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戰(zhàn)后的山林里一片岑寂，褚懌在溪前把長槍上的血跡洗凈，立槍時,拉過槍頭綁著的一條紅綢。</br>　　紅綢濕透，上面刺金的一行小篆也已被血跡模糊,依稀能辨認出“平安”二字。</br>　　褚晏從后走來，笑道：“非要綁,不綁不給出門?！?lt;/br>　　褚懌轉頭,褚晏環(huán)胸站在大槐樹下，笑得頗有幾分炫耀。褚懌唇微挑，把長槍扔給他,復撿起溪邊自己的紅纓槍，槍尖扎入潺潺流動的溪水里。</br>　　絲絲血跡順流而下。</br>　　褚晏握著槍走過來，勾住褚懌肩膀，眼往他槍尖瞄：“你沒有？”</br>　　褚懌默了默,成全他：“沒有。”</br>　　褚晏嘿然：“也是，容央不像她，不信這些烏七八糟的?！?lt;/br>　　褚懌笑：“當著人家面時，怕比佛都虔誠吧？”</br>　　褚晏被他拆穿,低嘖一聲。</br>　　那日離開家門時,明昭一言不發(fā),就抬頭把這一條去寺里求來的紅綢系上。新葉鎮(zhèn)里沒什么禮佛之地，唯一上得來臺面的寺廟也又偏又小，她平日里總瞧不上的，那一天，對這條紅綢卻珍而重之。</br>　　小云仙還小，剛剛學會走路,拉著乳娘的手在院里蹣跚打轉，還不知道她的爹爹要離開家，要去打一場八成是打不贏的仗。</br>　　金軍犯境，北邊接二連三地丟城，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大軍就逼至了易州城下。他單槍匹馬，披星戴月地趕，心想著他快一些，大金破城的速度或許就可以慢一點。</br>　　偏不巧，建州至衢州，衢州至泰州，一路地碰上暴民叛亂。</br>　　大災之年，本就有民不聊生之跡，外患一起，造反的勢頭更是如火如荼。起義的名頭五花八門，但遭罪受難的總是那一批。他既瞧見了，便總不能視若無睹，東救一堆人，西滅一把火，等火急火燎地突破這重圍時，得，官家把褚家拿命守的最后一座城拱手送人了。</br>　　送還不夠，他那不可一世的侄兒，也給一道圣詔打成戰(zhàn)犯，押入了囚車里。</br>　　再往后，更是觸目驚心。</br>　　明昭送他出門時，大概不會想到，他這桿系著紅綢的長槍，最后會刺向帝王的禁軍吧。</br>　　天幕破曉，蓊蓊群山被晨暉照亮，褚晏望著山那頭，沉默下去。身后傳來腳步聲，一位皮膚黝黑、身形瘦長的青年將領走過來，道：“官家那邊已經安置妥當，圣詔也已由我們的人發(fā)去各州，四爺和侯爺可以動身了?！?lt;/br>　　這青年名叫許徹，褚家舊部，三年前，受樞密院調動前往泰州擔任團練使一職。泰州時，褚晏恰巧經過，當時就想著許徹這里怕是打破僵局的唯一突破口，提著長槍策馬而去，沒成想，一進門，他那“畏罪潛逃”的侄兒已在座上坐著了。</br>　　收斂心神，褚晏點頭，道：“到陳留后，朝臣關一處，官家跟后妃關一處，不要混一塊。”</br>　　一混，那幫人又唧唧歪歪。</br>　　許徹應是，褚晏看向褚懌：“還有什么吩咐？”</br>　　褚懌把紅纓槍擦干凈，走過來，道：“官家單獨關一處?！?lt;/br>　　褚晏不由失笑：“這么嚴格？總歸是你親親的岳父。”</br>　　鬧成這場面，本就很不好收拾了，再往狠里整，只怕最后大團圓時，大家臉上都掛不住。