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親吻
從那天之后,隔三差五就聽見夜懷央在墻下瀾瀾瀾瀾地叫,楚驚瀾本來習(xí)慣在涼亭這邊看書,現(xiàn)在總是黑著臉往回走,久而久之,他索性不再踏足后院,諸事皆搬到重霄閣上面去做,總算清凈了一陣子。
夜懷央也不氣餒,見招拆招地搬上了自家的凌云閣,打開窗子便可憑欄相望,只不過近來瑣事纏身,她不得空罷了,所以楚驚瀾一直不知道她就在咫尺之隔的閣樓里。
“小姐,城南幾家銀號的賬目全在這里了?!?br/>
月牙捧著許多裝訂好的冊子來給夜懷央過目,放下之后卻遲遲不走,面色略顯猶豫,夜懷央偏頭掃了她一眼,又飛快地回到了冊子上。
“有事便說,吞吞吐吐的做什么?!?br/>
“……剛才大少爺派人過來傳話,說是讓您盡快搬回本家住?!?br/>
夜懷央筆鋒一頓,揚(yáng)唇道:“應(yīng)下便是,再有人來問你就說還在收拾東西,反正過幾天大哥就要回關(guān)中了,到時就算我還住在這他也是鞭長莫及?!?br/>
“是,奴婢知道了?!?br/>
夜懷央見她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頓覺自己這招是有些無賴了,于是也輕笑起來,恰在此時重霄閣亮起了燈,光線透過雪白的窗紗照進(jìn)凌云閣的露臺上,夜懷央凝眸望了望,再回過頭時,桌上的賬目竟再也看不進(jìn)去。
“去把我的琴拿上來?!?br/>
月牙點頭去了,未過多時便捧來一把焦尾,輕手輕腳地放在窗前的檀案上,又在旁邊的瑞獸銅球里點燃一小塊犀末,頓時渺渺生煙,幽香彌漫。
“好了,下去吧?!?br/>
月牙福身告退,身形逐漸隱沒在樓梯后方,夜懷央起身走向露臺,水袖拂過青銅雁足燈,光線霎時一暗,隨后她推開了側(cè)門,銀光乍泄,灑落一室清輝,迎著月光望去,重霄閣高高翹起的屋檐就在眼前,仿佛觸手可及。
她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雪白的窗紗上,一抹朦朧黑影躍然其間,輪廓深邃,似嵌在水墨淋漓的畫卷中一般,時而踱步,時而靜佇,每一個動作都讓她心生歡喜。
也不知他喜不喜歡聽人奏琴。
夜懷央揣著一顆亂跳的心坐到了檀案前,指尖輕撥,琴音頓時如流水傾瀉,漸漸蓋過嗚咽的風(fēng)聲傳到對面的閣樓中,一下又一下地撩撥著那人的心弦。
是鳳求凰。
楚驚瀾翻奏報的動作一頓,只是片刻晃神,他的手已經(jīng)扭開了窗栓,一陣勁風(fēng)刮來,窗葉大開,視線再無阻擋,他清楚地看見撫琴的人就是夜懷央。
她薄紗攏身,在寒涼的夜風(fēng)中蕭然靜坐,一雙纖纖素手在琴弦上來回游走,生把一曲鳳求凰彈得纏綿悱惻,隔空來挑逗他!他額角一陣猛跳,劍眉看著沉了下來,隨后張手一引,窗葉瞬間合攏,沉重的響聲惹來她的注目。
到底是長了她十歲,定力非凡吶。
夜懷央彎起嘴角無聲戲謔著,手下卻沒停,輕攏慢捻,撥圓挑尖,速度越來越快,似暴雨傾盆,一曲完畢之后便陷入死灰般的靜默中,再無半點兒聲響。
這邊楚驚瀾已經(jīng)看完了北境呈來的密報,心中有所疑惑便走到書架前翻出了嶺南布防圖,再與密報內(nèi)容一一對照,陡然發(fā)現(xiàn)不對,正要細(xì)查,外頭忽然傳來一個略顯懶散的聲音。
“王爺還真是專注?!?br/>
楚驚瀾恍若未聞,提筆蘸了些朱墨,在圖紙上標(biāo)記了幾個點,縱觀之下有種詭異的聯(lián)系,他凝神沉思片刻,眼中陡然寒光大放。
白行之,你竟敢在嶺南做這種事!
心中怒火尚未平息,窗邊突然發(fā)出異響,他廣袖一揚(yáng),渾厚的內(nèi)力將窗葉震開,只聽見咚的一聲,仿佛被什么東西抵住了,他未做多想,直接伸手過去全部推開,外頭倏地傳來了低微的抽氣聲,他抬眸望去,頓時渾身一僵。
兩座閣樓間不知何時架起了一條橫木,夜懷央正顫顫悠悠地站在上頭。
剛才他那不知情地一推差點把她推下五層高樓,怪不得聽到她抽氣,然而過后又像沒事人似的一步一步往這邊挪,淺粉色的衣裙迎風(fēng)狂舞,在空中漾成了一朵花,她就像是中間纖細(xì)的花蕊,隨時都會被風(fēng)卷走。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她居然看也不看腳下,只淡淡地望著他。
楚驚瀾顧不得分辨她的眼睛里藏了什么東西,猛地跨上欄桿向前一探,一把攥住她的手將她拖了下來,然后重重地抵在了門框上。
“你是真不怕死,夜懷央。”
他聲音冷如寒鐵,每一個字飄進(jìn)耳朵里都似雷聲轟鳴,換做旁人定心生懼意,她卻輕笑出聲:“王爺這是在擔(dān)心我?”
