！”
    “差不多也算變了個人吧。不變不行啊。”云煥笑笑，眼睛深處卻閃爍著冷光，“哪兒像你，在天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擁兵逍遙，老婆孩子一大堆。”
    “你難道還未娶親？”南昭意外地看向帝都過來的少將。“訂了婚事，尚未娶。”說起那門婚事，云煥眉頭跳了一下，“巫即家的二房幺女。”
    “巫即？巫即家現(xiàn)在長房疲弱，二房正得勢……那不是更好？”南昭雖多年遠(yuǎn)駐西域，但畢竟是將軍，帝都的情況還是了解一二的，不由撫掌大笑，“你小子有本事！巫即的女兒漂亮不？可別像我家那位河?xùn)|獅……”
    “哪兒想得到那么遠(yuǎn)。”云煥笑了笑，眉間卻是陰郁的，“如果這次我失手，那這門婚事就算告吹了——帝都很多人想我們云家死，你知道么？”南昭一愣，說不出話來。“南昭，這次你一定要幫我。”云煥霍然回頭，靜靜注視著同僚的眼睛，“如果你也對我玩什么把戲，我就在劫難逃了，但是，那之前令牌在我手上，這里一切我說了算。”
    “哪里話！”南昭臉色變了，握劍憤然而起，“我……”
    “先別忙著辯解，”云煥微笑了起來，眼光卻冷而亮，“我把你當(dāng)朋友才把丑話說在前頭——南昭，這些年你為了調(diào)回帝都，一直在國務(wù)大臣巫朗那邊走動，沒少下功夫啊。”一直豪爽的將軍陡然怔住，說不出話來。
    “我沒出伽藍(lán)城之前，你便得知此事了吧？”少將看著昔日同僚，唇角的笑卻是捉摸不透，“我此行責(zé)任重大，出發(fā)之前，更不會漏了盤點(diǎn)這里的一切人事。你的事，我都知道。”
    “巫朗大人在信里隱約提起過這事，可、可是我并沒有——”被同僚輕言漫語之中的冷意逼得倒吸了一口氣，南昭回過神來，憤然反駁。
    “我知道你沒有。”云煥神色稍微放松了一些，“不然我怎會和你有商有量地坐在這里說話——南昭，你從來不是賣友求榮、會耍手段的人。不然以你的能力，怎會這么些年了還在空寂城駐守？”南昭再度退了一步，打量著這個多年不見的帝都少將。“抱歉，時間緊急，所以我沒有耐心和你繞圈子，上來就把事情說開對大家都好，”云煥用令牌輕輕拍著手心，劍眉下的眼睛是冰冷的，隱隱有某種悲哀，“南昭，若我此行順利，回到帝都便會向巫彭大人替你表功，調(diào)你回京和家人團(tuán)聚。”
    “不用了……”南昭嘆了口氣，一字一句，“剛剛在手諭里，巫彭元帥令我好好聽從少將調(diào)遣，我留在帝都的父母家人，他早已令人好好看顧。”
    云煥陡然想起方才巫彭元帥的那份密令，默不作聲地吸入一口冷氣。
    “哈，哈哈哈……”兩人都是片刻沉默，南昭忽然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抱拳，踉蹌而退，“云少將，末將告退了。”
    “南昭。”云煥有些茫然地抬頭，想說什么，終歸沒說。
    南昭看著同僚，嘴角動了動，仿佛也想說什么，最后只是道：“但凡有事，傳令兵會立即稟告。末將在空寂城大營枕戈呆旦，隨時聽從少將調(diào)遣。”
    所有人都散去后，城外古墓邊又是一片空曠，只有黃沙在清晨的冷風(fēng)中舞動。
    云煥回身拾級而上，剛要抬手，石墓的門卻從里開了。白衣女子坐在輪椅上，在打開的石門里靜靜看著他，臉色似乎又憔悴了一些，目光看不到底。云煥心里一冷，不知方才那些勾心斗角的話，師父聽到了多少。他俯下了身，輕輕道：“師父，外面風(fēng)冷，回去吧！”
    “我看看日出。”慕湮卻搖了搖頭，坐在石墓門口，抬頭向著東方，朝霞絢爛，映在她臉上，讓蒼白的臉都紅潤起來，她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微微舞動，聲音也是縹緲的，“煥兒，你就在這里陪我一會兒。”些微遲疑后，云煥依然點(diǎn)頭：“是。”
    “現(xiàn)在這里沒人看見，你不用擔(dān)心。”慕湮的臉浸在朝陽之光里，也沒有回頭，靜靜道，“我知道你不愿人知道你有個空桑師父。”
    “師父。”云煥一驚，單膝跪倒在輪椅前，卻不分辯，“對不起。”
