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終結的歸宿(1)
失蹤之謎
前方迷霧重重。
這是張永和喬宇的共同感覺,畢竟朱厚照每天都和江彬待在一起,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只有天知道。
雖然他們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情進行過預想,有著充分的思想準備,但當那一天終于到來時,事情的詭異程度仍然大大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丁巳朔,喬宇突然氣喘吁吁地跑到張永的府邸,他的臉上滿是驚恐,一把抓住張永的衣袖,半天只說出了一句話:“不見了!不見了!”
張永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他沒問誰不見了,因為只有那個人的失蹤才能讓喬宇如此驚慌。
就在一天前,朱厚照前往南京附近的牛首山游覽,當年南宋名將岳飛曾經(jīng)在這里打敗過金軍,朱厚照對此地久已神往,專門跑去玩了一天。
可是就在天色已晚的時候,有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朱厚照失蹤了!
但是奇怪的是,皇帝不見了,他的隨從和警衛(wèi)們卻對此并不驚訝,也沒有大張旗鼓地去尋找,似乎很奇怪,卻也算正常――負責護衛(wèi)工作的人是江彬。
雖然江彬封鎖了消息,但是喬宇有喬宇的人,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嚇得魂都快沒了,連忙趕來找張永,并提出了他的意見。
“情況緊急,為防有變,我這就派兵把江彬抓起來!”
張永倒是比較鎮(zhèn)定,他告訴喬宇,目前還不能動手,畢竟局勢尚未明朗,而且朱厚照這人比較沒譜,出去玩?zhèn)€露營之類的也算正常,抓了江彬,過兩天朱大爺自己回來了,那就麻煩了,況且如果匆忙動手,還可能會逼反江彬。
所以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多派些人出去尋找。
“先等等吧。”
這是明代歷史上最為離奇的一次失蹤,讓人費解的是,對于此事,史書上竟然也是諱莫高深,其背后極可能有人暗中操縱,實在是神秘莫測。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十幾天過去了,朱厚照連個影子都沒有。
“不能再等了!”
已經(jīng)近乎瘋狂的喬宇再也無法忍受了,在這些等待的日子里,他如同生活在地獄里,萬一朱厚照真的在他的地盤上遇害,別說江彬,連楊廷和這幫人也不會放過他。
“怎么辦?”
他用盼救星的眼光看著張永,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回答:
“我也不知道。”
見慣風浪的張永這次終于手足無措了,如此怪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找誰算賬呢?外加這位朱同志又沒有兒子,連個報案的苦主也沒有,上法院都找不到原告,他也沒了主意。
突然,一道亮光在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他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人一定會有辦法的。”
幾天后,王守仁接到了張永的邀請。
當他聽完這件離奇事件的詳細介紹后,就立刻意識到,局勢已經(jīng)極其危險了。
但與此同時,他也做出了一個重要的判斷――朱厚照還沒有死。
“何以見得?”張永還是毫無頭緒。
“團營目前還沒有調動的跡象。”
所謂團營,是朱厚照自行從京軍及邊軍中挑選訓練的精銳,跟隨他本人作戰(zhàn),大致可以算是他的私人武裝,但平時調動大都由江彬具體負責。
“如果陛下已經(jīng)遭遇不測,江彬必定會有所舉動,而團營則是他唯一可用之兵,但而今團營毫無動靜,想必是陛下受江彬蒙騙,藏身于某地,如此而已。”
張永和喬宇這才松了口氣,既然人還活著,那就好辦了。
然而王守仁卻并不樂觀,因為他的習慣是先說好消息,再說壞消息。
他接著告訴這二位彈冠相慶的仁兄,雖然朱厚照沒有死,卻也離死不遠了。
他提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隱藏皇帝是很危險的事情,江彬一向謹慎,也早就過了捉迷藏的年齡,為什么突然要出此險招呢?
