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宮宴
除夕即將來到,王都到處都洋溢著喜慶的氣氛,就在這個時候?qū)m中傳出了好消息——皇后懷孕了。
要說白芷萱也死了好幾個月了,期間后宮也進了些新人,并沒有特別討楚桑淮喜歡的,如今這事兒一捅出來眾人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皇后被復寵了。
說來也是奇怪,楚?;丛谶€是王爺之時膝下子嗣就甚是稀薄,好不容易有位側(cè)妃生了個小世子,可不到三歲就落水夭亡了,當時楚桑淮震怒不已,將一干下人全部絞死,連家人一同入獄,如此暴虐的行徑甚至驚動了宮里,先帝雖體諒他喪子之痛未曾降罪,但頗有微詞。
待他登基之后,后宮愈發(fā)充盈,樣貌才情俱有的女子比比皆是,他亦是流連花叢不亦樂乎,除了白芷萱那里去得勤快些,基本每夜都會換不同的人,就在這種情況下也只有個別妃嬪為他誕下過孩子,但都因為生母品階太低而不被人重視。
如今中宮有喜,嫡子地位自不必說,若是個男孩的話就有了儲君人選,也算是了卻了楚?;吹暮箢欀畱n,自然是要大肆慶祝一番的,所以在臘月二十八這天宮中大擺筵席,邀請了許多皇親國戚及重臣參加。
傍晚,馬車駛出了瀾王府。
楚驚瀾本來是不想帶著夜懷央去的,她咳嗽還沒好,夜里風涼,搞不好又要加重,可她非要跟著,各種小伎倆輪番上陣,他一時拗不過,只好任她像個小尾巴似地跟來了。
漫漫長街,雪落撲簌,三寸橘光高懸之下猶如萬千冰蝶飛舞,一片斑駁光影。
車內(nèi)的二人還在享受著短暫的溫馨時光。
“……下次再假哭假鬧,我就讓你屁股開花?!?br/>
幽暗的光線中,夜懷央的臉隱約泛起了紅暈,一雙鳳眸卻湛亮透光,宛如天邊星斗,隨后她抽出手勾住了楚驚瀾的頸子,嬌嬌柔柔地說:“我知錯了,夫君饒命?!?br/>
先前出來的時候她又拿出對付夜懷禮那一套對付他,他明知她是在演戲,偏生看不得她蹙眉癟嘴的模樣,就遂了她的愿,誰知一上車她就開始嘻皮笑臉,他便故意板下臉訓她,可說歸說,他哪里舍得揍她?她又豈是真的知錯?
楚驚瀾心里敞亮,卻沒有拆穿她,由得她窩在自己臂彎甜聲撒嬌,只是摘下了她細嫩的手攏在自己掌心,不一會兒就捂得暖乎乎的。
“對了。”夜懷央似想起什么事來了,退開些距離問道,“還有兩天就是除夕了,到時候我讓懷信和懷靈一起來過年好么?”
楚驚瀾把玩著她的青蔥玉指,在那圓圓的蔻尖停留不去,似極為喜愛,隨后才溫聲吐出幾個字:“不回本家了?”
“不回了,怕大哥又對我吹胡子瞪眼睛的?!币箲蜒胍魂囕p笑,如銀鈴般悅耳動人,“再請元舒一道來好不好?人多熱鬧,也省得懷靈那丫頭成天挖空心思往外跑。”
“都依你?!?br/>
一貫的寵溺口吻,幾乎不假思索,令她開心地笑彎了眼。
談話間永定門已在眼前,門口停著的香車玉輦多了起來,許多朝廷官員及家眷都在陸陸續(xù)續(xù)往里走,披狐裘戴貂帽,簪金銜珠,華貴無雙。夜懷央掀起帷幕瞅了眼,然后嘆著氣爬下了楚驚瀾的腿,方才還巧笑倩兮,瞬間變得頗為沉重。
楚驚瀾看她故作姿態(tài)不禁揶揄道:“戲班子又要開鑼了?”