    “沒關(guān)系。不管你做了什么，永遠(yuǎn)不用對師父說對不起……”慕湮微笑起來，仿佛力氣不繼，聲音卻慢慢低下去，“但那幾個曼爾哥孩子，一個月后、你要放他們回去。我知道你在找到如意珠之前，不能讓牧民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你扣住了那幾個孩子，師父很高興你沒有用別的方法堵他們的嘴。”云煥忽然間不敢抬頭看師父的臉，只是俯身點(diǎn)頭：“一定放。”
    “煥兒，你很能干啊……決斷，狠厲，干脆，比語冰那一介書生要能干得多。”朝霞中，慕湮忽然笑著嘆息，靠在輪椅上看著天邊——那里，廣漠的盡頭，隱約有巨大的白塔矗立。什么都變了，只有那座白塔永遠(yuǎn)存在，仿佛天地的盡頭，“那時候我不懂語冰，過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稍微知道一些了，可還是不能認(rèn)同他。不管出于什么初衷，任何人如果草菅人命，屠戮百姓，那都是該死的——”又一次聽到師父說起那個名字，云煥心里緊了一下。忽聽慕湮輕笑了一聲：“后來天罰了他，讓他死在百姓的手里。也幸虧如此……如果讓我殺他，只怕還是下不了手吧？師父是個很沒主見的人——明知對方該死，仍是不忍心，就這樣放過了。”
    云煥感覺師父的手就停在自己頭頂?shù)陌贂ㄉ希p輕發(fā)抖。那個瞬間，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冷意，幾乎就忍不住握劍躍起。
    “主人！”或許是看到主人受制于人手，傀儡臉色變了，拔劍上前。
    云煥霍然抬手，示意湘止步，依然頭也不抬地單膝跪在輪椅前，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所以，對你也一樣。你如何呆我，我都不怪你，但是……你真的不可再殺無辜了，不然師父終究有一天會后悔沒清理門戶。”慕湮的手輕輕垂落，搭在他肩頭，聲音一下子輕了，“你可以回空寂城大營了。曼爾哥牧民都是言出必行的漢子，他們?nèi)绻业饺缫庵椋銜蛠懋?dāng)作供品放在門口石臺上……你的人既然守在附近，到時候來拿就是了。”
    聲音到這里的時候停頓了很久，云煥感覺師父按在他肩上的手在劇烈顫抖，居然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起來：“那、那也是師父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你要做什么樣的事、什么樣的人，就要靠自己了。你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可以、可以走了……永遠(yuǎn)不必回來。”
    “師父！”忽然聽出了不對勁，少將霍然抬頭。他看見的是血色的白衣——那個瞬間，他以為是被朝陽染上的顏色。但那只是錯覺，云煥看到有血從慕湮的嘴角沁出，隨著再也難以壓制的咳嗽，點(diǎn)點(diǎn)濺落雪白的衣襟，染出大片云霞。空桑女劍圣的臉色蒼白得透明，猶如一觸即碎的玻璃，隱約有大限到來的死氣。
    “師父！師父！”瞬間的恐懼壓頂而來，云煥忽然沒有了力氣，想要站起來、卻踉蹌著跪倒，他用手臂支撐著身體，往前爬了幾步，伸手去拉師父的衣襟。然而輪椅無聲地后退，慕湮放開了捂著嘴的手，一用力，便驅(qū)著輪椅退回了石墓，墓門擦著她的衣襟轟然落下，將一角白衣壓在石門下。
    “師父！師父！”云煥踉蹌著站起，用力敲打厚重的石門，心膽俱裂，“開門！開門！”石屑紛飛中，他的手轉(zhuǎn)瞬間滿是鮮血，剛剛包扎好的綁帶散開了，帶傷的手不顧一切地拍打著巨石，留下一個個血印。那個瞬間帝國少將幾乎瘋狂，腦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忘了帶著劍，也忘了用上任何武功，只像一個赤手空拳的常人一樣用血肉之軀撞擊著那扇石門，瘋了一樣大喊里面的人，直到雙手和額頭全都流滿鮮血。
    這樣駭人的情形讓鮫人傀儡都連退了好幾步，臉上露出難以察覺的震動。“師父，師父……開門。”身體里的力氣終于消失，云煥跪倒在墓門前，頹然用雙手扶著巨石，筋疲力盡地喃喃著，“開門……”
