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質(zhì)問
年一過完,天氣就跟著暖和起來了。
東風(fēng)至,大雁歸,春山碧透,小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不過幾日的光景,護(hù)城河堤上的垂柳已抽了新芽,翠綠的枝葉上沾滿了水氣,不經(jīng)意便沾濕了游人的衣裳。
新一年的科考正如火如荼地開展著,經(jīng)過第一輪闈試,夜懷信從眾多學(xué)子之中脫穎而出,順利進(jìn)入殿試,平時在太學(xué)與他一起讀書的同窗都驚掉了下巴,連老先生都十分詫異,怎么都無法將這個成績斐然的人跟平時那個放蕩不羈的渾小子聯(lián)系在一起。
今年出色的考生不光是他一個,都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可就在這個時候朝廷出了一件大事,令眾人為之嘩然——嶺南守將常欣兵圍白府,白行之命在旦夕!
深夜。
樞密院兩院十二房,從傍晚時分到現(xiàn)在燈就沒滅過,唯見人影如梭,挾風(fēng)而過,耳旁只留下一串細(xì)碎的刃甲摩擦聲,再轉(zhuǎn)頭去看,那刺眼的銳光已隨著隊(duì)伍走遠(yuǎn)了,細(xì)細(xì)算來,這應(yīng)是出城前往嶺南的最后一批士兵了。
這邊的機(jī)要批文尚未處置妥當(dāng),兵部官員及殿前諸班直先后駕到,每來一撥人,堂內(nèi)氣壓就低一分,樞密院的臣工們汗如雨下,都快頂不住了,樞密監(jiān)事劉繼堯?qū)ち藗€由頭出來了,背靠著廊柱連緩了幾口氣。
拐角處那個佇立許久的身影終于微微一動,邁著略顯僵硬的步伐朝劉繼堯走來。
“繼堯兄。”
“……元舒?”待看清來人之后,劉繼堯連忙將他拉到亮處說話,“這么晚了你到樞密院來做什么?可是找我有事?”
裴元舒背光而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說話卻帶了些遲疑,“聽說嶺南出了事……”
劉繼堯一愣,旋即重重地嘆了口氣,倒豆子似的跟他抱怨著:“可不是么,你說這常欣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圍什么吏府?就算他白行之要卸任了,那文書一天沒下他都還是朝廷派去的駐吏,她這一圍,哪怕是有天大的私人恩怨在皇上看來就只有兩個字——造反!你說說,這不是給我們找事干么?”
裴元舒極小聲地問著:“那、那萬一她是真想造反呢?”
“怎么可能!要造反去圍他吏府做什么?一沒兵二沒錢的,還招惹了白家,難不成她是嫌自己命太長?”劉繼堯好笑地擺了擺手,卻見裴元舒毫無反應(yīng),猶如一潭死水,他心中升起了疑惑,“對了,你問這個做什么?”
“繼堯兄忘了,嶺南是我故鄉(xiāng)……”
劉繼堯一拍腦門,神色有些尷尬,他二人在太學(xué)同窗多年,交情深厚,后因分別供職于御史臺和樞密院而疏于來往,而今提起切身舊事,他竟全數(shù)忘于腦后,難免顯得有些薄情寡義。
“瞧我這記性,竟把這事給忘了,這么說來你是還有親人在嶺南?無須擔(dān)憂,樞密院直屬禁軍還在城門口列隊(duì),我跟領(lǐng)隊(duì)說一聲便是,保管你親人無礙。”
“并非如此?!?br/>
“那是?”
裴元舒臉上閃過一絲掙扎,磕磕巴巴地說了半天也沒說到重點(diǎn),聽得劉繼堯一頭霧水,在他的催促下才咬牙道來:“繼堯兄不知,前幾日有兩名嶺南來的貢生來拜訪我,無意中說了些那邊的情況,只道是白行之……”他語聲一頓,隨后附到劉繼堯耳邊快速吐出幾個字,須臾之后,劉繼堯臉色遽變。
“元舒,你說的可是真話?”
裴元舒抹了把汗,沉重地點(diǎn)頭道:“句句屬實(shí)?!?br/>
“這……”劉繼堯搓著手來回走了幾步,面上驚疑不定,“那常欣為何不上書彈劾他,反而要自己興兵?”
“恐怕是上了折子卻被人半道阻截了吧?!?br/>
裴元舒脫口而出,卻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劉繼堯腳步猛地頓住,先是恍然大悟,爾后又拍了拍裴元舒的手臂,難掩興奮地說:“好小子,你腦子何時如此靈光了?”不待裴元舒答話,他又開始自言自語,“這可是大事,我得趕緊進(jìn)去稟報王大人……”
他口中的王大人乃是王太后嫡親的兄長,樞密使王堅。
由于王皇后和白貴妃在后宮勢如水火,所以王家和白家向來都不對盤,若是這次被王堅知曉了這件事,定會將白家置于死地,劉繼堯此舉也算是立了大功,日后在樞密院的必將平步青云,思及此,裴元舒也沒再說什么,只淡淡地向他告辭。
“那我便不妨礙你辦正事了,先走了?!?br/>
“好好好,改日再敘,改日再敘!”