</br>　　褚懌淡聲：“龍體有恙，本就該靜養(yǎng)的?！?lt;/br>　　褚晏啞然，認真盯他一眼，豎了個大拇指。</br>　　許徹在旁邊忍著笑，靜了會兒，道：“卑職……還有個提議?！?lt;/br>　　二人看過去。樹下清光縷縷，許徹眸光澄澈堅定，道：“把泰州軍番號改為褚家軍?！?lt;/br>　　長風如嘯，滿山草木颯然曳動。</br>　　汴京城外，黑壓壓的軍隊占領山頭。</br>　　耶律齊從隊伍里策馬而出，舉起千里鏡，用那只幸存的左眼眺望山下。天幕陰沉，一座座巍峨的城樓聳立于外城八個方位，連同那條頗具盛名的護龍河，把汴京城圍攏得水泄不通。</br>　　斥候在這時來報，汴京城駐軍十二萬，其中禁軍兩萬，守于內城，廂軍十萬，守于外城。</br>　　“主帥何人？”</br>　　一人聲音威嚴，帶著金戈之氣，乃是大金國身份尊榮、戰(zhàn)功彪炳的上將軍完顏亨宗。斥候稟道：“忠義侯府老太君，文氏！”</br>　　耶律齊一聲冷嗤。</br>　　“褚家果然是沒人了。”耶律齊放下千里鏡，向完顏亨宗請纓道，“請上將軍給我精騎三千，汴京城外城，我來破?！?lt;/br>　　隊伍肅靜，完顏亨宗狐疑道：“三千？”</br>　　“汴京城里外地形皆已在我心中，三千精騎，足夠了?！?lt;/br>　　三日前，城中用信鴿送來的汴京地形圖如期而至，內外城門之概況一目了然，有此等軍情在手，還何愁汴京不破。</br>　　更何況，指揮作戰(zhàn)的只是個耄耋老嫗，率軍守城的也只是那批一觸即潰的窩囊?guī)姟?lt;/br>　　完顏亨宗想了想，道：“阿布罕跟著你?！?lt;/br>　　耶律齊眉頭微皺，顯然不大滿意對方的不信任，但到底沒說什么，頭一點，領兵下山了。</br>　　半個時辰后，耶律齊的三千精騎和阿布罕的六千騎兵抵達山下。</br>　　汴京城外城共有水門八個，陸城門十二個，其中，多數(shù)陸城門皆帶有三層甕城，并且屬于扭頭開門。</br>　　所謂甕城，即一座城門并非只是單門而已，敵軍突入后，會陷入門后一個與城墻同高的圍子，暫時陷入囹圄。三層甕城，即是這樣的圍子共有三個，就算金軍破城而入，也無法一鼓作氣殺入城內，反而會被守備于甕城墻上的守軍來一個甕中捉鱉。</br>　　而扭頭開門，乃是指甕城里的路要轉個九十度大彎方能通往外門，極大的彎曲設計能夠避免敵方攻城時的大炮直射，同時增大攻城方的難度。</br>　　耶律齊既是率三千精騎突圍，肯定就不會選擇如此麻煩的攻城方式，在眾多城門中，挑出防御最薄弱的那一處強攻，方是明智之舉。</br>　　“哪一個？”阿布罕瞇眼打量曠野后綿延起伏的城墻。</br>　　耶律齊垂眸看著手里的地圖，片刻后，收圖道：“就前面這個?！?lt;/br>　　“嗚”</br>　　一聲聲號角穿云而上，城墻上下，全軍戒嚴。</br>　　頃刻間，鐵蹄聲颯沓而至，陰云籠罩的曠野上，敵軍壓城，黃沙飛揚。</br>　　成千上萬只燃燒著的射向城樓。</br>　　“防御”</br>　　整齊劃一的立盾聲響起，一支支火箭擊落在盾牌上、城墻上、樓櫓上，大鄞士卒艱難抵御，待一波火箭射完后，立刻引弓反殺。</br>　　甫一起身，剛剛還在百丈開外的金軍已策馬奔至城下。</br>　　“他奶奶的！怎么這樣快！”</br>　　“搭云梯了，趕緊把人射下去！”