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棺中記(下)
第2章 棺中記(下)
趙敬亭的《棺中記》轟動了蘇州城,各大茶館紛紛來請,趙敬亭連說了七八日,覺得有些膩煩。這天在觀前街的龍泉茶館說完,聽眾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哥兒道:“既然說到《金瓶梅》了,趙先生說段潘金蓮唄!”趙敬亭笑罵:“又是你這小鳥蛋,見過你多少次了,雞巴毛還沒長全呢,就想聽《金瓶梅》!上次講李瓶兒,剛說到見西門慶,他倆還沒親嘴兒呢,你底下就撅得跟個帳篷似的!咱這是說書,不是讓你瀉火呢!”
眾人大笑,這小哥兒臊得面紅耳赤,離了茶館,來到閶門附近的十里街,拐入仁清巷,在一家當(dāng)鋪里逛了逛?;镉嫾娂娚蟻碚埌?,端茶捧果,拿出一堆古董玩意兒給他瞧。小哥兒掃了兩眼,不稀罕,指著一個伙計笑道:“你不是葫蘆廟的和尚么?留起頭發(fā)了?”那伙計笑道:“沒法子,得過活不是?!毙「鐑撼隽水?dāng)鋪,踱到一座氣派的大宅前,使勁咳嗽了兩聲,在門口靠著石獅子打盹的老仆一抬頭,滿臉帶笑,一面上來抱住,一面朝里頭大喊:“少爺回來了!”
來到正堂,小哥兒畢恭畢敬地給母親問了安。他母親把他拉在懷里:“你今天怎么回來了?你爹都好?”小哥兒道:“鄉(xiāng)下沒意思,我來城里逛逛,爹好著呢,讓我問娘好。”他母親捏捏他身上:“才開春,怎么就減了衣裳?”讓丫鬟去找一件棉背心給他加上,又讓仆人端來雞鴨魚肉給他吃。
待了半下午,小哥兒要回鄉(xiāng)下。他母親絮叨:“每次來去匆匆,跟個客人似的,隔了十里道兒,倒像海角天涯一般?!毙「鐑簢@道:“我也想和娘多待幾天,但爹的脾氣娘知道的,生怕我在家里養(yǎng)成紈绔的習(xí)氣,讓我跟他在鄉(xiāng)下,讀什么佛經(jīng),吃什么齋,學(xué)什么打坐,弄得我生不如死?!彼赣H撲哧笑了,戳了他腦門一下:“什么生不如死的,你鬼點子多,想法子混過去就是了?!睂鹤铀统鲩T,又叮囑:“過兩天再來,娘給你打牙祭,跟著你爹天天豆腐青菜,不長個子?!?/p>
出了閶門轉(zhuǎn)南,小哥兒順著田間小路走了一截,到了所住的三棵柳村。他父親叫喬陳如,是蘇州有名的大戶,他叫喬阿難,名字是父親起的,說是佛祖一個弟子的名。三棵柳村的家宅也很闊,十來間房,就他父子倆,還有七八個奴仆,家里素凈得令人不自在,連棵花草也沒有,寡寡淡淡的。
轉(zhuǎn)過影壁,父親正在廳上和家塾先生閑話,他躲不過,上來行了禮。喬陳如罵道:“畜生!一大早就出去,太陽落西了才回來!又偷偷做什么勾當(dāng)!”阿難笑道:“爹息怒,兒子又沒去吃喝嫖賭,只不過聽了聽說書?!眴剃惾邕艘豢冢骸安徽?jīng)的人才聽說書!前天讓你抄的《金剛經(jīng)》,你抄完了?”