“你放肆!”楚驚瀾收緊了架在她身側(cè)的雙臂,語氣冷戾,“三番四次擅闖王府,真當(dāng)本王不會治你的罪?”
“我只是好奇王爺專注于何事。”
說罷,夜懷央漫不經(jīng)心地朝屋內(nèi)掃了一眼,經(jīng)過案上時停頓了一下,旋即就被楚驚瀾捏住下巴轉(zhuǎn)了回來,對上他挾著怒氣的面容,她不懼不躲,反而又添了一把火。
“王爺不知,我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桌上的北境密報和嶺南布防圖現(xiàn)下已經(jīng)一字不漏地印在我腦海里了,趁我還在王爺手里,不妨做個選擇?!彼D了頓,豐滿的紅唇貼上他的耳根,字字鋒利如刀,“是殺了我滅口,還是與我合作?”
楚驚瀾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右手忽然一動,她頓覺喉嚨發(fā)緊,低眼看去,他的五指正扣在她頸間,只需輕輕一捏便可教她當(dāng)場斃命。
“你覺得本王不會取你性命?”
他的語調(diào)緩中帶涼,似尖冰利刃般摩擦著她的每一寸神經(jīng),她心頭狂顫,卻踮起腳尖湊了過去,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他的唇。
“如此,被取了性命也不算虧了。”
楚驚瀾瞬間僵住。
夜懷央嬌媚一笑,湛亮的目光筆直探入楚驚瀾眼底,里頭似有火花在跳,逐漸形成燎原之勢朝她襲來。她不疾不徐地靠近,再次含住了那片薄唇,丁香小舌在上面打著轉(zhuǎn),勾出無數(shù)銀絲,一片水光泛濫。
簡直放肆!
楚驚瀾腦海中只剩下這幾個字,身體紋絲不動,像是被人點了穴,橫在她腰間的鐵臂明明可以將她一把拽下來,卻只是懸著,更遑論那只扣在玉頸上的手,已經(jīng)徹底淪為了擺設(shè)。
想當(dāng)年他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投懷送抱的女子多如過江之鯽,無論是名門閨秀還是教坊歌姬,沒有一個像她膽子這么大,無視性命之憂便罷了,竟生生演了一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的戲,簡直讓他瞠目結(jié)舌。
堂堂瀾王殿下,竟被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輕薄了。
夜懷央見他已經(jīng)完全僵硬,愈發(fā)得寸進(jìn)尺,舌尖滾了一圈之后又開始挑弄起他的牙關(guān),略含苦澀的藥味蔓延開來,她突然停下了動作,退離幾寸問道:“舊傷還未大好?”
楚驚瀾終于回神,一掌將她摁在了門扇上,滿臉風(fēng)雨欲來,可當(dāng)他對上她的眼,卻察覺到了之前不曾見過的東西——滿滿的傾慕,一點兒雜質(zhì)都沒有。
在他怔愣之時夜懷央又輕輕一嘆,尾音打著旋兒鉆進(jìn)了他的耳朵,“話本里的報恩故事果然都是糊弄人的,到我這怎么就這么費(fèi)勁?”
這又是演的哪一出?
他忍不住咬牙低吼:“夜懷央!”
“王爺吼什么?”她梗著脖子又貼了上來,雙手緊攥著他的衣袖,頗有些小女兒之態(tài),“十年前白蓮教在王都作亂,你親自帶兵圍剿,順道救了一籠子浸在江里的幼童,難不成已經(jīng)忘了?”
他一怔,記憶如潮水般涌出,眼前這副面孔變得莫名熟悉。
原來她就是當(dāng)年那個小女孩。
當(dāng)時的夜家尚不如現(xiàn)在有地位,家中幼女失蹤只能想辦法托京畿衙門的人去尋,可那時王都里失蹤的幼童又何止一二?每天都有百姓上京畿衙門去鬧,再加上衙役能力有限,所以事情毫無進(jìn)展。
楚驚瀾破獲此案之后,夜臻親自上江邊領(lǐng)回了女兒,他是四品命官,平時常在朝中走動,楚驚瀾自是認(rèn)得的,就多聊了幾句,他的儒雅及從容讓人印象深刻,可楚驚瀾卻不曾想到,眼前的夜懷央竟然就是他的女兒。
夜懷央瞧他的模樣便知他已經(jīng)想起來了,于是仰起小臉問道:“王爺現(xiàn)在能否相信我了?”
楚驚瀾不答,伸手抓來案上的密報和布防圖,五指張合間化為齏粉,如數(shù)飄灑在夜懷央腳下,擺明了不愿再與她糾纏。
“回你的夜府去。”
“王爺不取我性命了?那我權(quán)當(dāng)你答應(yīng)合作了?!币箲蜒胼p笑著,絲毫沒被那張冷冽至極的俊臉嚇到,還順勢勾上了他的頸子,眉眼之間媚態(tài)橫生。
楚驚瀾漠然揮開了她的手,冷哼道:“你兄長可知你在做什么事?”
忠心耿耿的夜懷禮,一身反骨的夜懷央,若他們不是演戲,這夜家還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夜懷央聽出他隱有諷刺之意,也不解釋,只輕挑著菱唇回道:“那不重要,我的心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可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