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傳教士
第3章 傳教士
天蒙蒙亮,趙敬亭起來在院子里做八段錦。七娘做了早飯,趙敬亭喝了碗粥,往褡褳里裝了兩個饅頭,起身告辭:“我去福建廣東那邊走走,搜些新故事說?!碧浙懶闹浪情e不住的,也未挽留,親自送他到了村口。趙敬亭要去渡口搭船,陶銘心進城請醫(yī)生,兩人依依惜別。
之前患風寒,喬陳如替他請了城里有名的薛神醫(yī),循著住址,陶銘心來到飲馬橋東邊第二家,上前敲門。一個小廝開了門:“我們爺出去看病了?!碧浙懶膯枺骸皫讜r回來?”小廝道:“知府老爺?shù)男鹤映鎏旎?,日夜在那兒守著,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碧浙懶膰@道:“這可怎么好,我也急?!毙P問:“先生家人是什么病?”陶銘心道:“足疾?!毙P指著西北方:“您去桂和坊,那有個紅毛子郎中,老爺說過,那紅毛子治跌打損傷也說得過去?!?/p>
素云不是跌打損傷,但無法,別的大夫也不認得,總不能找街上的游方郎中。來到桂和坊,也不用打聽,前面鬧成一團的就是了:十來個百姓把一個紅頭發(fā)的西洋人圍在中間,一個麻子臉扯住西洋人的衣領子,污言穢語罵個不停,西洋人臉上掛著傷,明顯挨了老拳。
有好心的上來勸架,那麻子臉情緒激動,竟哭了起來:“饒不得他!這個紅毛淫賊占我老婆便宜!什么都看了!打死他,我償命!”原來,他老婆昨晚生產(chǎn),他跑出去找接生婆。接生婆來了,說他女人懷的是腳踏蓮花捧心胎,生不下來的,連試也不敢試。接連找了好幾個接生婆,都這么說。眼看老婆要死了,他跑去城隍廟燒香,家里的一個小丫頭不知道聽誰說的,便找來這個洋大夫。洋大夫在這女人兩腿間忙活了一番,竟然把孩子接下來了——一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等他回來,洋人已經(jīng)去了,他得知洋人看了他老婆的身子,當場氣得昏死過去。大早上,就來找洋人算賬,非要殺死他。有人勸他:“再怎么說,這洋人也救了你老婆的命,又給你接下來一個兒子,就算了罷!”麻子臉哭道:“我寧肯老婆死了,不要兒子了,也受不了這委屈!自己女人身子給男人看了,還是個洋人,誰能咽下這口氣?你們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
陶銘心冷眼瞧那洋人,閉著眼一言不發(fā),任憑麻子臉打罵。他想勸解也不知道如何說,洋人救人是善事沒錯,可看了人家女人的身子確實很不妥當——哪有男人接生的呢?這些洋人果然是教化未開的野蠻人,全然不懂男女大防的道理。
正僵著,一頂轎子停在路邊,從轎子里出來一個粗壯的婦人,懷里抱著嬰兒,指著麻子臉罵道:“殺千刀的畜生!這洋先生是咱們的救命恩人,你怎么打人家?”那麻子臉啐道:“臭娘們,你還有臉說?我沒臉見人了!”那婦人一步踏上前,啪啪打了丈夫幾個耳光:“狗畜生,翻天了!”那麻子臉明顯是懼內的,敢怒不敢言,手上也松開了,攥著拳頭生悶氣,看得眾人一個個都笑了。那婦人對洋人欠身道:“要不是你老昨晚相救,我這會兒已經(jīng)在棺材里了。我男人是個粗人,你老別介意?!蹦茄笕苏拐挂路?,用流利的中國話說道:“沒事的,如有冒犯之處,還望見諒?!蹦菋D人揪著丈夫耳朵又罵:“是你老婆的命重要還是你的臉重要?想讓我死,我偏不死!”麻子臉一個勁兒地求饒,勸她消氣,還沒出月子,趕緊回家歇息。鬧騰一場,眾人嘻嘻哈哈一陣,也就散了。
陶銘心想起正事,上前行了禮:“先生可會瞧足疾?”那西洋人正在用帕子擦臉上的傷,點頭道:“會瞧,但我有事要出門,明天再來罷?!币粋€仆人上前道:“湯老師,騾子備好了,可以走了。”陶銘心想起什么,笑問:“先生可是姓湯諱普照?這是要去三棵柳村見喬陳如老爺?”