“抄了四個字:如是我聞?!笨锤赣H又要發(fā)怒,阿難趕緊對家塾先生作揖:“先生病可好了?”他的老師叫陶銘心,前幾年從外地搬來這里的,笑道:“不過是風(fēng)寒,今天感覺好了,一大早過來說要教你幾篇文章,你又不在,和你父親坐了一天。”阿難笑道:“先生明天來,我不亂跑了?!碧浙懶膯枺骸澳憬裉炻犃耸裁磿??”“大名鼎鼎的趙敬亭講的,他自己編的一段《棺中記》!”阿難興沖沖地將這段故事說了個大概。喬陳如連連搖頭:“荒唐,真是荒唐?!碧浙懶霓壑有Φ溃骸斑@段故事倒新奇有趣?!?/p>
看天色晚了,陶銘心起身告辭,喬陳如要留晚飯,陶銘心婉拒:“已經(jīng)打攪一日了,家里也等著回去?!眴剃惾缑四蒙蟻韼讟佣Y物——一只象牙柄川金扇兒、四個香荷包:“扇子先生用,荷包給姨娘、姑娘們玩?!碧浙懶闹x過:“對了,小女素云這幾天不舒服,明早要請大夫,我只能下午來了。”喬陳如笑道:“不妨,先生下午來,正好幫我陪個客,這個客人不一般,我怕自己沒法子應(yīng)付呢。”陶銘心好奇:“是個什么客人?”喬陳如道:“一個西洋人,來中國傳教的,叫湯普照。”
陶銘心剛進(jìn)家門,聽見屋里笑哄哄一片,站在窗下一聽,里面有個漢子正說著:“電光石火間,只見穆桂英往后一仰,楊宗保的大刀將將從她面皮上砍過,把她的眼睫毛削下來幾根。你們想啊,穆桂英是個大姑娘,最愛美了,眼睫毛被削了,能不氣么?兩腳在馬鐙上一使勁,身子掙起,掄起長纓槍,使了個蛟龍出水式,紅纓子飛起,亂了楊宗保的眼,楊宗保只覺得腰上一震——”說到這,止住了。大女兒素云忙問:“接著呢?”他的妾袁七娘笑道:“接著就俘虜了楊宗保,和他結(jié)為夫妻啦!”
陶銘心搖搖頭,大步跨進(jìn)去:“我回來了!”嚇得一家大小紛紛站起來。七娘和素云半尷不尬,滿臉通紅,二女珠兒攬著小女青鳳正傻呵呵地笑,在椅子上盤腿坐著的,是趙敬亭。見陶銘心臉色不好,七娘帶著三女趕緊出去了。
趙敬亭拜揖下去:“大哥!”陶銘心扶起他:“好兄弟,什么時候到的?”趙敬亭道:“剛到?jīng)]一會兒,和姨娘、侄女兒們閑話哩。”陶銘心笑道:“你啊,這張老嘴不知道歇一歇?跟她們女兒家說什么書!”趙敬亭嘿嘿一笑:“女兒家也要開蒙,穆桂英的故事很合適?!蓖嫘拙?,兩人坐下,趙敬亭問:“咱哥倆好些年沒見了,大哥可適應(yīng)了鄉(xiāng)下的生活?”
陶銘心道:“既來之則安之吧。最難受的,是連個說話的朋友都沒有,南京那些故交,都以為我死了,我也不敢和誰通信。生活上,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講究了。”趙敬亭笑道:“哦?大哥現(xiàn)在沒有潔癖了?”陶銘心用手摸了下地面,笑嘆:“以前那是慣出來的矯情毛病,在鄉(xiāng)下,到處都是牛羊糞,還潔癖,就別活了?!壁w敬亭長嘆:“之前大哥出事,我在山西,沒趕回來幫手,心里愧疚。”陶銘心道:“你當(dāng)時也不知道,不必內(nèi)疚?!?/p>
趙敬亭道:“年前過山東,看了老三一趟,跟我說了當(dāng)年的事。他現(xiàn)在是聊城知縣,聽說要升知府了,咱們?nèi)齻€,數(shù)他最有能耐。我一個江湖討飯的,大哥一個村秀才,都不如他風(fēng)光?!碧浙懶膯枺骸吧洗卫先齺硇?,說你臨走和他大吵了一架,為個什么?”趙敬亭一擺手:“還能為什么?我勸他不要做官了——他那性格,官場上肯定要栽跟頭。他哪里肯聽?喝多了酒,我急他也急,就吵了一頓,也沒怎樣?!?/p>