“我這是為了誰?”夜懷央云眉一剔,恨恨地撲過來咬他的唇,他象征性地輕啄了一下,爾后就把她擋開了。
“再親妝就該花了?!?br/>
夜懷央垮下臉瞅著他,水亮亮的眸子里寫滿了幽怨,“回家要成倍地補給我?!?br/>
楚驚瀾淡笑著應允。
之后兩人相繼下車,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齊走進宮門,沿途立著無數(shù)盞琉璃宮燈,輝光四射,照得庭院亮如白晝,也照出兩人冷冰冰的臉,經(jīng)過的內(nèi)眷瞧見了忍不住小聲議論,皆言瀾王夫妻不合果然是真的。
行至太和殿外,空中燃放起煙花來,五彩炫目,響徹云霄,碧閣金闌和瓊林玉蕊交相輝映,一片熙然盛景。
夜懷央似被吸引住了,駐足靜靜仰望,腳下素色如云,天上花團錦簇,她穿著藕色長裙本來并不扎眼,可風吹來的一剎那,雪色羅帶翩然飛舞,猶如淺云籠煙峰,將她曼妙的身影籠罩其中,飄逸絕塵,幾欲乘風而去,不知讓多少年輕的公子哥看迷了眼。
她倒是無所覺察,看完了煙花就準備走進殿中,不期然與楚驚瀾深邃的目光對上,這才發(fā)現(xiàn)他正回首注視著自己,當下就有些羞窘,又有些惶急。
這殿門口人來人往的,他這般火熱地盯著她,要讓人看見了可怎么辦?
她未作多想,準備趕緊進去,豈料后頭突然傳來了輕笑聲:“喲,這不是夜家妹妹么?”
夜懷央回頭一掃,瞧見兩個眼熟的身影,頓時瞇起了眸子。
早在靖州的時候她就聽聞王婉婷被許配給了律王,沒想到今天在這碰著了,雖說是男俊女俏的組合,可怎么看都令人生厭,更別提這副七拐八彎的語氣,一聽就是來找茬的,她冷下眉目轉(zhuǎn)身,淡然凝望著漸行漸近的二人。
“律王妃,按長幼來算你合該稱我一聲王嫂,這姐姐長妹妹短的還是省省吧。”
王婉婷沒想到她張嘴就來噎人,頓時氣得不輕,倒是楚律澤沉沉地笑了笑,然后接過了話頭:“王嫂說的是,在這禁宮之中定是要守規(guī)矩的。”
夜懷央看了他那張臉就渾身不舒服,也懶得與他多扯,轉(zhuǎn)身就要進殿,誰知王婉婷在后頭不陰不陽地說道:“這會兒倒懂得拿禮數(shù)來壓人了,也不知縱容庶姐混進宮中勾引我夫君的是誰!”
聞言,夜懷央頓時剎住了腳步,連帶著她身后的楚驚瀾臉色也冷了下來,她似乎感覺到了,回頭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爾后朝王婉婷微微一笑,道:“誰族中沒幾個瞎了眼的姐妹呢?”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偕同楚驚瀾離開了,王婉婷愣在原地,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在罵她,再看邊上的楚律澤,已然面如黑炭,重重地哼了聲便甩袖進去了,甚至都沒去拉她,她氣得恨恨跺腳,隨后也跟了上去。
殿外月冷霜河,殿內(nèi)沁暖如春,數(shù)十張黃花梨翹頭案圍起一方白玉凈池,舞姬伴著韶樂魚貫而入,赤足旋轉(zhuǎn)于其中,水袖擺蕩,搖曳生姿。
今天皇后打扮得格外美艷,不知是因為褪去了平日的端莊還是最近深受帝寵的緣故,整個面龐都亮了起來,三十多歲的人像是恍然回到了閨中少女的狀態(tài),偶爾抿一口果酒,或是與楚桑淮細語,都讓她面泛紅霞。
也是,三十多歲才懷頭一胎,怎能不喜悅?