湯普照驚訝道:“咦?先生怎么知道?”陶銘心報了名字:“在喬老爺家做西賓的?!睖照遮s緊撲撲衣服,恭敬地作揖:“原來是陶先生,久仰!早聽說三棵柳村有位陶大名士,學問淵深,無心功名,不想在這里遇到了!”陶銘心笑道:“我哪里是名士,一個窮秀才罷了?!睖照沼謫栒l患了足疾,陶銘心說了,兩人一起回三棵柳村。
進了院中,坐南一排水磨灰瓦房,西手兩間草頂廂房,素雅潔凈。地上一條青石板路,墁在青苔里,青苔似流水般連到墻角處的一方小花圃,花圃中一塊小巧的太湖石,幾株耐寒的花草爬在上頭,還有些生氣。廂房前一樁大葡萄架,葡萄藤又粗又大,七娘正在底下晾衣服,見來了個紅頭發(fā)洋人,嚇得叫了一聲,躲進了廚房。陶銘心帶他進了廂房,三個女兒看他紅發(fā)碧眼的,捂著嘴亂笑。青鳳指著他咿咿呀呀地說:“猴子,大猴子。”陶銘心連忙喝止了,尷尬賠罪。
湯普照笑道:“令愛沒說錯,我確實像猴子?!闭f完對青鳳做了個鬼臉,逗得她咯咯笑。湯普照要解開素云的裹腳布看傷,陶銘心道:“湯先生,不能隔著襪子看嗎?”湯普照笑道:“老先生說笑了,隔著襪子怎么看?”素云低頭紅了臉。陶銘心又道:“就跟治跌打損傷一樣,稍微捏捏,也能斷個所以然罷?或者,只看腳底板?”
湯普照微笑道:“老先生,貴國的規(guī)矩我不是不知道,但令千金還沒出嫁,我又是個傳教士——相當于和尚的,這又是治病,看看令千金的尊足,怕也不妨?”陶銘心還在猶豫,素云道:“爹,就讓他看吧?!碧浙懶拿銖姶饝???戳怂卦频哪_,湯普照皺緊眉頭:“再晚兩天,就沒得救了,快打一盆熱水來?!碧浙懶拿ψ屩閮喝ゴ蛩?。湯普照打開隨身帶來的木箱,里面兩排整整齊齊樣式各異的小刀子,取出一把,用藥水擦了,對素云道:“好姑娘,別怕,螞蟻咬兩下那么疼?!彼卦埔а傈c點頭。
湯普照在膝蓋上墊了塊厚布,把素云的腳放在上面,各處揉了揉,用小刀子在腳背上輕輕一劃,大片黃色的膿水淌了下來。割了七八刀,把兩只腳的膿血都放干凈了,又往水里倒了瓶粉末,要為素云洗腳。陶銘心忙制止了,喚來珠兒,給素云洗了。湯普照又上了藥粉,用帶來的干凈布條纏了纏,笑道:“七八天就能好,只是,這骨頭都變形了,不要再裹了罷?!碧浙懶母屑げ槐M,拿出銀子做病金。湯普照堅辭不受:“陶先生,就當欠我個人情,以后也幫我好了?!碧浙懶囊娝撬钡娜?,也不堅持,留他在家吃午飯:“吃了飯,咱們一起去喬老爺宅上。”
袁七娘只煮了一碗青菜湯,用蒿子炒了兩三片豆腐,拌了個咸菜。陶銘心恨道:“實在無禮!”要出去罵她,被湯普照勸?。骸袄舷壬?,這已經(jīng)很好了,我們來中國傳教,不在乎吃穿?!闭f完嫻熟地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陶銘心問他何年來的中國,跟誰學的中國話,天主教的教義等等,湯普照一一回答了:“其實唐朝就有我們這個教,那時候叫大秦景教,可惜沒流傳起來。明朝時候利瑪竇、金尼閣、湯若望等前輩在中國生活多年,發(fā)展了不少信眾?!碧浙懶狞c點頭:“我也聽說過,只是很少遇到傳教士。”