說了半晌,七娘端來酒飯——一只燉雞,一條煎魚,豆腐干炒火腿,一盆素丸子湯,兩大碗飯。趙敬亭讓七娘和侄女們一起吃,陶銘心道:“她們在廚房另吃。我還有話跟你說?!?/p>
喝了幾杯酒,陶銘心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蹾,嚇了趙敬亭一跳。未等陶銘心開口,趙敬亭先跪了下來:“大哥不用說,我知道是什么事。我在城里講《棺中記》,一定有人告訴大哥了。我到蘇州好一陣子了,今天才壯著膽來,就是怕你生我的氣。”陶銘心面帶怒色:“敬亭,那件事關(guān)系有多厲害,你不是不知道,不把它爛在肚子里,還編出來給人講書?你想害死我不成!——你起來,我不受你的跪。”
趙敬亭坐回位子,自飲了一杯酒:“大哥,你那件事是個千古奇聞,我編排編排,傳揚出去,也有我的一片心意:三年前那事,但凡有良心的,都知道大哥你是冤的?!彼麎旱蜕ひ?,“那個老賊,天天嘴上滿漢一家,干的卻是陰辣狠毒的事!大哥你不過寫首詩,就要處死,就要抄家——這事兒雖然過去了,但我心里的氣咽不下去,我把你的事?lián)Q個朝代,換個人物,跟人講講,百姓里若有幾個聰明的,自然知道我的意思?!?/p>
陶銘心長嘆道:“登基二十五年,平心而論,頭十來年是好的,對百姓也寬容,天下也可稱得上太平。但近些年,真是越來越無德了……罷了,牢騷沒用。敬亭,我知道了你的心意,但這段《棺中記》,以后還是不要講了?!壁w敬亭笑道:“我連說幾十遍,也膩得慌?!碧浙懶挠每曜忧昧讼滤氖郑骸澳氵@狗嘴,竟說我是蘭陵笑笑生,寫了《金瓶梅》?!壁w敬亭大笑:“千古奇聞配千古奇書,豈不妙哉!”
吃酒到深夜,兄弟倆抵足而眠。趙敬亭輕聲問:“大哥,當(dāng)時在棺材里,到底是個什么滋味兒?”陶銘心沉默了許久,緩緩道:“要說黑,現(xiàn)在也黑,但那種黑又不同,黏稠稠的,像在娘肚子里?,F(xiàn)在想起來,我全身還禁不住哆嗦。”
“足足八天?”
“八天?!?/p>
“老三就給了你一只裝了蜂蜜的瓷瓶?”
“一只鼻煙壺,裝了點子蜂蜜,還不夠耗子吃的?!?/p>
“氣悶嗎?”
“老三給我弄了口大棺材,開著小孔,土也埋得松,僥幸沒有悶死?!?/p>
趙敬亭喟然長嘆:“大哥,你以后必定有大福?!?/p>
說了會兒,趙敬亭鼾聲響起,沉沉地睡去。陶銘心卻沒了困意,在黑夜里睜著眼睛,回想起三年前那場家破人亡的大禍。
他生在南京,本名張慕宗,十五歲上,父親給他起了個字:完器。這兩個字有講究,出自明末大儒陳確的一段話:“人之未至于圣者,猶人之未完者耳。人之未完者,且不可謂之人,如器焉,未完者亦必不可謂之器也?!备赣H對他寄予厚望,不是因為他多么龍章鳳彩,而是因為他的祖上名德重望,他的曾祖父是鼎革之際閃耀史冊的大名士——張岱。
祖父輩上定下了家規(guī)——祖宗是個有氣節(jié)有操守的大丈夫,張家世代兒孫要遵循他老人家的志向,決不能為清朝做官。為生計故,可以考個秀才做教書先生,也可以行商,賺個溫飽安適。祖父白手起家,做綢緞生意,苦心經(jīng)營到父親這輩,有十來間鋪面,三家當(dāng)鋪,城外良田三千畝,家中奴仆上百人,已然是南京城的赫赫富商。張慕宗十五歲上娶了妻,兩人舉案齊眉,頗為恩愛。他十六歲那年的秋天,父親和兩個兄長去揚州收賬,船翻了,父子三個淹死在江里,母親傷心欲絕,幾個月后也死了。偌大的家業(yè),落得他一人受用。
