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快活半年(2)
北京大學本來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發(fā)源地。到了此時,更成了革命圣地。每天通過大串聯(lián)到燕園來朝圣的,比“文化大革命”初起時,更多了不知多少倍。來的這一批人據(jù)說是什么人的客人。不但來看,而且還要來住,來吃。北大人怎敢怠慢!各系都竭誠招待,分工負責一座住滿了“客人”的樓。我自己既然被恩準待在臨界線的這一邊,為了感恩圖報,表示自己的忠誠,更加振奮精神,晝夜值班。“客人”沒有棉被,我同系里的其他人,從家里抱去棉被。每天推著水車,為“客人”打開水。我看到“客人”缺少臉盆,便自己掏腰包,一買就是二十個。看著嶄新的臉盆,自己心里樂得開了花。
但是,正如俗話所說的,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快活得太早了,太過分了。革命小將,當然也有一些中將,好像并不領情。新被子,只要他們蓋上幾夜,總被弄得面目全非,棉花綻了出來,被面被撕破。回頭再看臉盆,更讓人氣短。用了才不過幾天,盆上已經(jīng)是瘡痍滿目,慘不忍睹。最初我真是出自內(nèi)心地畢恭畢敬地招待這些“客人”,然而“客人”竟是這樣,我的頭上仿佛狠狠地給人打了一巴掌,心里酸甜苦辣,簡直說不出是什么味道了。
過了一段時間,大概到北京來的人實在太多了,有的地方甚至停產(chǎn)旅游,再不抓,就會出現(xiàn)極大的危機了。上頭不知道是哪一個機構做出決定,勸說盲流到北京來的人回自己的原地區(qū),原單位去,在那里“抓革命,促生產(chǎn)”。北大的軍宣隊也接受了這一項任務。東語系當然也分工負一部分責,到校外外地人住得最多的地方去說服。我們在軍宣隊的帶領下,先到離學校最近的西頤賓館去勸說。那些嘗到甜頭的外地人哪里會自動離開呢?于是勸說,辯論,有時候甚至有極其激烈的辯論。弄得我口干舌燥,還要忍氣吞聲。終于取得了一些成果,外地人漸漸離開這里,打道回府了。
從西頤賓館轉(zhuǎn)移到稍稍遠一點的國家氣象局。在這里仍然勸說,辯論,展開激烈的辯論,一切同在西頤賓館差不多。但是,我在這里卻大開了眼界。首先是這里的大字報真有水平。大字報我已經(jīng)看了成千累萬,看來看去,覺得都非常一般化,我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麻木,再也感不到什么新鮮味了。這里的大字報,大標語卻真是準確、鮮明、生動。那些一般化的大字報當然也有。可也有異軍突起、石破天驚的,比如“切碎某某某”、“油炸某某某”,等等。“油炸”這個詞兒多么生動有力!令人看了永世難忘。難道這也是同我在本書開頭時講的那樣從陰曹地府里學來的嗎?最難忘的一件事情就是,我親眼目睹了一次批斗“走資派”的會。一輛小轎車慢慢地開了過來。車門開處,一個西裝(或者是高級毛料制服)筆挺的“走資派”——大概是局長之類——從車上走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從車的后座上取出來一頂紙帽子,五顏六色,奇形怪狀,戴到了自己頭上。上面掛滿了累累垂垂的小玩意兒,其中特別惹人注目的是一個小王八,隨著主人的步伐,在空中搖擺著。他走進會場,立即涌起了一陣口號聲,山呼海嘯,震天動地。接著是發(fā)言批判。所有的儀式都進行完畢了以后,“走資派”走出會場,走到車前,把頭上的桂冠摘下來——我注意到小王八還在擺動——小心翼翼地放到后座上,大概是以備再用。他臉上始終是笑瞇瞇的。這真讓我大惑不解。這笑意是從哪里來的呢?在“切碎”、“油炸”了一通之后,居然還能笑得出來!這點笑容真比蒙娜麗莎臉上著名的笑容,還更令人難解。我的見識又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氣象局的任務完成了,我們又揮師遠征,到離開北大相當遠的一個機關,去干同樣的工作。此時已是1966年的冬天,天氣冷起來了。我每天從學校騎車到現(xiàn)場去,長途跋涉,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遇上雪天,天寒地滑,要走兩個小時。中午就在那里吃飯。那里根本沒有我們待的房間。在院子里搭了一個天棚,吃飯就在這里。這個天棚連風都遮不住,遑論寒氣!飯菜本來就不夠熱,一盛到冰冷的碗里,如果不用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地把飯菜扒拉到肚子里,飯碗周圍就會結成冰碴。想當年蘇武在北海牧羊,吃的恐怕就是這樣帶冰碴的飯。這樣的生活苦不苦呢?說不苦,是違心之談。但是,我的精神還是很振奮的,很愉快的。在第一次革命浪潮中,我沒有被劃為“走資派”,而今依然浪跡革命之內(nèi),濫竽人民之中,這真是天大的幸福,我應該感到滿足了。