湯普照無奈地笑道:“在本朝,傳教不很方便,幸好我學過醫(yī)術,給人看病時順帶著講一講,能聽懂的人少,信的就更少了。北京那邊的傳教士,都是圖名好利之輩,在宮里給皇上算歷法、造玩意兒罷了,他們又說我們迂腐,不會變通?!碧浙懶牟唤α耍骸澳銈冊谥袊耐鈬诉€互相鄙視呢?!睖照盏溃骸笆?,有些教會門派也不同,這里頭很復雜?!?/p>
飯后,兩人來到喬陳如家,已經(jīng)備下圍碟香茗等著了,任弗屆也在。任弗屆是阿難的開蒙先生,這幾年在專心備考,準備下場的。他辭館后,喬陳如才請了陶銘心代替。喬陳如見他兩人一起來,驚奇道:“你們怎么湊一起了?”陶銘心說了早上的事,湯普照道:“和陶先生有緣分?!眴剃惾缦驕照战榻B了任弗屆,湯普照躬身作揖,任弗屆背著手冷笑,并不搭理他。
阿難上來給眾人行了禮,著重對任弗屆道:“好陣子不見先生,先生一向可好?學生日夜懸念,生怕先生吃不飽穿不暖,這疼那癢的,常提醒父親照拂照拂先生。”任弗屆點頭笑道:“難哥兒有心了,真可謂‘君在,踧踖如也’?!眴剃惾缈人粤艘宦暎骸鞍㈦y,沒你的事了,下去罷?!鞭D對陶銘心道:“任先生要出門,這是來辭行的?!碧浙懶拿枺骸芭?,老兄要去哪里?”
任弗屆捋須而答:“弟要去杭州,有個同學老友新放了浙江布政使,請我去做些文翰事情。本來我說在家里好好準備來年大比,老友說我非池中物,在這鄉(xiāng)野之間白白消磨了志氣,不如去他府上知行合一,制藝之外學些政務,以后做了官也不至于抓瞎,便答應了。又說每年送我一千兩銀子,被我說了幾句:‘你雖然做了官,是我的老爺,但咱們之間到底是故人,我去幫你,也是為這個情分,開口閉口說銀子,是你們官場上的惡習?!@不村子里要湊份子辦迎神賽會么,咱們這些相公,每個人要出一兩,扈老三什么狗東西!觍著臉來跟我要錢。我說我馬上要出門,賽會不關我的事,他還不依,說了些沒有油鹽的話,我丟了銀子趕他走了。就為這些俗事,我在家也不得安心備考?!?/p>
陶銘心笑道:“老兄有大才,明年鼎甲在望,必能掄元?!比胃玫溃骸疤障壬?,別怪兄弟話直,你做秀才,鄉(xiāng)試也不應,科、歲也不考,圖個什么呢?俗話說,讀的半邊兒也是個賣字,讀成了,貨與帝王家嘛!”陶銘心擺擺手:“我是房檐下的家雀,老兄是天上的鴻鵠,不可同日而語?!?/p>
晾了湯普照好久,喬陳如才和他搭話。湯普照來中國已十余年,先在兩廣、福建那邊傳了幾年教,又去了杭州、南京、北京等地,去年才來蘇州。他和喬陳如是在織造府的元宵節(jié)宴會上認識的,此次來訪,是想求喬陳如向江蘇巡撫說情,允許他開設教堂,公開傳教:“我本想借行醫(yī)來傳教,但如今蘇州百姓都認定我是西洋郎中,不知道我是傳教士,這不是本末倒置么?”