</br>　　城墻下，第一波強攻已然開始，云梯、撞桿、鵝車等一大批攻城器械同時上場，士卒在城樓上不住放箭、殺敵，拼死守衛(wèi)的那扇城門，在金軍鵝車、撞桿的強攻下轟然震動。</br>　　咚、咚、咚</br>　　一聲比一聲快，一聲較一聲響！</br>　　便在這時，一道鎮(zhèn)定聲音下令道：“開門?！?lt;/br>　　剎那間，金軍精騎沖入。</br>　　耶律齊匹馬當先，獨眼放光，領著部下一鼓作氣攻入城門內，定睛一看，四面盡是高達十丈以上的城墻</br>　　是甕城！</br>　　耶律齊臉色驟變，喝令部下掉頭撤退，然而聲音剛落，城門關閉聲訇然響起，與此同時，一大片燃燒著的箭雨遮蔽天空。</br>　　“隱蔽”</br>　　一聲令下，金軍精騎潰散，或躲入墻角，或馳入下一座甕城之中，自然，更多是猝不及防地死傷于這一大批蟄伏多時的火箭之下。</br>　　耶律齊大驚，勒韁掉頭，電光石火間，一桿長槍殺來，眨眼迫至他眉睫之處。耶律齊揮刀閃避，長槍橫搠而來，壓他上身，卷挾起凜冽殺氣，寸寸逼人，直壓得他竟難以起身。</br>　　四周騎兵大戰(zhàn)，陷入一片激斗，耶律齊一踢馬鞍騰空翻轉避開槍尖，再得落馬，那槍尖緊隨不怠，頃刻又自下而上挑刺而來，速度之快，堪比紫電！</br>　　耶律齊火冒三丈，轉刀相格，不想那槍一挑以后，猛地在他提刀剎那盈盈一轉，下一刻，竟斜斜穿入他臂彎，迎著面門凜然刺上！</br>　　褚氏槍法</br>　　耶律齊大震，仰頭避開時，右眼眼罩被揭，那冰冷鋒利的槍尖，明顯地在他黑漆漆的眼眶里刺了一下。</br>　　馬嘶聲起，耶律齊轉頭，一行血從瞎掉的那只眼睛里淌下來。天光陰冷，血霧四濺，一人戴著別有白花的頭盔，身著系有白帶的鎧甲，握著一桿象征著褚家標志的紅纓槍，英姿颯爽地坐在馬上。</br>　　日光漫射在她身后，襯得那一雙鳳眼殺氣勃發(fā)。</br>　　“忠義侯府，褚蕙?！?lt;/br>　　褚蕙自報家門后，槍尖向耶律齊一指，揚頷：“受死吧?！?lt;/br>　　內城朱雀門上，旌旗飄舞，禁軍整肅，趙彭也換上了一身甲胄，腳踏戰(zhàn)靴，腰佩寶劍，雄姿勃勃地站在城墻前。</br>　　不多時，戴樓門方向，一人一騎破塵而來。趙彭身邊，挎著藥箱的奚長生眼睛一亮，驚喜道：“是褚蕙回來了！”</br>　　趙彭心神一震，親自下城去迎。</br>　　城門外，褚蕙下馬，手提一人項上人頭，放在地上，屈膝向趙彭行禮道：“啟稟太子，戴樓門大捷，共斬敵軍精騎六千，校尉三人，主將一人，另有八百俘虜，皆已收系城中！”</br>　　趙彭胸口熱潮涌動，按捺著上前扶起褚蕙，繼而瞄一眼她身邊的東西：“這是……”</br>　　褚蕙有一點羞愧：“金軍將領阿布罕的項上人頭，本來，是能殺掉領軍的耶律齊的，然而此人太過狡詐……”</br>　　甕城困住耶律齊的盡三千精騎后，阿布罕一直在外攻城，并未撤退，褚蕙畢竟兵力有限，招架不住這樣長時間的強攻。城門破后，阿布罕立刻率軍攻入，首先沖往褚蕙，本已重傷難支的耶律齊竟就此拋下戰(zhàn)友，趁亂逃脫了。</br>　　趙彭初次領軍，能夠首戰(zhàn)告捷，已然大喜，當下并不責備，反而真誠鼓舞。</br>　　這時文老太君拄著鳩杖從后走來，沉聲道：“放走耶律齊，后面的城可就不好守了?！?lt;/br>　　三人轉頭，文老太君在丫鬟丹心的攙扶下站著，也是一襲戎裝，蒼老的面容被頭盔包裹，更顯嚴肅。