這樣過了一些日子,外地來京串聯(lián)的高潮漸漸過去,外地來京的革命群眾漸漸都離開了北京。我們勸說的任務可以說是勝利完成,于是班師回校。
回到學校以后,仍然有讓我憶念難忘,也頗值得高興的事情。首先是海淀區(qū)人民代表的選舉。在中國,人民代表大會是三級制,最下一級是區(qū)、縣的人民代表大會,是由選民直接選舉代表而組成的。再由區(qū)、縣人民代表大會選出省、市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最后由省、市人民代表大會選出代表,組成最高一級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區(qū)、縣代表名義上雖低,但是真正由選民選出的,最能體現(xiàn)真正的民主,競爭也最激烈。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擔任過幾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一屆北京市人大代表。海淀區(qū)人大代表選舉也參加過幾次。當時我可真是萬萬沒有想到,能投上一票也并不容易!這一次選舉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風暴過后舉行的。很多以前有選舉權的“人民”,現(xiàn)在成了“走資派”,相應被擠出“人民”的范圍,丟掉了選票。我幸而還留在人民內(nèi)部,從而保住了選舉權。當我在紅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時,那三個字簡直是熠熠生光,仿佛凸了出來一樣。當年在帝王時代“金榜題名時”的快樂,恐怕也不會超過我現(xiàn)在的快樂,我現(xiàn)在才體會到,原來認為唾手可得的東西,也是來之不易啊!投票的那一天,我換上了新衣服,站在“人民”中,手里的紅紅的選票像千斤一般重。我真是歡喜欲狂了。我知道,自己還沒有變成像印度的不可接觸者那樣。還沒有人害怕我踩了他的影子。幸福的滋味溢滿我的心中,供我仔細品嘗,有好多天之久。
還有一件事情也帶給我了極大的快樂,給我留下的回憶永世難忘。在一個麥收季節(jié)。東語系的“革命”師生奉派在軍宣隊率領下到南苑附近的一個村莊里去協(xié)助麥收。記得那一年雨比較多。在那里住了十多天,幾乎天天下雨。雨下不長,幾乎是轉(zhuǎn)眼就過。可也制造了不少麻煩。我們白天從麥田里把捆好的麥子背回村里,攤在麥場上,等候曬干,再把麥粒打出來。一陣雨一來,我們就著了慌,用油布把麥子蓋上。雨一過,太陽一出,再把油布掀掉。有時候一天忙活好幾陣子。特別是夜里下雨,我們立即起身,跑到場里蓋油布,忙得渾身大汗,再被雨水一澆,全身成了落湯雞,然而農(nóng)民卻沒有一個出來的。那時他們正在通向天堂的人民公社里吃大鍋飯,誰也不肯賣力。像我這樣準備隨時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老九”,實在有點想不通。這樣一些人拿什么來教育我們呢?再想到那些風行一時的把農(nóng)民的覺悟程度拔到驚人高度的長篇小說,便覺得作者看風使舵,別有用心。從那時起,再也不讀這樣的小說了。
我混跡“人民”之中,積極性特別高。白天到麥田里去背捆好了的麥子,我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我背的捆數(shù)絕不少于年輕的小伙子。因此回校以后,受到系里的當眾表揚,心里美滋滋的。但是,在南苑的生活卻不能說是舒服的。白天勞動一天,身體十分疲憊。晚上睡在一間大倉庫里。地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地鋪,一個人所占的面積僅能容身。農(nóng)村蚊子特多,別人都帶了蚊帳,外加驅(qū)蚊油。我是孑然一身,什么都沒有帶。夜里別人都放下帳子,蚊子不得其門而入。獨獨我這里卻是完全開放的,于是所有的蚊子都擁擠到我這里來,蚊聲如雷,下襲如雨。我就成了舊故事中的孝子,代父母挨咬。早晨起來,傷痕遍體,我毫無怨言。而且生活并不單調(diào),也時有興味盎然的小插曲。比如有一天,正當我們在麥田里背麥捆時,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野兔。于是大家都放下自己手中的活,紛紛追趕兔子。不管兔子跳得多快,我們?nèi)硕鄤荼姡K于把小兔的一條腿砸斷,小兔束手被擒。另外,有的人喜歡吃蛇。一天捉住了一條,立即跑回村內(nèi),找了一個有火的地方,把蛇一燒,就地解決,吞下肚中。這樣一些再小不過的小事,難道不也能給平板的生活涂上一點彩色,帶來一點快樂嗎?
我就是這樣度過了快活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