喬陳如瞇著眼睛想了想,緩緩道:“湯兄,我不妨直說,自從康熙末年禁教,雍正爺、當今萬歲,對西洋教都不大喜歡。不要說西洋教,連我們中國的教,除了佛和道,萬歲爺也恨得牙癢癢。即便我說得動巡撫大人,巡撫大人也不敢讓你傳,若讓上面知道了,萬歲爺龍顏一怒,巡撫大人的性命也難保?!?/p>
陶銘心插話道:“湯先生,如今的形勢不比從前了。陶某聽說過,康熙初年允許你們自由傳教,可惜貴教不允許中國人拜祖宗、拜孔子,鬧得很不好看。現(xiàn)如今,除了在宮中供奉的,今上恨不得將所有洋人都趕出中國去。先生就安心做個好醫(yī)生,也是一件大功德?!睖照湛嘈Φ溃骸拔乙嗅t(yī),何必萬里迢迢來中國呢?哪里沒有病人呢?我就是為了將天主的恩德傳到中國來,救這里的窮苦百姓?!?/p>
喬陳如正色道:“湯兄,這話可差了,我們中國的百姓哪里窮苦了?需要你們來救?”他轉頭問陶銘心:“陶先生說說,咱們大清國需要洋人來救么?”陶銘心微笑不語。又問任弗屆,任弗屆陰陽怪氣地:“當然需要,咱們疆域太廣大,物產(chǎn)太豐饒,皇上太圣明,百姓太富足,洋人不來救的話,全都樂呵死了!”
喬陳如大笑,舉手不讓湯普照辯解,繼續(xù)說:“湯兄若會行醫(yī)懂天文歷法,我可以舉薦老兄去北京,在太醫(yī)院、欽天監(jiān)任個職,討萬歲爺歡喜了,興許會讓你們傳教。全天下,只有萬歲爺說話頂事兒,別的官,任你多大,都只是奴才,聽令辦事兒?!?/p>
任弗屆噌的一下站起來,把小辮子往背后一甩,因為胳膊驟然抬起,一股狐臭轟地襲散開來,如一條無形的鞭子,打得余人猛地往后一仰。他噴著唾沫星子道:“要我說,西洋的玩意兒全是狗臭屁!我中國文物制度傳承幾千年,盡善盡美,至深至大,用得著你們紅毛子天主來指手畫腳?高興了,讓你們受一些恩澤;不高興了,一頓大板子,滾回山洞里茹毛飲血去!”
喬陳如大為震驚,連忙打圓場:“任先生不是要去趕船么?”讓仆人取來五十兩銀子,“喬某一點心意,不成敬意。”任弗屆從懷里掏出一個布褡褳,抖摟開了,將銀子嘩啦啦倒進去,往肩上一甩,一拱手:“多謝喬老爺,就此別過!”瞪了湯普照一眼,恨恨地去了,喬陳如跟在后面送。
陶銘心拍拍湯普照的胳膊:“湯先生不要介意,那人是條老瘋狗?!睖照招Φ溃骸安灰o,我聽過更難聽的?!眴剃惾缁貋碜?,連連搖頭:“老任今天怎么了,這樣荒唐。”也安慰了湯普照幾句。湯普照垂著頭沉默了會兒,突然道:“四書五經(jīng)我也研讀過,不過是為人處世的警誡,我看并不如天主的宣示深刻動人。貴國的讀書人都被這些經(jīng)典框住了,精神如一潭死水,毫無生氣。我實在不懂為什么不讓我們的教義流行起來,給這潭里來些活水?!?/p>
陶銘心剛才還對湯普照有些同情,聽到他這番話,立刻紅了臉:“湯先生,我不知道你跟誰學的四書五經(jīng),不過是為人處世的警誡?要這么著,孔孟的書還不如街頭叫花子唱的蓮花落來得有用。誠然,你說一潭死水,是有些,那是因為科考風氣,真正有風骨的中國士人你還沒見過,他們可不是死水,他們的精神如洪流,如海浪,一刻也不曾死氣沉沉!”喬陳如拍手笑道:“陶先生這番宏論,可謂精當!”