</br>　　三人相視一眼，心領神會。耶律齊所拿的汴京地形圖乃是他們偽造的假地圖，如果今日一役能拿下他，那么金軍大部隊就還有上當?shù)目赡埽F(xiàn)在他栽了大跟頭，回去通風報信，金軍必然就不會再踩入地圖中的陷阱了。</br>　　金軍攏共是六十萬，今日折去七千，不過九牛一毛，屆時摒棄突圍巧取，改成正面攻擊的話，他們這寥寥十二萬人能抵抗多久呢？</br>　　果不其然，當日下午，外城新鄭門、萬勝門、普濟門陸續(xù)燃起狼煙。入夜后，斥候來報，金軍開始在護龍河上造橋。</br>　　汴京城外墻的護龍河寬有二十余丈，條石壘砌駁岸，堅固陡直，并不易渡。然而，金軍聲勢浩大地自黃河北岸而來，軍中根本不缺渡河工具，想要大規(guī)模地在一夜間踏平護龍河，根本不在話下。</br>　　大約在亥時二刻，斥候傳來急報，金軍已完成造橋，眼下，預估有二十萬人正推著云梯、火梯、鵝車、撞桿等一大批攻城器械，開始對護龍河對岸的三座陸城門展開強攻。</br>　　前來支援的廂軍僅僅十萬，平均下來，每一座陸城門的兵力只有八千不到，八千人，要抵擋不少于八萬人的攻城之戰(zhàn)，簡直螳臂當車！</br>　　趙彭道：“沒有警情的城樓，立刻派軍前往支援！”</br>　　斥候領命而下，烈烈火光照亮長夜，文老太君毅然望著遠方的烽火，沉默半晌后，開口道：“珊珊、映寒，狗賊今日已領教了我褚家的槍法，卻還沒領教過江南夜雁的長鞭、武陵謝氏的雙劍，你倆可想前去一會？”</br>　　火光后，吳氏、謝氏聞聲齊笑，其中，剛剛喪夫的謝氏眸光映淚，朗然道：“就等您發(fā)話了！”</br>　　文老太君微微一笑，眼角亦有微光閃爍，下軍令道：“吳珊珊、謝映寒聽令！”</br>　　吳氏、謝氏應聲撩袍跪下。</br>　　“珊珊聽令！”</br>　　“映寒聽令！”</br>　　“速前往安肅、通天二門應戰(zhàn)，務必斬將刈旗，提金賊人頭來見！”</br>　　“是！”</br>　　城門大開的號角聲沖上夜穹，鋒利嘹亮。城墻下，兩匹快馬并肩馳出，塵土彌漫，兩條白綢在夜幕里颯颯飄舞。</br>　　及至岔口，吳氏放緩馬速，對身邊的謝氏道：“回頭見?！?lt;/br>　　前方，烽火燭天，廝殺聲震天撼地。</br>　　謝氏眼圈微紅，卻仍一笑道：“回頭見！”</br>　　殘星寥沒，蒼天破曉，外城一線的烽火依舊熊熊燃燒著，青煙一縷縷地彌漫天際。</br>　　趙彭站在城墻上，這一整夜，完全沒有合眼。</br>　　身后，是留守京中的朝官、捍衛(wèi)內城的禁軍各司指揮使，以及由文老太君坐鎮(zhèn)的忠義侯府全府家將，包括嘉儀帝姬趙容央。</br>　　令人振奮的消息一個也沒有傳來，倒是轟然大作的撞擊聲、炮火聲開始此起彼伏。金軍的炮車改造自大鄞原先威震四方的九牛炮，最大的炮能夠釋放五十斤的炮彈，射程達到二十丈遠，單只一顆，就有擊碎城墻樓櫓之效，而斥候先前來報，金軍在各座城門前擺放的炮車總量已經破百。</br>　　盡管，大鄞這邊也在積極應對，下令用糠布袋、濕馬糞等覆蓋樓櫓，以減緩炮火對城墻的沖擊，并調動禁軍從三司中取出軍械，前往支援，但在整個抵抗過程中，大鄞這邊還是顯得步履維艱，猶如蚍蜉撼樹。</br>　　天一點點亮起來，又是個云層低壓的陰天，天幕上四合的陰云和烽煙相融，黑沉沉的，把一座孤城籠罩得灰冷逼仄。