劉繼堯滿面紅光,看裴元舒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心想真乃天賜機(jī)緣,如此重要的情報竟讓這二愣子白白送上了門,他定要好好抓住才是!心思一出,腳步便不由自主地慢下來了,裴元舒見狀便沒讓他再送,徑自踏出了樞密院的大門。
之后他在內(nèi)皇城外的空地上站了許久,初春的夜里仍是輕寒料峭,抬首望去,明明是淡薄如水的月色,他的心卻始終靜不下來。
怎么辦,還是卷進(jìn)來了啊……
翌日旬休,一大清早,裴元舒敲響了夜府的大門。
下人來稟之后,月牙親自來到門前把為他引路,將將步出長廊,一股清爽的茶香從花廳中飄了過來,抬目望去,夜懷央正托著鳳喙壺沏茶,皓腕輕旋間,杯中盡已浮碧。
“裴大人,請坐?!?br/>
夜懷央做了個請的手勢,坦然大方地與裴元舒對視,仿佛早就知道他要來,裴元舒對著那張沉靜而幽深的面容,整個人似跌進(jìn)了浩瀚星海,連腳都不會挪了,滿腹的指責(zé)竟一句都說不出口。
“裴大人可是來問我?guī)X南之事?”
夜懷央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諱,可她越是挑明了問裴元舒越覺得落入了同樣的境地,就像上次在學(xué)雍一樣,任由她牽著走,心里同時又有一個聲音在說,此事非同小可,斷不能讓她先發(fā)制人,于是他深吸一口氣向前走去。
“夜姑娘,如果你想利用我達(dá)到某種目的,下次直接說就好,莫再讓懷靈做這種事,她年紀(jì)還小,該好好讀書,不該攪進(jìn)這團(tuán)渾水之中?!?br/>
端著茶盞的柔荑停在了半空中,本來要送到嘴邊,卻被放回了桌上,磕出不輕不重的一聲脆響。
這幾句教訓(xùn)的話還真是難以反駁啊……
夜懷央翹起嘴角緩緩向裴元舒逼近,見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眸中興味愈發(fā)濃厚,“裴大人教訓(xùn)的是,還有什么要說的,我洗耳恭聽?!?br/>
淡淡的馨香竄入鼻尖,裴元舒立時屏住呼吸,又退開一大步才道:“教訓(xùn)不敢當(dāng),只是我為人師表就要對自己的學(xué)生負(fù)責(zé),還請夜姑娘認(rèn)真考慮我說的話!”
“嗯,我知道了,裴大人請回吧?!币箲蜒肽_步一旋,陡然回身落座,像是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請回?最重要的事情他還沒問??!
裴元舒僵了僵,面上有些掛不住,身為讀書人的清高氣節(jié)催促著他即刻離去,可一想到嶺南受苦受難的百姓們,那種迫切求知的心情又驅(qū)使著他留下,掙扎了半天,他蹬蹬幾步走上前來,梗著脖子道:“我不會走的,除非你把事情真相告訴我?!?br/>
喲呵,這呆書生倒是長進(jìn)了。
夜懷央抿唇一笑,四兩撥千斤地說:“你不是親自去問了那兩個嶺南來的貢生么?雖然他們說的都是些細(xì)微末節(jié),但以你的聰明才智應(yīng)該已經(jīng)推斷出來了吧?”
“你、你連這都知道!”裴元舒臉都紫了,不知是驚的還是氣的。
“我還知道你昨晚去見了樞密監(jiān)事劉大人?!币箲蜒霙_他眨巴著大眼睛,顯得極為無辜,裴元舒差點(diǎn)一口氣沒提上來。
“你到底想干什么!”
眼見裴元舒快爆發(fā)了,夜懷央終于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接讓月牙拿來白行之的親筆書信給他過目,他手指翻飛,迅速看完了薄薄的幾頁紙,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這么說白行之通敵是真的了,常欣出于憤慨派兵圍了他的府邸,卻被當(dāng)成了造反。”
夜懷央點(diǎn)點(diǎn)頭:“嗯,總結(jié)得不錯?!?br/>
裴元舒倏地抬眼問道:“你為何要讓我知道這些事?”
“我想與裴大人做個交易。”夜懷央輕拂著杯盞,啜了一口茶才道,“我徒有證據(jù),卻無路徑上呈天聽,裴大人是御史,身兼諫議監(jiān)察之職,由你來彈劾白行之再合適不過,何況你又是嶺南人,為家鄉(xiāng)的百姓做一些事難道不好么?”
“可我并不想摻和你們世家之間的權(quán)謀斗爭!”
夜懷央瞥了裴元舒一眼,他滿臉嚴(yán)肅正經(jīng),完全不像剛才那個被她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呆愣書生,可見在大事上還是拎得清的,只是平時被禮教束縛了言行,未曾顯露內(nèi)心的堅韌罷了。
“難道裴大人能眼睜睜地看著嶺南的百姓們被夷族糟踐下去?”
裴元舒垂下眼,被這句話戳得心窩生疼。
他要是能袖手旁觀,或許現(xiàn)在就不會站在這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