這時,阿難跑上來:“爹,祗園寺的月清大和尚來了?!眴剃惾邕B忙起身:“兩位稍待,我去迎客。”留下陶銘心和湯普照,頗有些尷尬地對坐。靜了會兒,湯普照輕聲道:“我自學的四書,用的利瑪竇翻譯的本子?!碧浙懶膿u頭笑嘆:“看翻譯的本子?怪不得?!睖照沾甏晔郑骸肮盼倪^于艱深,我學力還不濟?!?/p>
喬陳如和月清和尚進來,互相介紹了。月清長得高壯雄健,五官也挺括,眼大鼻子大,笑起來,牙齒也大,如驢馬的,一顆頂別人兩三顆。陶銘心見過他幾次,他住持的祗園寺在藏鼎山腳下,離此十來里路,偶爾來喬宅做客。月清跟湯普照客氣了幾句,冷不丁地道:“聽說,湯先生在城里常和僧道辯論,說我們佛教是掩耳盜鈴之法,今日遇到,正好請教,佛教到底怎樣一個掩耳盜鈴法?”陶銘心暗笑,湯普照今天不順,先被任弗屆辱罵,再被自己戧,眼下又被和尚纏上。
湯普照到底是西洋人,自小受過辯論的教育,不顧人情世故這一套,直接道:“貴教說世間萬物都是虛偽幻象,這么著,何必努力做事業(yè)?反正最后都是個虛無。又何必思索?反正連自己都是鏡里的花,水中的月。教人行善是沒錯,但什么宗教不教人行善呢?也不見什么特別之處。一面是虛無八苦,一面又勸人布施,可不是掩耳盜鈴么?”月清冷笑道:“我先不反駁,先生且說說你們的西洋教高明在何處?”
“我們的天主派下他的兒子耶穌來到人間,無條件地愛,無條件地原諒,任何惡人,不管會不會放下屠刀,都會得到天主的慈愛,不分等級,不分國界。這是真正教人奉獻的教法,要人拿出最熱情的愛對待別人,而不是將別人的愛拿過來受用。別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也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天下的信仰者都是一家?!?/p>
“聽著倒也不錯。”月清笑著點頭,“只是,為何不信你們的教,以后就會入地獄呢?”他看看陶銘心,接著說:“陶先生這樣的儒士,我這樣的和尚,不管生前再怎么做好事,只要不信你們的天主,死后就得在地獄受苦哩!這教義,可太霸道了些?!睖照盏溃骸安恍盘熘?,宛如山谷中迷途的羔羊,沒有牧羊人,能去往哪里呢?不信天主而做的好事,也是瞎子聾子做的好事,很可能有私欲,好事也變成壞事,必須要在天主的引領下前進,才能見到光明。所以不信天主,到底會下地獄,信天主,才會升上天堂?!?/p>
陶銘心平靜地問:“如此,我有一點不明白:孔孟的時候,貴教可有了?孔孟不知道天主,自然也不信天主,那他們如今是在地獄還是天堂?”
月清笑道:“是了,我們釋迦牟尼老祖,又在哪里?”