此情此景卻莫名觸動了夜懷央的心弦,她默不作聲地飲完杯中酒,鳳眸垂低,微微發(fā)怔。
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幻想過自己與楚驚瀾的孩子會是什么模樣,也想過若是男孩就要教他政經(jīng)與騎射,治國平天下,若是女孩就隨她去,將來再為她擇個頂天立地的夫君,本事當然要有,更要把她寵到骨子里去,就像楚驚瀾寵自己這樣。
然而她也只是想想,甚至都刻意避開與楚驚瀾談論這些事,因為她知道,現(xiàn)在他們自己都處于危險之中,不但保護不了孩子,之前所做的努力會全部付諸東流,她不能給他增加壓力,他背負的已經(jīng)夠多了。
另一邊,楚?;凑幱谂d頭上,王潁和王堅輪番前來敬酒,幾句恭賀之詞說得他心花怒放,之后便聽到他朗聲大笑。
“朝堂有二位能臣為朕分憂,后宮有皇后為朕育嗣,朕心甚悅!”
兩人連忙垂首施禮道:“謝皇上垂青,臣愧不敢當。”
“二位卿家不必過謙,你們的功勞朕都看在眼里,來人!把東西呈上來!”
楚?;磽P聲一呼,立刻有太監(jiān)從龍椅后方低頭步出,捧著橙黃卷軸來到他們面前,兩人互視一眼,都不知道楚?;春J里賣的是什么藥,但都自覺掀起袍擺跪了下去。
“你們跪什么,這道旨意可不是給你們的?!?br/>
兩人頓時面露尷尬,但見楚?;葱Φ脨芤?,自不敢顯出分毫不滿之色,隨后就聽見太監(jiān)高聲喝道:“自即日起,恢復中樞鹽鐵收歸權,特封戶部巡官王峰為江南巡撫,主察江南鹽鐵課稅,欽此!”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鹽鐵收歸本就是苛政陋政,先帝在位時剛剛廢除,而今江南這塊魚米之鄉(xiāng)好不容易才繁榮昌盛起來,這道政令一下,恐怕百姓要叫苦不迭。在座的重臣皆明此理,但臉色卻不盡相同,有的愁容滿面是為百姓而憂,有的喜形于色是因為肥差落在了王家手里,而有的則是氣得臉都青了,比如謝淵。
沒錯,他早就通過岳廷的嘴知道楚?;匆C布這項詔令了,因為國庫已經(jīng)見底了,他這段時間忙前忙后就是為了把這個差事攬到謝家人手里,沒想到居然因為皇后有孕而棋差一招,當真令他氣到嘔血!只不過在他還沒想好該怎么阻止這件事的時候,楚驚瀾已經(jīng)開口了。
“皇上,自古以來天下之賦鹽利居半,而私販之利更厚,鹽鐵收歸一下,價格必漲,百姓定受其害,還請您三思!”
楚?;葱σ怏E斂,陰沉沉地盯著他說:“皇弟之意,是朕不體諒百姓疾苦了?”
楚驚瀾面色峻冷無波,一雙深眸辨不出情緒,半晌才緩緩道:“臣弟不敢,只是此舉牽扯眾多,諸如興建府衙、擴招丁卒、完善役流等,所費時日及銀兩不可預計,所以……”
他故意留了半句沒說完,可在場眾人都明白,如今的戶部根本承擔不起這筆開支,于是立刻引來了其他大臣的附議。
“啟稟皇上,江南三年前遭受天災才將將緩過來,實在不適合承此重稅??!”
王潁回身反駁道:“你也知道是三年前,如今江南多有胡商互市,其富庶居于楚國之首,理應恢復稅制。”
“沒錯?!蓖鯃砸喑鲅粤ν?,“俗話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這本來就是個良性循環(huán),若中樞停擺,江南的百姓豈有這般好過?”
“王大人此言差矣……”
“夠了!”
謝淵才剛開口就被楚?;吹呐鹇暣驍嗔?,心中雖氣極卻不敢作聲,唯恐雷霆之怒降臨到自己身上,其他臣子也都默默收了聲。
“朕讓你們來是饗宴的,不是參朝議政的!此事就這樣定了,再有異議者一律以亂政處置!”
殿中杳然靜謐,再無一人發(fā)聲。
楚驚瀾察覺楚?;搓幱舻哪抗鈷吡诉^來,眼角輕挑,淡然迎視過去,穿過宮燈碎影,隔著長階御案,遠遠相交于半空中,猶如兩柄利劍猛烈撞擊,鋒芒盡露,深寒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