答案是――他在試探。
試探謀殺后可能出現(xiàn)的后果,試探文官大臣們的反應,而在試探之后,他將把這一幕變成事實。
在一層層地抽絲剝繭后,王守仁終于找到了這個謎團的正確答案。
現(xiàn)在必須阻止江彬,讓他把朱厚照帶出來,可是怎么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面對著張永和喬宇那不知所措的目光,王守仁笑了。
他總是有辦法的。
第二天,南京守備軍突然開始行動,在南京附近展開搜索,但他們的搜索十分奇怪,雖然人數(shù)眾多,規(guī)模龐大,卻似乎既沒有固定的對象,也沒有固定的區(qū)域。而此時,南直隸和江西駐軍也開始緊張操練備戰(zhàn),氣勢洶洶聲威浩大。
對于這一切,很多人都是云里霧里,搞不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但江彬是知道的,他明白,自己的陰謀已經(jīng)被人識破了,突然出來這么大場面,無非是有人要告訴他,不要癡心妄想惹啥麻煩,最好放老實點。
于是在失蹤了數(shù)十天后,朱厚照終于又一次出現(xiàn)了,對他而言,這次游玩是一次極為難忘的經(jīng)歷。至于陰謀問題,并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
玩也玩夠了,朱宸濠也到手了,朱厚照終于準備回家了。
但在此之前,他還要演一出好戲。
正德十五年(1520)八月癸巳,南京。
在一片寬闊的廣場中,朱厚照命令手下放出了朱宸濠,但朱宸濠先生的臉上并沒有任何的喜悅,因為他的四周都是虎視眈眈的士兵。在僅僅獲得了幾秒鐘的自由后,朱厚照一聲令下,他又被抓了起來,重新關進牢房。
這就是朱厚照的安排,他一定要親自抓一次朱宸濠,哪怕是演戲也好,想來也只有他才能想出這種耍著人玩的花樣。
終于平定了“叛亂”,朱厚照心滿意足,帶領全部人馬踏上了歸途。
在回去的路上,朱厚照也沒有消停,路過鎮(zhèn)江,他還順道去了楊一清先生的家,白吃白住鬧了幾天,搞得老頭子好長時間不得休息,這才高興地拍拍屁股走人。
鬧也好,玩也好,至少到目前為止,朱厚照的江南之旅還是十分順利的,陰謀似乎并不存在,那些黑暗中蠢蠢欲動的人們對他也毫無辦法。
皇帝就要回京了,在那里沒有人再敢打他的主意,江彬的計劃看來要落空了。
可是朱厚照絕對不會想到,死神的魔爪已經(jīng)悄悄伸開,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那個改變朱厚照一生的宿命之地,叫做清江浦。
正德十五年九月己巳,朱厚照來到了這個地方,這個充滿了迷霧的神秘未知之地。
這一天,他坐上了一只小船,來到積水池,準備繼續(xù)他的興趣愛好――釣魚。然而不久之后,他卻突然落入了水中。
另一個千古謎團就此展開。
隨從們立刻跳入水中,把他救了上來,朱厚照似乎也不怎么在意,然而這之后的事情卻開始讓人摸不著頭腦。
朱厚照雖然不怎么讀書,卻是一個體格很好的人,他從小習武,好勇斗狠,長期參加軍事訓練,身體素質是相當不錯的。
然而奇怪的是,這次落水之后,他的身體突然變得極為虛弱,再也沒有了以往的活力和精神,整日待在家中養(yǎng)病,卻未見好轉。
對于這次落水,史書上多有爭論,從來都沒有一個定論,我自然也不可能給出一個結論。
但南京的城門鑰匙、牛首山的突然失蹤,一切的一切似乎并不是單純的巧合。
還有那一天跟隨他釣魚的隨從和警衛(wèi)們,我只知道,在牛首山失蹤事件發(fā)生的那一天,他們作為江彬的下屬,也負責著同樣的工作。
這個謎團似乎永遠也無法解開了,所有的真相都已在那一天被徹底掩埋。
從此,朱厚照成為了一個病人,那個豪氣凌云、馳騁千里的人不復存在,他將在死神的拖拽下一步步走向死亡。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乙丑,這一幕精彩離奇的話劇終于演到了盡頭。
奄奄一息的朱厚照看著四周的侍從護衛(wèi),留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話,就此結束了他多姿多彩的傳奇一生。
“我的病已經(jīng)沒救了,請告訴皇太后,國家大事為重,可以和內(nèi)閣商議處理,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錯,與旁人無關。”
對于朱厚照的這段遺言,有人認為是假的,因為在許多人的眼里,朱厚照永不會有這樣的思想覺悟,他的人生應該是昏庸到底,荒淫到底的。
其實我也希望這段遺言不是真的,不過動機完全不同。
如果這段話確實出自朱厚照之口,那將是他妥協(xié)的證明,這位個性張狂、追求自我的反叛者,與那些限制他自由的老頭子和規(guī)章制度斗爭了一輩子,卻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放棄了所有的努力,選擇了屈服。