那些年過得快活,家資豐厚,不愁用度。他沒有經(jīng)商的才干,和揚州、杭州、蘇州那邊的老主顧沒了來往,整日在家讀書寫字,品詩賞畫,頗有些曾祖張宗子的逍遙氣派。他自小就愛潔凈,之后漸漸成癖,見不得一點兒污穢,衣服鞋襪每天換新,穿過的都賞了下人,若見到家中有一點灰,就大發(fā)雷霆。有一次,他和妻子吃飯時,一旁伺候的小丫鬟來了月事,血染在裙子上,他摔箸不食,又是換衣服又是洗澡,當(dāng)天便賤賣了這丫鬟,把她站過的地磚都換了,在廳上焚了十來斤的香,才肯踏進(jìn)去一步。
十八歲那年,妻子懷了身孕,后來小產(chǎn),生下來個成了形的小哥兒。夫妻倆傷心了許久,妻子身體也大為損耗,一直懷不上子息。張慕宗雖然不說,心里也急,父兄死后,他必須要將這條血脈傳下去。他妻子是通情達(dá)理的人,為他娶了個妾,就是袁七娘。七娘嫁來第二年,生了素云,后來妻子也懷孕,生了珠兒,雖是個女兒,但也有了指望,誰想妻妾自此肚子都安靜了。妻子提議再納一個妾,張慕宗不肯,再之后,妻子懷了青鳳——正是出事的那年,乾隆二十二年。
那年初,詩社的一個朋友歸八爺在莫愁湖上辦了場品畫雅會,品的是一卷倪云林的真跡。倪云林傳世的作品多是山水,這幅畫竟是個仕女圖,相當(dāng)罕見。上面有他的私印,還有唐寅、董其昌諸大家的題詞,真寶無疑,說是從鄉(xiāng)下一個窮秀才那里花了三千兩銀子買來的。眾人圍著這幅畫看了又看,贊嘆不絕。歸八爺說:“今日這雅會,也是個雅賽,咱們以此畫為題,各作一首詩,誰的詩占了頭籌,就題在這畫上,如何?”眾人一聽,精神大振,紛紛構(gòu)思起來。
張慕宗也寫詩,在一眾文友中出類拔萃,不過此時他卻沒了詩興,心里尋思:這樣一幅稀世珍品,在座的這些人,連我自己在內(nèi),不論寫出個什么,都配不上這畫兒,只有古人的上品古詩,才庶幾可當(dāng)。仔細(xì)盯著這畫兒,山頭松樹森森,美人幽然獨立,望著天上的月亮,面色悲戚。他搜刮肚內(nèi)的無數(shù)好詩,突然想起一首冷僻的,無比契合這畫的意境,便寫了下來。詩云:
白云山上盡,清風(fēng)松下歇。欲識離人悲,孤臺見明月。
眾人寫好了詩,拿出來一比,都推張慕宗的這首為尊。張慕宗笑道:“雖如此,這首詩卻不是我寫的?!北娙似娴溃骸澳鞘钦l寫的?確實有些熟,卻想不起?!睆埬阶诘溃骸澳铣瘯r的張融寫的《別詩》。兄弟慚愧,借花獻(xiàn)佛?!睔w八爺笑說:“雖不是老兄寫的,這詩也確實配這畫兒,就請老兄題上去罷?!北娙艘矡o異議。張慕宗仔細(xì)洗了手,焚起香,對著這畫恭敬地拜了三拜,要來兔毫筆,蘸勻了墨,用端正小楷將這首詩題在了畫卷邊兒上。眾文士歡飲一整日,盡興而散。
沒多久,歸八爺家里失了火,家中蕩為灰燼,單單救出來這幅畫,想賣了救急,開口就是一萬兩銀子。張慕宗想買下來,妻子勸阻:“老爺,這些年咱們坐吃山空,鋪面、田產(chǎn)典賣了不少。我閑來算了算,家里的現(xiàn)銀子、金玉首飾加一起,攏共也就萬把兩銀子,你若買了這畫,咱們就只能搬去鄉(xiāng)下,守著幾畝薄田過日子了。”躊躇了幾天,到底沒有買。