</br>　　冷風一陣緊跟一陣地卷過半空，滿城旌旗獵獵翻舞，藏在云后的日影悄然西斜。</br>　　金軍的第一輪攻城，已經持續(xù)六個時辰了。</br>　　朱雀樓上，趙彭神色緊繃，一錯不錯盯著前方戰(zhàn)火綿亙處。大鄞的兵力有限，每個將士的體力更是有限，再這樣硬抗下去，原本可以險勝的幾分概率，也要給大金碾碎不可！</br>　　趙彭攥緊拳頭。</br>　　便在這時，一人快馬加鞭，穿過御道，馳往內城來道：“報”</br>　　“安肅門外，金軍撤退！”</br>　　“安肅門外，金軍撤退！”</br>　　“……”</br>　　一報三聲，凜然回蕩城下，趙彭睜大眼睛，這時，御道那頭又是蹄聲颯沓，吳氏一身血跡，提著一個人頭策馬奔來。</br>　　褚家人中，有人高聲道：“是二伯母回來了！”</br>　　霎時人潮齊呼，歡聲雷動，趙彭心潮澎湃，按緊佩劍長松一口氣。不多時，吳氏登上城樓，把一顆血污斑駁的人頭放在地上，屈膝行禮道：“啟稟太子、主帥，安肅門外金軍已退，此乃將領卓魯人頭！”</br>　　文老太君囅然而笑，看著吳氏一身是血，左肩肩胛處尚有鮮血汩汩流下，又板回臉道：“快去包扎傷口！”</br>　　吳氏疲憊一笑：“小傷，不礙事！不知六妹那邊……”</br>　　話音未畢，城墻下又傳來斥候報聲：“通天門外，金軍撤退”</br>　　眾人聞聲大喜，趕去墻邊一看，果然在斥候身后，一人一馬絕塵而來，然而剛至城門前，謝氏突然直直地摔倒馬下，手里提著的一顆人頭碌碌滾遠。</br>　　“映寒！”</br>　　“六妹！”</br>　　“……”</br>　　殘陽似血，鋪染一桿桿招展的赤金旌旗，暫時歇火的汴京城內，硝煙彌漫。</br>　　朱雀樓一間房內，謝氏渾身血紅躺在榻上，不省人事。施氏眼里含淚，克制著發(fā)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脫下她的鎧甲，拉開那血淋淋的衣服去處理傷口時，怵目驚心。</br>　　胸口、后背、肩胛、大腿……劍傷、刀傷、火箭射中后灼燒開的傷……</br>　　體無完膚，大抵如此！</br>　　“先把血止住，要快！”奚長生語氣嚴肅，拉回施氏悲慟的神思。</br>　　屋外，夜幕漸垂，橙紅的霞光被硝煙侵染，以一種詭異的顏色鋪在天盡頭。</br>　　趙彭一動不動地站在城墻前，仿佛一棵生根的鐵樹。</br>　　“砰”</br>　　一個紅木提盒放在護墻上，飯菜香飄來，耳畔隨之響起一個圓潤又嚴厲的聲音：“吃飯！”</br>　　趙彭轉頭，看到臉色冷凝的容央。</br>　　“不餓?！壁w彭收回視線，繃直蒼白的唇，繼續(xù)眺望外城。</br>　　“金軍還剩五十萬人，你是打算在他們攻進來前先把自己餓死，好免受那刀槍之罪嗎？”</br>　　容央懟得不留情面，趙彭瞪過來，夜色里，身邊人眼圈泛紅，分明是哭過的痕跡，但眼神凜然，透著一股百折不撓的堅定。</br>　　趙彭反詰的話一滯。</br>　　容央轉開眼，打開那提盒，像是做示范一樣，拿出一碗米飯埋頭吃下去。</br>　　趙彭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吃相。</br>　　“這才第二天?！比菅胪滔乱淮罂陲?，“他一定會趕來的?！?lt;/br>　　趙彭心臟像被什么攫住。