湯普照鐵青著臉不說話了,他想說,但不敢說,說出來,不僅在喬陳如家待不下去,在蘇州、在中國,也難待下去了——歷代傳教士都遇到過這樣的詰問,來中國前,耶穌會的教宗就叮囑他,遇到這種問題,應對的辦法只有一個:避而不答,這個沒法答。
看湯普照詞窮,月清得意地笑了,對喬陳如道:“今天找老檀越,還是刻經(jīng)的事,經(jīng)文我都注解好了,需找?guī)讉€手藝好的匠人刻版,少不得還要老檀越操心?!眴剃惾绲溃骸昂谜f,我明日就去城里辦這事?!痹虑迤鹕恚瑢μ?、湯拱拱手,飄然去了。
又聊了會兒,忽然聽見有人啼哭,喬陳如不快道:“好端端的,家里誰在哭泣?好不喪氣!”管家跑上來說:“是賣炭的老吳頭,來咱們家求一兩金子,我哪有金子給他,他就哭了起來。”喬陳如皺眉道:“他要金子做什么?叫他進來說。”
老吳頭哭哭啼啼地進來,給喬陳如磕了頭。喬陳如問:“你家斷炊了?來找我打抽豐?”老吳頭道:“回老爺,小人兒子一大早中了邪,挺在床上打擺子,吐白沫。請了羅道士來,說是給妖魔上了身,跳了神,施了法,還是不行,眼看就要死了。羅道士說得用一兩金子,磨成粉,混著雞血喝了才有救。小人家里哪來的金子,所以來老爺府上求。小人就這一個兒子,求老爺救命!”
喬陳如皺眉道:“你兒子病了,不找大夫,找羅光棍?金子我有,但聽你說的,老羅明顯是騙財了?!迸ゎ^問湯普照,“湯兄,你聽著,這是個什么病癥?”湯普照道:“光聽沒用,得看看才知道?!眴剃惾鐔枺骸跋壬敢鈳退魄泼矗俊睖照拯c頭:“當然。”喬陳如站起來:“老吳,你帶路,我們去看看你兒子?!?/p>
陶銘心本欲告辭,卻被阿難纏著一起去,眾人跟著老吳頭來到村東的家中。老吳的兒子躺在一張門板上,停在院子里,羅光棍穿著一身臟兮兮的道袍,一手舉著桃木劍,一手搖著銅鐸,繞著他跳來跳去。老吳的親鄰緊張兮兮地看著,只聽羅光棍嘴里唱道:“都天大雷公,霹靂震虛空。神兵千萬萬,來降此壇中。敢有違令者,雷公敕不容。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見老吳回來,羅光棍停下來問:“金子呢?”老吳頭道:“羅道長先歇歇,讓這位洋大夫看看?!绷_光棍氣急敗壞,指著老吳頭罵了幾句,又啪地往湯普照腳下噦了口濃痰:“紅毛兒×養(yǎng)的,有金剛鉆么就攬瓷器活兒!”掇了條板凳,氣鼓鼓地坐下了。
湯普照提著藥箱走上前,只見老吳兒子臉色蠟黃,雙眼充血,嘴唇咬破了,一下巴血,齜著牙嗚嗚亂叫,被綁著的四肢瘋狂地掙扎,晃得門板咯吱咯吱響。湯普照把耳朵貼在那孩子的肚皮上聽了會兒,對喬陳如道:“確實是中了邪,西洋也有這樣的?!眴剃惾鐔枺骸澳窃谀銈兾餮笠趺粗文兀俊睖照盏溃骸暗孟戎乐辛耸裁葱?,誰上了他的身。”
問老吳頭,老吳頭不知,他的家人也都不知。阿難插嘴道:“前天我經(jīng)過村南的黃金坑,瞧見你兒子幾個人在坑邊玩兒,用石頭砸坑里一個死孩子,你兒子砸得最歡,估計被那個死孩子咒上了。”老吳頭一拍腦門:“是有這么回事,我還為這打了他一頓?!睖照占{悶道:“黃金坑?死孩子?”阿難道:“就是個大糞坑,常有人往里面扔孩子,都是女娃娃?!眴剃惾绾浅猓骸熬湍愣嘧欤 ?/p>
“原來如此。”湯普照點點頭,從藥箱里拿出一瓶紅色的藥水,又取出幾片小面餅,齊齊擺在桌上,再從懷里掏出十字架,刮痧一般,在老吳兒子的身上蹭來蹭去,用西洋話大聲念些什么。老吳兒子被針扎似的,依舊劇烈顫抖,從嘴角里流出一股股涎水。湯普照念經(jīng)的聲音越來越大,用十字架一下一下戳在老吳兒子的眉心。終于念完了,湯普照回過身,看桌上的藥水和面餅不見了,驚呼道:“誰拿了我的圣物?”眾人都說沒看到,湯普照往角落里一看,羅光棍正吃著面餅,一口喝了紅藥水。
湯普照又驚又怒:“你好大的膽子!”羅光棍擦了把嘴:“這藥水兒是葡萄酒,這餅是餛飩皮?!睖照占钡溃骸澳遣皇瞧咸丫?,是耶穌的血;那也不是餛飩皮,是耶穌的肉呀!”羅光棍冷笑:“是你娘的血!你娘的肉!還唬起我來了!”