在南京找不到買主,歸八爺便帶著畫去了北京,宣揚一番,被翰林院編修紀(jì)昀聽說了,花了八千兩買了下來。在家玩賞了兩天,不敢私藏,獻(xiàn)給了皇上。乾隆最愛文墨古董,聽說是倪云林的仕女圖,欣喜若狂,茶飯不思地看了又看。他又喜歡給畫兒題詞,就作了首七律,看邊角處已寫滿了藏家題詞,沒了空白,便大筆一揮,題在美人頭上,寫得暢快,有一筆還擦到了美人的額頭。正自鳴得意,忽然在最邊上看到了張慕宗的題詩。
初時還贊嘆:這是張融的《別詩》,倒很契合這畫的意境。但細(xì)嚼這四句詩,越發(fā)覺得不對——清風(fēng)松下歇,清風(fēng)歇,這不是詛咒大清國運衰敗么?離人悲,見明月,分明是思戀前朝,反清復(fù)明也!當(dāng)下龍顏大怒,召來紀(jì)昀,狠狠罵了一通。紀(jì)昀驚惶萬分,磕頭磕破了腦袋。乾隆讓他戴罪立功,專責(zé)此案,將畫主、題詞者都抓來,尤其是題詞者,嚴(yán)懲不貸。
紀(jì)昀立刻派人拿住羈留在北京的歸八爺。初審時,八爺念著與張慕宗的情誼,謊稱這題詞是明末一位文士寫的,早已死了。紀(jì)昀不肯輕信,上了重刑,八爺熬不過,只得供出真相。紀(jì)昀立即知會刑部,傳文南京,捉拿張慕宗。
當(dāng)時,張慕宗的結(jié)義兄弟宋知行正在北京守選,聽說了這件轟動朝廷的大案,得知畫主供出的題詞人正是自己的契兄,趕緊派出最穩(wěn)當(dāng)?shù)男母蛊腿?,火速趕往南京,定要趕在公文之前通知張慕宗,讓他避難。仆人前腳剛走,宋知行還是不放心,索性稱病告假,帶足了銀子,一路買最好的馬,不幾日就趕到南京,直沖進(jìn)張家。
張慕宗夫婦正在下棋,看到宋知行,大為驚訝:“三弟!你怎么來了?”宋知行先請大嫂回避,才說:“大哥!大禍臨頭了!”便將皇上看到那幅畫,認(rèn)定那首詩有反清之意,派紀(jì)昀調(diào)查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嚇得張慕宗魂飛魄散。宋知行力勸:“大哥,事不宜遲,趕緊離開南京!”張慕宗鎮(zhèn)定下來:“你嫂子和孩子都在,我走了,她們需受連累?!?/p>
宋知行急道:“你不走,她們也會受連累!若定了謀反,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嫂子和侄女便是不殺,也要罰為奴隸。你走,還能留條性命!”張慕宗癱坐在椅子里:“俗話說,陷水可脫,陷文不活。遇到這種事,我逃也逃不了多久的。”宋知行是官場上的人,心里明白,這案子欽定為謀反,非同小可,皇上不會善罷甘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枉然。他急中生智,猛然想出了個法子:“大哥,我有個主意,你何不就死了?”
張慕宗皺眉道:“什么?”
“大哥,你假死,把你出了殯,讓南京城無人不知,等官司下來,也不能對一個死人怎樣。”
“你是說,將我裝在棺材里,城里城外走個過場?”
宋知行搖搖頭:“我估摸著,官差和公文最晚明天就到,便是今晚假死,明天出殯,也瞞不得他們。只能委屈大哥進(jìn)了棺材,然后埋入地下,才能讓他們罷休?!?/p>
“把我裝進(jìn)棺材,埋在地下?”