    沒有人回答他。清晨的大漠死一樣的寂靜，只有風(fēng)沙呼嘯在耳邊，忽遠(yuǎn)忽近。云煥低頭看到石門下壓著的一角白衣，忽然而來的絕望和恐懼讓他幾近崩潰。
    師父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就在一墻之隔的這塊巨石后面？居然連最后一面都不肯見，就這樣退入古墓，斬?cái)嗪退淖詈笠唤z聯(lián)系……明明說過還有三個月，卻那樣突然！其實(shí)最初他不曾如此慌亂，在心中籌劃過好幾個方法，試圖回京后用一切方法來推遲師父死亡的期限，那些方法里，至少有些是可以冒險(xiǎn)一行的。
    可一切忽然間都被落下的石門截?cái)啵僖矝]有任何回轉(zhuǎn)的余地。
    “不行……不行。師父，你不開門，我就——”身體疲憊到極點(diǎn)的時候，空白一片的腦子反而緩緩有了意識，云煥霍然抬頭看著面前厚重的石門，抬手撐住地面站起，踉蹌退了幾步，反手拔出光劍。如果不能斬開這道門，就算調(diào)動軍團(tuán)前來，也要將面前這塊隔斷一切的巨石劈開！
    “何必費(fèi)那么大力氣？這座墓不是有透氣的高窗么？”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建議道，接近空白的腦子一震，想也不想，云煥轉(zhuǎn)身準(zhǔn)備奔去。陡然，他身子僵住了，不可思議地站住了腳，緩緩回身：“湘？”
    “云少將。”那樣清晰的話語，卻從一個傀儡嘴里吐出。朝霞中，嬌小美麗的鮫人靠在石門旁，手指上輕巧地轉(zhuǎn)動著佩劍，眼里再也沒有了一貫的木然，清亮如電，她冷笑起來：“你總算正眼看我了。”
    云煥只是震驚了剎那，但在此刻顧不上這件事，便想從高窗躍入古墓。
    “不用急，雖然你師父已身中奇毒，但暫時死不了……”湘大笑起來，繼續(xù)轉(zhuǎn)動著佩劍，一直茫然麻木的眼里有著各種豐富的表情，“不過她一定很傷心，在覺察到了自己徒弟給她的那顆‘金丹’居然是毒藥的時候。我真奇怪，為什么剛才她不殺了你呢？”
    “你說什么？！”云煥只覺心口仿佛被刺了一刀，霍然回頭，臉色蒼白，“你說什么？那顆玉液九轉(zhuǎn)金丹是毒……”話說到一半，他猛然就明白過來了。所有零零碎碎的事拼合起來——為什么師父那一次分明有呼吸，卻失去了意識？臉上那層淡淡的死氣，以及說話時經(jīng)常停頓蹙眉的表情。
    原來，是服用了他帶來的那顆藥丸之后，身體便開始漸漸不適。可師父從來沒有說。她為什么不說？在覺察弟子送上的是毒藥的時候，為什么不說？在忍受著體內(nèi)毒發(fā)痛苦的時候，她還在篝火旁為他拜托羅諾族長。
    “我知道你不愿人知道你有個空桑師父。”
    “沒關(guān)系。不管你做了什么，永遠(yuǎn)不用對師父說對不起……”
    “煥兒，你很能干啊……決斷，狠厲，干脆，比語冰那一介書生要能干得多。”
    “但如果讓我殺他，只怕還是不了手——所以，對你也一樣。”
    他終于明白了師父眼里間或出現(xiàn)的、溫柔而悲哀的凝視——只因?yàn)閹煾改菚r已經(jīng)認(rèn)定面前一手帶大的弟子，在利用她完成任務(wù)后就要?dú)⑺郎缈冢】赡菚r候她為什么不殺他？如果她動手，事情可能還有澄清的機(jī)會。然而師父卻始終不曾動手，只是那樣微笑著，接受了那個她曾一手救出、造就、提攜的弟子帶給她的死亡。
    她就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責(zé)怪？如果師父那時候?qū)λ麆邮郑|(zhì)問他為何下毒。如果她會稍微反抗一下……就決不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也決不會讓敵人有機(jī)可乘！
    那個瞬間，他只覺吸入的空氣都在胸中燃燒。云煥頹然后退，一直靠上石壁，因?yàn)闃O度激烈的感情而全身顫抖，劇烈的疼痛感讓他幾乎握不住劍。
    “那顆藥經(jīng)了我的手，你忘了？那時候是我遞給你的……”傀儡微笑起來，眼里冷光離合，“我也是碰運(yùn)氣。我猜收藏得這么好的貴重藥丸，必然是帶給某個重要的人。少將何等精明，在你飲食中下毒我是萬萬不敢，只有另尋他法了——萬幸你師父卻是個沒心機(jī)的，看也不看便服了。”