湯普照急得快要哭出來,喬陳如看不過,給了幾塊銀子,讓老吳頭將羅光棍打發(fā)走了。陶銘心問:“那兩樣東西很要緊嗎?”湯普照道:“那死孩子的惡靈已經(jīng)示弱了,用耶穌的血和肉可以將他趕走?!碧浙懶陌櫭嫉溃骸罢娴氖悄銈円d的血和肉?”湯普照攤攤手:“唉,葡萄酒和面餅都被主教加持過的,可不就是真的!”
湯普照又讓人取來普通的黃酒和一塊飯團,對著酒飯一通祈禱,而后將飯團塞入老吳兒子的嘴巴里,用黃酒灑遍他的全身,又用十字架在他身上戳了戳。很快,老吳兒子干嘔了幾下,不再顫抖了。再揉了揉他的太陽穴,老吳兒子慢慢坐了起來,吞下口里的飯,眼神也有了光,看著眾人道:“干嗎呢你們?”
老吳夫妻高興得老淚縱橫,對著湯普照咣咣磕頭,湯普照扶起他們:“不是我救的你兒子,是耶穌救的?!崩蠀强拗f:“多謝你們的耶穌,我會給他燒香?!睖照諏Ρ娙说溃骸澳銈円娮R了我主的神力,想信仰我主的,來蘇州城找我,我傳授你們真正的教義?!?/p>
這時,羅光棍扒在墻頭上大笑:“你們別信他的洋屁!這孩子不過發(fā)了羊角風,他用那破十字架點了點穴位,黃酒也被他摻了藥粉,安神定氣,所以才好了?!崩蠀呛暗溃骸澳悄阍趺礇]治好?”羅光棍呸了一聲:“非要老子說破么?不賺點銀子,我肯讓他好?”他用桃木劍指著湯普照:“洋鬼子,你真行,比老子還能唬人哪!”湯普照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無恥之徒?!眴剃惾绾吞浙懶南嘁曇恍?。
湯普照不收醫(yī)金,老吳頭整治了酒飯,眾人吃了一回。黃昏時,湯普照告辭,喬陳如和陶銘心送他到村口。湯普照一拍腦門:“差點忘了,正好陶先生也在,有件私事要求二位?!眴剃惾绲溃骸皞鹘痰氖聨筒簧希瑒e的,喬某定竭力而為?!?/p>
湯普照道:“我在澳門時,有一對同鄉(xiāng)的朋友夫婦,先后生病死了,留下一個兒子,叫保祿,如今九歲。我一直帶在身邊,教他一些西洋的學問,但我有心讓他學一學中國的經(jīng)典,這就非我能教了。所以想問問喬先生,等過了年,能否讓保祿做令郎的伴讀,隨陶先生念書——他中國話很好的。”
喬陳如笑道:“我還以為什么事,讓他來就是了,往來不方便,就住在我這里。陶先生意下如何?”陶銘心道:“一個是教,兩個也是教,讓他來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