“對,躲個三五天,趁人松懈,再把你挖出來,換個別的尸體進(jìn)去,防備他們開棺戮尸——皇上經(jīng)常這樣處罰死去的罪犯。如此,大概可以混過去?!?/p>
張慕宗不肯:“與其在地下憋死,不如一刀砍了我痛快!”宋知行急道:“大哥不要固執(zhí)!螻蟻尚且偷生,你怎能就放棄了?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兄弟幾天幾夜不睡覺,馬換了十多匹,就是為了趕來救哥哥一命,你不要如此喪氣!”猶豫片刻,張慕宗整個人委頓下來:“好罷,就按你說的辦?!彼沃袊诟溃骸按耸乱龅妹孛?,連大嫂、侄女也不能告訴,走漏了一絲兒風(fēng)聲,了不得!”
勢態(tài)十萬火急,吃過午飯,張慕宗便裝病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喘不上氣來,把夫人嚇得不知所以。張慕宗叮囑她:“我這是暴疾,沒救了。我死后,后事一總讓三弟主持,你萬事聽他的安排?!狈蛉丝蘅尢涮涞卮饝?yīng)了。張慕宗又讓人去請城中多位朋友前來告別。
宋知行跑去棺材鋪買了一口大棺、一身壽衣,他心思縝密,辦事的同時已經(jīng)在籌劃,如何讓兄長在棺材里多挨些時日,偷偷在棺材四周鑿了小孔,又去藥鋪買了些聚氣養(yǎng)神的丸藥,一總帶回來。此時家中已經(jīng)哀號一片,張慕宗的眾朋友傷感不已:好好一個人,怎么突然就不濟(jì)了!張夫人哭得死去活來:“早上還好好的,中午吃了飯,就說心口疼,喝了碗?yún)?,倒加重了?!碧栠麄€不住,凄慘不已。
傍晚時,張慕宗假裝斷了氣,宋知行親自給他換了壽衣,抱進(jìn)棺材內(nèi)。張家上下掛起孝,張夫人、袁七娘、兩個女兒不明就里,哭得肝腸寸斷,眾朋友、四下街坊都來吊唁,哀嘆連連。深夜,雜人去后,宋知行讓張夫人、袁七娘、侄女挪去院中守靈,他在棺材旁邊,低聲對張慕宗說:“大哥,你衣裳袖子里有一包丸藥,是聚氣的,在底下憋悶了就吃一顆。這里有些點心和鹵肉,我給你塞進(jìn)去,再給你放一罐水?!?/p>
“不要。我什么都不吃?!?/p>
“大哥,在地下少說要四五天,怎么可能不吃不喝?”
“好兄弟,我是愛干凈的人,在這里頭屙屎撒尿,弄得自己一身腌臜,不如死了!”
宋知行哭笑不得:“什么關(guān)頭了,還在乎這個!”堅持幾次,張慕宗發(fā)怒了:“不要啰唆!再說,我掀開板子出來?!彼沃袩o法,只好拿出隨身的一個鼻煙壺,騰空了,洗干凈,去廚房裝了些蜂蜜,再塞進(jìn)去:“大哥,鼻煙壺里是蜂蜜,便是吃了,怕也屙不出屎來?!闭f完,兄弟倆都笑了。
大清早,外面突然吵了起來。宋知行在墻頭偷偷一看,幾百個兵已經(jīng)將張家圍了起來,接著,一班猛惡的公差闖了進(jìn)來,嚷著要拿張慕宗。張夫人哭道:“我家老爺犯了什么罪?他已經(jīng)死了,你們還要拿死人不成!”為首的是江寧府知府,聽了這話冷笑一聲:“你丈夫什么時候死的?”張夫人道:“昨天下午。”知府笑道:“真是邪門,有這么巧的事?剛要來抓他,他就死了?”等不及仵作來,知府決定親自驗尸,張夫人張臂攔著:“死者為大!你們當(dāng)官的就可以侮辱亡人么!”知府看她挺著個肚子,不好動粗,讓人將她拉開,走到堂上,看那棺材已經(jīng)釘上了,怒道:“還沒出殯,為什么這會子就釘棺!”