如果這是真的,那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因為他的傳奇經(jīng)歷和某些人的故意抹黑,朱厚照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知名度極高的一位皇帝,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他比他那位勤政老實的父親要出名得多,如果在辭海里給他專門開一個詞條,估計注解中有兩個詞是跑不掉的:昏庸、荒唐。
以皇帝的標準來看,這兩個詞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算冤枉,他實在不是個敬業(yè)的勞動者。
但以人的標準來看,他并沒有做錯什么,他不殘忍,也不濫殺無辜,能分清好歹,所以在我看來,他不過是一個希望干自己想干的事、自由自在度過一生的人。
作為人,他是正常的,作為皇帝,他是不正常的。
所以我就此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
皇帝這份活兒,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
傳道
朱厚照走到了終點,但正德年間另一位傳奇人物的人生卻還在繼續(xù)著,王守仁仍然在續(xù)寫著他的輝煌。
叛亂平定了,俘虜交上去了,閻王小鬼也打發(fā)走了,到此應該算是功德圓滿。王大人也終于可以歇歇了,正在這個時候,張永來了,不過這次他是來要一樣東西的。
他要的,就是朱宸濠的那本賬本。
張公公在朝廷中是有很多敵人的,平時就打得你死我活,現(xiàn)在天賜良機,拿著這本賬本,還怕整不死人嗎?
在他看來,王守仁算是他的人,于情于理都會給他的。
然而王守仁的回答卻實在出人意料:
“我燒掉了。”
張永的眼睛當時就直了。
面對著怒火中燒的張永,王守仁平靜地說出了他的理由:
“叛亂已平,無謂再動兵戈,就到此為止吧。”
張永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理解王守仁,他不要錢,不要官,不但不愿落井下石,連自己的封賞也不要,為了那些平凡的蕓蕓眾生,他甘愿功成身退,拱手讓人。
這個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啊!
一聲嘆息之后,張永走了,走得心服口服。
一切都結束了,世界也清靜了。經(jīng)歷了人生最大一場風波的王守仁,終于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當然,只是片刻而已,因為像他這樣的人,不惹麻煩自然有麻煩來找他。
這次找他麻煩的人,來頭更大。
嘉靖元年(1522),新登基的皇帝看到王守仁的功績,贊嘆有加,決定把他應得的榮譽還給他,還當眾發(fā)了脾氣:
“這樣的人才,為什么放在外面,即刻調他入京辦事!”
然而之后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這道命令卻遲遲得不到執(zhí)行,拖到最后,皇帝連催了幾次,吏部才搞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結果――調南京兵部尚書。
皇帝都說要他入京了,吏部吃了豹子膽,敢不執(zhí)行?
吏部確實沒有執(zhí)行皇帝的命令,但他們也沒有抗命,因為他們執(zhí)行的,是另一個人的命令。
在當時的人們看來,這個人比皇帝厲害。
因為連當時的皇帝,都是這位仁兄一手擁立的。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楊廷和,這次找王守仁麻煩的人正是他。
楊廷和大致上可以算是個好人(相對而言),雖然他也收收黑錢,徇徇私,但歸根結底他還是努力干活的,朱厚照在外面玩的這幾年,沒有他在家拼死拼活地干,明朝這筆買賣早就歇業(yè)關門了。
但他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心胸狹窄,很難容人。他和王守仁的老上級王瓊有著很深的矛盾,對于王守仁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手下留情。
對于這樣的一個結果,王守仁卻并不在意,對于一個視榮華為無物,置生死于度外的人來說,這算得上什么呢?
他收拾東西,去了南京,接任兵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