    “刷！”語音未落，雪亮的光如同閃電，抵住了她的咽喉。盛怒下出手比平日迅捷更多，湘根本來不及拔劍，光劍就已經(jīng)停在她血脈上不停顫抖：“解藥！”
    “解藥不在我身上。”湘神色是冷定的，顯然早已考慮了退路，毫無畏懼地看著臉色鐵青的云煥，“你若殺了我，我的同伴就會將解藥毀去，你師父……嗯，倒不會馬上死，不過毒會慢慢發(fā)作，到時候她只怕想立時死了也不能——”
    “住口！”殺氣在眉間一觸即發(fā)，光劍卻始終不敢再逼近一分。湘只是微笑著，輕松地一退就從少將的劍下安然離開，利落地反手拔劍，對準(zhǔn)了云煥的心口，微笑：“我就是不住口，你也不敢如何——你還敢如何呢？云少將？別忘了你師父的命在我們手上。”多年的隱忍后，一朝揚(yáng)眉吐氣的鮫人傀儡傲然冷笑，輕松地壓住了少將的光劍，“十幾年了……我們都說、如今征天軍團(tuán)里最難對付的就是你云少將，多少兄弟姐妹折在你手上！不說別的，就說幾個月前你就差點(diǎn)殺了我們左權(quán)使炎汐……”
    “我們擬定過許多計(jì)劃，想除掉你。可惜，你幾乎無懈可擊。不好色，不貪杯，不斂財(cái)，精明干練，為人謹(jǐn)慎……”那樣盛贊的話從她嘴里吐出，卻帶了十二分的冷意，眼神霍然一冷，短劍指住云煥的心口，冷笑，“你誰都不在乎：你和妹妹自幼分離，彼此冷淡，你對你的族人更是形如陌路——我們都說，你唯一的弱點(diǎn)或許在幼年撫養(yǎng)你的姐姐身上——可惜那個弱點(diǎn)不是弱點(diǎn)：巫真云燭，日夜侍奉在智者身邊，誰能打她的主意？”長長吐了口氣，湘仿佛也有些慶幸，“老天有眼，瀟那個無恥叛徒出了事，帝都讓我來和你試飛伽樓羅——呵，那時候我就發(fā)誓：決不能讓滄流帝國成功！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阻止你拿回龍神的如意珠……直到和鳥靈遭遇的時候，你吩咐我去古墓找你的師父。你的師父？呵呵，我自問對你了如指掌，卻不知道你還有一個師父。我就想，你這樣隱瞞自己的師承，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我猜對了。”說到這里，湘輕輕吐了口氣，烈艷的眼神忽然暗淡，“你竟是空桑劍圣的傳人？你這種人，怎么配有這樣的師父——如果她知道你是拿著如意珠去試飛伽樓羅……”
    “不過我告訴你，即使這次我沒能制住你師父，讓你拿到了如意珠，到試飛時我不惜和你同歸于盡，也不會讓伽樓羅飛起來！”鮫人傀儡揚(yáng)眉冷笑，聲音帶著視死如歸的悲涼和壯烈：“你知道為什么伽樓羅試飛屢次失敗了吧？那之前，我多少位姐妹……也是這樣和伽樓羅一起化為灰燼。”
    聽到這里，幾近崩潰的神志終于慢慢清明起來，云煥看著藍(lán)發(fā)碧眼的鮫人，喃喃道，“復(fù)**？你是復(fù)**的奸細(xì)？”
    “呵呵。”湘笑了起來，轉(zhuǎn)動手腕，“在征天軍團(tuán)內(nèi)混到這一步不容易啊！能和少將你搭檔試飛伽樓羅！連我自己都想不到呢。”
    “你沒有服傀儡蟲？你在征天軍團(tuán)內(nèi)當(dāng)了十幾年的傀儡，從未……”驚訝于軍團(tuán)中最負(fù)盛名的傀儡的真正身份，云煥回憶著一切關(guān)于湘的資料，脫口，“和你搭檔過的那些將士，從來沒有任何覺察？怎么可能……”
    “你以為冰族會比我們鮫人更聰明么？那些貴族出身的酒囊飯袋！”湘冷笑起來，揚(yáng)眉之間眼中有不屑和厭惡的光，“眼里除了我的身體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很容易對付，每次我被調(diào)走的時候還依依不舍呢，從來不知道到底丟失了什么。”連續(xù)的對話中，感覺潰散的神志在慢慢凝聚，云煥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力控制著自己發(fā)抖的手，只是冷笑：“飛廉也一樣么？”
