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胞弟
瀾王府最近總是叮叮咣咣敲打個沒完,這邊加高圍墻那邊封鎖門窗,連帶著夜府也被噪音覆蓋,下人們被攪擾得不行,紛紛向月牙吐苦水,月牙不經(jīng)意說與夜懷央聽了,她卻只是笑。
怪誰?還不都是因為她擅闖瀾王府!
下人們當然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家主子鬧的,也不敢去驚動她,只能默默忍受,可夜懷信就不一樣了,他是夜懷央的雙胞弟弟,等于是這夜府的半個主子,偶爾過來躥一趟,今天一進門就擰起了眉頭。
他熟門熟路地摸到了書房,推開門一看,夜懷央果然正在里頭處理事務,他大大咧咧地走了進去,張口便問道:“姐,隔壁在搞什么鬼?一大早就這么鬧騰,我耳朵都快炸了。”
夜懷央抬頭看了看那張與自己極為相似的臉,不答反問道:“今日沒去太學上課?”
“去了,又回來了?!币箲研艔纳砼缘墓瞎P里抓了一把杏仁,嚼得咯嘣響,“那幫老頭子實在迂腐得緊,四書五經(jīng)翻來覆去地講,我都能背了,也不知道講些別的。”
夜懷央淡淡地說:“你再這樣下去小心大哥親自出馬給你找個先生,天天在家里盯著你讀書,到時看你怎么辦?!?br/>
“不會不會,我只要裝過這一陣子大哥就走了,到時天高皇帝遠,他還抓得住我?”夜懷信胸有成竹地說著,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喏,就跟你似的,說是回本家,這都一周了東西還沒收拾好,不是一樣在使緩兵之計?”
“就你機靈?!币箲蜒氲闪怂谎?,卻緩緩牽唇笑了。
夜懷信也笑,又掰了一塊花生糖扔進嘴里。
莫說應付夜懷禮是不是有固定套路,他二人本就是雙胞姐弟,在某些事上自是心靈相通,有時候對方想什么都不必察言觀色,自然而然便知曉了。
兩年前夜臻與妻子歸隱,本欲將家主一位交給懷禮,他是族中小輩里年齡最大的,也最穩(wěn)重內(nèi)斂,擔起一家之責再合適不過,可他那時已經(jīng)榮為少將軍,一心撲在衛(wèi)國戍疆上,對族中之事實在分身乏術,于是便想捧懷信上位,懷信卻極力推舉懷央。
那時候懷央才十六歲,性子恬淡不怎么愛說話,從未對他們訴說過內(nèi)心所想,可懷信偏偏知道她對家主之位的希求,在與懷禮談過之后,兄弟倆合力將懷央推上了這個位置。
如今,這份心有靈犀更勝從前。
“最近要是沒事的話替我去嶺南跑一趟?!?br/>
夜懷信正百無聊賴地賞玩著書房里的古董,聽到這話眉峰一斜,放下手中的唐三彩轉身問道:“怎么,又是為了隔壁那家伙?”
夜懷央未答,細白的柔荑微微一抬,把案上那本新訂好的活頁卷宗遞給他看。
他伸手接過,習慣性地掂了掂,重量很輕,打開一看果然只有幾頁紙,除開第一頁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其他三張都是地圖和表格,他粗略地掃視了一遍,繼而抬頭道:“白家祖籍嶺南,白行之又是封疆大吏,在當?shù)刈魍鞲2⒉黄婀职??!?br/>
“你再仔細看看。”
夜懷央抿了口茶,裊裊熱煙自眼前飄過,宛如罩上了一層輕紗,朦朧而飄渺,可那眼角眉梢的郁色甚是明顯,遮都遮不住。夜懷信的心似被扯了一下,不由自主又垂眼去看,嘩嘩的翻頁聲中,他的面色逐漸變得凝重。
“嶺南的布防有些奇怪,就像是……”
“就像是為了給夷族進攻而布置的?!?br/>
一語正中要害。
夜懷信將卷宗往桌上一按,恨恨道:“怪不得近年來夷族總愛上嶺南找麻煩,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搶完錢糧就跑,邊防軍卻屢屢抓不到人,敢情是有個封疆大吏做內(nèi)鬼!”
不似他這般激動,夜懷央只是輕叩著紫檀木桌案,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我讓人查過最近幾次的詳細戰(zhàn)報,無論布防更換幾次,夷族每次都能找到弱點突破,這也太巧了些,再加上前幾天我在重霄閣看到了白行之的行蹤密報,我?guī)缀蹩梢詳喽ㄟ@件事是他在搗鬼,只不過還缺一些實質性的證據(jù),需要你親自上嶺南跑一趟?!?br/>
“去嶺南沒問題,可是我不明白,白行之好賴也是個三品外官,后頭還有白家撐著,何至于與夷族同流合污?”
“他快致仕了,或許想趁著最后的時間多撈一筆銀子?!币箲蜒腩D了下,聲音越發(fā)低緩,“或許這也是白家冒險刺殺王爺?shù)脑?,沒了白行之這棵大樹,他們在朝中更沒有能說得上話的人了,所以才著急在皇帝面前立功,以求上位?!?br/>
夜懷信猛地一拳砸在了桌面上,怒道:“僅僅為了一己之私就要犧牲嶺南百姓的安全?就要把屎盆子扣在我們頭上?簡直可恥!”
雖說他平時在人前總是一副浪蕩不羈的樣子,骨子里卻極其正直,尤其在這種關乎民生的大是大非上,眼里揉不得半點兒沙子,夜懷央了解他亦信任他,所以才向他開口。
“罷了,多說無益,你帶著辭淵,再從天棲樓里撥十幾個人,萬事小心?!?br/>
“辭淵就不必了,你身邊總得留個人?!币箲研蓬檻]著她的安危,不肯答應。
“我鎮(zhèn)日待在王都能有什么事?讓他跟著你去。”夜懷央一錘定音,不容他再反駁,繼而又想到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便再次叮囑道,“拿不到證據(jù)不要緊,最重要的是平安回來,知道嗎?”