宋知行怕官場的人認(rèn)出自己,在灶下弄了灰,弄得臉上臟兮兮的,站出來道:“我們老爺信佛,臨死前說早釘棺,早超生?!敝艘豢冢骸胺殴菲?!什么佛經(jīng)有這個講究!”當(dāng)下命差人開棺。宋知行早料到會如此,早些時候一個人忙活了許久,也不管什么喪葬規(guī)矩,給棺材釘了足足上百支長釘。知府一邊罵,一邊催人起釘。張夫人撲在棺上,回頭罵七娘:“瞎眼的奴才!平日里撒潑罵街逞能耐,現(xiàn)在你老爺要被人開棺了,你還愣著!”
袁七娘是小戶人家出身,生性潑辣,剛才是嚇蒙了,聽主母訓(xùn)斥,登時緩過神來,一蹦三尺高,大叫一聲,一頭撞進(jìn)公差堆兒里,咬手抓臉吐唾沫,在地上撒潑打滾,公差們又打又罵,七娘興頭更足了,高嚷沒天理了。知府氣得直跺腳,命人將兩個女眷叉出去。宋知行看不是辦法,上前道:“大人要奉旨搜查,我們不敢說什么。但開棺也要有規(guī)矩,驗尸,更是要尊重,我們老爺是得了痰癥,死得突然,能有什么差錯!”知府冷笑道:“到底怎么回事,咱們開棺再說?!辈钊丝偹闫鹜炅酸斪?,掀開棺材蓋,宋知行在眾人身后提心吊膽,默默禱告。
知府看張慕宗身穿壽衣,雙目緊閉,嘴巴微張,嘴唇已經(jīng)干裂了,輕輕將手指頭放在他人中處,試了片刻,拿起來道:“確實沒了氣。”又摸了摸張慕宗的手,皺眉道:“有些溫?zé)?。”宋知行忙道:“剛死幾個時辰,自然有些余溫?!敝忠忻},下手去擼張慕宗的長袖,宋知行趕緊對七娘使眼色,她又沖上來,披頭散發(fā)地撞在知府懷里,鼻涕眼淚在他身上亂蹭:“當(dāng)官的欺負(fù)良民!要搶老爺陪葬的寶貝呀!”這時,院子里擠滿前來看熱鬧的街坊,也紛紛抗議起來。
知府看群情激憤,不好用強,甩手道:“罷了!誰稀罕碰一個死人!張慕宗雖死了,但這件案子不算完!”又問,“你家什么時候下葬?”宋知行道:“眼下天氣炎熱,停不得,明天就下葬?!敝肓讼?,留下幾個官差,交代道:“你們就在這里守著,不許離開半步,直到明天埋進(jìn)土里,看實了,回來跟我稟報。有一點疏忽,明年今日也是你們周年!”說完,帶著余人憤憤地去了。第二天,直到棺材入了土,那幾個官差才返回城中。
八日后的深夜,宋知行和早已趕到的心腹仆人,將奄奄一息的張慕宗挖了出來。仆人在附近找了座新墳,挖出個男尸,用土抹了臉,換了張慕宗的壽衣,放進(jìn)棺中,重新埋好。仆人背著張慕宗,和宋知行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在一處鄉(xiāng)間的寺廟休養(yǎng)了幾天,張慕宗恢復(fù)了元氣。宋知行拿出一包銀子:“大哥回不得南京了,去蘇州的三棵柳村,那里有一位喬陳如,和我有交情,他家最近正好在請教書先生,包袱里有我的薦書,他必會用你。我只說你是我娘家的親戚,姓陶,你也要統(tǒng)一口徑。大哥,你得換個名字,以后天底下沒有張慕宗這個人了!”張慕宗問:“你嫂子、侄女們都好?”宋知行道:“一言難盡!皇上已經(jīng)斬了那畫主,要開棺戮你的尸,家產(chǎn)抄沒,嫂夫人、侄女也被罰為功臣家奴——放心,這事我來料理。大哥先去,我之后讓她們?nèi)フ夷??!?/p>