    那兩個字讓湘微微震了一下，美艷的臉上笑容微斂，側(cè)過頭去：“那個蠢材不一樣……在整個征天軍團(tuán)里，我稱之為‘主人’的那些軍官里，唯獨(dú)你和他與眾不同。”頓了頓，鮫人碧綠色的眼里起了譏誚，“但是，你和他根本是兩種人。”在湘臉色變化的剎那，云煥有種押中的勝利感，那樣的感覺讓他搖搖欲墜的神志清楚了一些，慢慢開口，“你既然是奸細(xì)，飛廉一定也和復(fù)**脫不了干系——無恥的叛國者。“
    “他不是！”湘脫口。那個剎那，云煥眼里的笑意更深了：“是與不是，那要等刑部拷問完畢，才能判斷。你也聽說了吧？刑部‘牢獄王’辛錐手下，還從沒有不吐真相的犯人。”
    “飛廉什么都不知道！”湘不由變了臉色，身為復(fù)**戰(zhàn)士，那個酷吏的名字如雷貫耳，“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不關(guān)他的事情。你不可誣陷同僚！”
    “說得好。”云煥輕輕笑了起來，嘴角卻是冷嘲，“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也不關(guān)我?guī)煾傅氖虑椋　睕]料到在這樣的形勢下還被壓住氣勢，湘不由沉默，但剎那之后就大笑起來，她一躍而起，提劍后退：“想用飛廉威脅我？做夢！他算什么？一個冰夷……一條不會咬人的狗還是狗！”大笑中湘劍一劃，將云煥逼退三丈，眼睛里閃著冷光：“云少將，我告訴你：不管是這些牧民找到如意珠，還是你自己派軍隊(duì)找到如意珠，如果一個月內(nèi)你不把龍神的東西歸還我們，你就等著你師父的尸體在古墓里腐爛吧！”
    “就算師父她解了毒，最多也只能活三個月，你威脅不了我。”云煥淡淡指出，“你交出解藥，我放你走，決不會連累飛廉少將。”
    “是么？”湘退到了石墓墻邊，抬頭看著那個高窗，又饒有興趣地看著一邊的滄流帝國少將，嘴角浮出一個笑，“聽起來倒是很合理——如果不是恰好我都看見了，我?guī)缀蹙鸵邮苓@個‘公平’的條件了。”
    “看見？”云煥臉色微變，“看見什么？”湘嘴角的笑更深，混合著種種情緒，變得不可捉摸，聲音忽然輕了下來，近乎耳語：“我看見你吻她了……每次在她沒有醒來的時候，你都忍不住吻她的指尖和頭發(fā)。是不是？那時你的眼神是多么迷戀和痛苦啊，嘖嘖。真不可思議！我都看見了。”
    “住口！”恍如被利劍刺中心口，云煥臉色轉(zhuǎn)瞬蒼白，厲聲喝止，“住口！住口！”
    “哈哈哈哈……受不了么？”復(fù)**戰(zhàn)士大笑起來，“如果我告訴你，其實(shí)你師父她也知道呢！那次我明明看見她睜開眼睛了！但是她默不作聲，也不知道最后一刻她心里是什么感覺……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近乎耳語的聲音忽然中止，湘眼里涌動的光凝定了，忽然提高了聲音，冷而厲：“云少將，不要再否認(rèn)了！她是你在世上最愛的人。只要有一絲希望，哪怕為了讓她多活一天，你都可以拿一切來換！”
    鮫人戰(zhàn)士握劍一躍而起，手攀上高窗：“我就在古墓里，等著你把如意珠送進(jìn)來——若不盡早，解了毒身體也會潰爛大半。可要加緊啊，少將。”
    黃沙紛飛的荒野上，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云煥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古墓——厚重的石門隔斷了一切，堅(jiān)實(shí)的石壁高處，那個高窗猶如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注視著他，看不見底。
    十五年前地窖逃生后，他再也沒有此刻這樣絕望過。那時，在死亡來臨的時候，他清楚地知道將沒有任何族人或敵人來解救他，在這個天地之間他孑然一身；而如今同樣的恐懼和黑暗沒頂而來，他知道自己將要失去最后的救贖。
    頹然將手捶在石壁上，那個瞬間，云煥一直勉強(qiáng)控制著的情緒終于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