夜懷信移步過來,居高臨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篤定地說:“姐,你就放心吧。”
就在夜懷央怔愣之際他已繞過桌角往外走去,看樣子像是要去天棲樓,可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站在門廊處低聲問道:“若拿到了證據(jù)你準備怎么辦?”
夜懷央毫不猶豫地吐出四個字:“上呈天聽?!?br/>
他就知道。
自個兒姐姐想對付白家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如今那個人回來了,她心中的火焰只會燃燒得更猛烈,既然有此契機,便努力遂了她的愿吧。
夜懷信望著那張覆了薄霜的臉,驀地淡然一笑,旋即轉身離去。
夜懷央坐回了椅子上,心里卻忍不住在想,楚驚瀾究竟會如何處理此事?是如她一般深入敵穴尋找證據(jù),還是設下陷阱等著那老狐貍自己來跳?想了半天沒有頭緒,月牙卻側著身子進來了。
“小姐,是不是該動身去接九小姐了?”
這下倒提醒了夜懷央,她差點忘了大事!
女學已經(jīng)籌備了兩個多月,今日正式開放招生,學雍就在外皇城,與鴻臚寺相隔不到十米。夜懷央早就答應陪夜懷靈去報名,可最近確實忙得厲害,一不小心就把這事給忘了,幸好有月牙提醒,她立刻換好衣裳匆匆出門了。
不出意料,學雍附近的路都堵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盡是香車玉輦,絡繹不絕,看來有不少世家貴女想擠進這個炙手可熱的地方。夜家是四大世家之一,又出了銀子,整座學雍上下無人不曉,是以不用同那些貴女們擠攘,直接由人領進了內(nèi)堂。
內(nèi)堂里人還不少,有為女學生引路的,有清點名冊的,還有分發(fā)青衿的,都顯得十分忙碌,唯獨一人高坐在案臺旁,不知在翻什么書,神情極為投入。
這邊夜懷靈還在填寫文牘,夜懷央閑著便四下看了看,恰與一雙清亮的眼睛對個正著,她凝視片刻,眸中浮起了興味之色。
還真是巧。
她早就聽聞學識淵博的御史中丞裴元舒奉命督辦此事,不想今天居然碰個正著,瞧他的神情應該是認出她來了,不知他心底現(xiàn)在作何想法。
恰好夜懷靈手中諸事已畢,牽了夜懷央的手就往外走,說是要回去找瀾瀾玩,一路疾行至院中,忽然被人喊住,回頭一看,正是裴元舒。
“二位留步?!?br/>
他急急忙忙地趕上來,似有滿腹的話想問,一時又難以啟齒,額頭上浮起一層汗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夜懷靈心想這書生長是長得俊秀,腦筋卻似打了結,連個話都不會說,當真笨得可笑,于是當場便噗地一聲笑了出來,裴元舒聽見,面色更加窘迫了,最后還是夜懷央替他解了圍。
“不知裴大人有何事?”
裴元舒躊躇道:“夜姑娘今天是來……”
“陪舍妹前來報名?!币箲蜒腩D了下,嬌容盈起淺淺的悅色,“順便看看我的銀子花沒花到位?!?br/>
裴元舒張口結舌,半天不知道該回什么,被夜懷央看得渾身都僵了,只覺那雙眼睛已經(jīng)看穿了一切,都不用他說,她什么都知道。
果不其然,夜懷央徐徐開口道:“大人是不是想知道女學的主意從哪兒來的?那日我去會館旁聽,無意中聽到大人提及此事,后來被太后召見,一時情急便拎出來當擋箭牌了,還望大人莫要介懷?!?br/>
裴元舒心頭一松,雖欣賞她的坦蕩又怕她別有目的,內(nèi)心頓時有些矛盾,殊不知全寫在了臉上,夜懷靈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嗆聲:“裴大人,你如果實在介意,改日我讓大哥向皇上說明一切再向你賠禮便是,你堂堂男子漢,何必在這為難我們兩個姑娘家?”
聽了這話,裴元舒霎時面色漲紅,偏偏不善言語,只好使勁擺手道:“不,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靈兒,不得胡言亂語。”夜懷央擰眉輕斥,并向裴元舒施了個禮,“舍妹年幼,裴大人切莫與她計較,女學之事是我考慮不周,實在抱歉。”
裴元舒手忙腳亂地還禮,總算憋出一句完整的話:“也不能這么說,畢竟我多次諫言都沒被皇上采納,而夜姑娘只提了一次就獲準了,雖說與錢財分不開,但目的終歸達到了,王都的女孩子自此都能入塾讀書,這就足夠了?!?br/>
夜懷央微微一笑,道:“裴大人能這么想就好了?!?br/>
說罷,她拉著夜懷靈向裴元舒告辭,裴元舒拱了拱手,臨了還被夜懷靈兇巴巴地瞪了一眼,只得連連苦笑。
甫登上馬車,夜懷靈立刻忍不住問道:“七姐,你明明是想為此事出一番力,卻還得向他道歉,等下他真以為你是偷聽到的,哪有這么巧的事??!”
“他也不是在怪我竊取了他的點子,只是怕我動機不純罷了?!币箲蜒肽罅四笏勰鄣哪橆a,眸底笑意深濃,“反正女學已經(jīng)建起來了,你也可以乖乖去讀書了,還計較那么多做什么?”
夜懷靈仍是氣鼓鼓的,卻不再多言,暗自想著下次見到裴元舒定要教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