逃難來蘇州后,張慕宗從了三弟改的陶姓,化名銘心,字也換成慎行。喬陳如看了宋知行的信,熱情款待他,幫他賃了房子,請來家中坐館,脩金一年五十兩銀子,逢年過節(jié)另有謝禮,足可以溫飽一家人。
來這里三個月后,七娘和女兒們才趕來團(tuán)聚,還帶來一車南京家中的藏書。難后重逢,七娘和女兒們先是驚恐,繼而狂喜。如何解釋這一場假死戲,讓陶銘心傷透腦筋,他只說得罪了權(quán)貴,外出避難,棺材里其實是另一個人。著重交代家人:“以后咱們家姓陶,都牢牢記著。”七娘聽得連連吐舌:“還有這樣的事!真是驚險!”女兒們弄不懂這段緣故,但父親活著便好,都開開心心的。
據(jù)七娘說,都是宋知行一力操辦,花了多少銀子,打通了多少關(guān)節(jié),才讓女兒們沒有做了人家的奴仆。而陶銘心依然悲痛,因為在地下的時日,妻子死了,是生下幼女青鳳后死的。不知是產(chǎn)后體弱,還是傷心絕望,或許是內(nèi)外夾攻所致——她不知道陶銘心假死,看著他棺材入了地,哭得暈厥數(shù)次,第二天夜里,羊水就破了,誕下了青鳳。七娘說:“太太一看又是個沒把兒的,哭得更厲害了,說她不爭氣,讓張家絕了血脈,之后便不吃不喝,三天后,就斷了氣。”
陶銘心問夫人可有遺言,七娘說沒有,長女素云偷偷對他說:“太太有遺言的,留了句話:三姐兒別裹腳。”陶銘心問:“太太跟你說的?”素云搖頭:“跟我媽說的,但媽不想告訴爹,說三姐兒要不裹腳以后嫁不出去?!碧浙懶耐纯蘖艘粓觯O(shè)了祭臺,對著南京的方向拜了,深深悔恨:“假死之前,應(yīng)該告訴太太的,還怕她告密不成?真是百密一疏,自作聰明,誤了太太的性命。”
經(jīng)此大厄,他整個人脫胎換骨,徹底告別了張慕宗。痛定思痛,他深切理解了祖宗張岱在明亡后的無盡悔恨:廣廈精舍、美妾嬌娃、古董花鳥,以往所享受的一切,莫不是造下的罪業(yè),如今種種清苦,皆是贖罪。他現(xiàn)在的生活頗有些苦行的意思,每日粗茶淡飯,潛心鉆研經(jīng)書,一言一行都循規(guī)蹈矩,褪盡了早年的風(fēng)流氣質(zhì)——那種風(fēng)流到頭來只會招致災(zāi)禍——變得越發(fā)周正、嚴(yán)肅甚至迂腐。只有如此,他才能平息內(nèi)心的苦楚,才能將過去罪惡深重的種種快樂連根拔去。
此時,陶銘心隱約聽到素云在廂房中痛苦地呻吟——她剛開始裹腳,每天晚上如受刑一般。昨天看了看,她的腳已經(jīng)變了形,黑黢黢的,腳背腫成了弓狀,輕輕一碰,就從腳趾縫兒里流出黃腥腥的膿水來。陶銘心很心疼,再這么下去,這雙腳就廢了。問她這樣多久了,素云說個把月了。七娘在旁嘮叨:“都是這么過來的,誰像你這樣鬼哭狼嚎的。趁骨頭軟了,趕緊裹,長痛不如短痛!要成個大腳三,以后找不著婆家了?!?/p>
趙敬亭鼾聲如雷,陶銘心輕輕翻了個身,想著明天要做的事:早上去城里給素云找大夫,下午幫喬陳如陪客——一個西洋人,真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