</br>　　容央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把那一碗米飯吃完，“砰”一聲把碗筷放在護墻上。</br>　　“只要我不認輸，就沒人能打垮我。尤其不能讓我自己打垮我。”容央盯著一點點黑下去的遠方，再次道，“他一定會回來的！”</br>　　趙彭視線一下模糊，忙轉開頭，平復下那股悲酸后，終于也拿起提盒里的一碗米飯，大口吃了下去。</br>　　這一夜，外城安靜下來，眾人難得入了個眠，然而臨近下半夜時，又是轟隆隆的攻城聲從東城墻方向傳來，眾人被驚醒后，駭然失色。</br>　　“怎么又開始了！”</br>　　“他們不需要休息的嗎？！”</br>　　“他們多的是人，這撥累了，換一撥上便是，哪需要像我們這樣休息！”</br>　　“……”</br>　　趙彭衣甲未脫，聽聞動靜后，立刻趕往墻邊。文老太君也已站在護墻前，用千里鏡觀察過戰(zhàn)況后，立刻發(fā)布軍令。</br>　　不多時，西城墻處的廂軍趕入東邊支援，禁軍亦推出一車車軍械奔赴前線。</br>　　“不行，照這樣強攻下去，大金殺入內城來，只在早晚之間?。　?lt;/br>　　“可除此以外，又還有什么抵抗的辦法？那么多的人，那么強悍的炮火，這十萬廂軍能撐到現(xiàn)在，已算是了不得了！”</br>　　正說著，南城墻處又燃起烽煙，隨后便是斥候來報，中南熏門、西安上門外，金軍架炮攻城。</br>　　不過短短半個時辰，休養(yǎng)不到半夜的汴京城又開始被炮火侵略，一座座城樓火光沖天而起，發(fā)布軍令的號角聲、此起彼伏的喊殺聲，大浪一樣向著內城沖卷過來。</br>　　趙彭呼吸沉重，不斷說服自己保持鎮(zhèn)定，切不可臨陣大亂，正思量對策，東方突然傳來一記地動山搖之聲，內城城樓上都能感受到明顯的震感。</br>　　趙彭變色：“怎么回事？！”</br>　　禁軍奉上千里鏡，趙彭舉起望去，鏡頭里，一座城樓正訇然坍塌。</br>　　趙彭心中一涼！</br>　　“是……是城樓坍了嗎？”</br>　　周圍開始躁動，有人爭相上前眺望，確定地道：“萬勝門塌了，是萬勝門塌了！”</br>　　有官員開始失控：“各地入京支援的廂軍還沒消息么？！”</br>　　“再不來援軍，這汴京城還如何能守下去！”</br>　　“都住口”趙彭一聲大喝，嘈雜哄亂的人群登時一靜。</br>　　趙彭深深呼吸，緊盯著沖入內城來的那一大片黑影，向文老太君道：“老太君，眼下除正面應戰(zhàn)以外，可還有應敵之策？”</br>　　文老太君神色悲愴：“待金軍臨城后，將帥單挑，尚能拖延一時。”</br>　　“好?！壁w彭深吸一氣，泛紅目光環(huán)顧四下，“賊軍壓城，敢出面應戰(zhàn)，為我大鄞斬將搴旗者，賜千金，邑萬戶，子孫后輩，衣食無憂！”</br>　　全場禁軍肅穆。</br>　　趙彭朗聲道：“何人敢戰(zhàn)！”</br>　　一息后，人群中一人昂然應道：“殿前司副指揮使周駿請旨應戰(zhàn)！”</br>　　“侍衛(wèi)馬軍司都指揮使曹岳請旨應戰(zhàn)！”</br>　　“步軍司三營林定廣請旨應戰(zhàn)！”</br>　　“……”</br>　　長夜漫漫，巍峨城樓上，將士應戰(zhàn)聲響徹天際，同時間，破城而入的金軍像沖破閘口的洪流一樣，眨眼包圍城下。</br>　　烏泱泱一大片人，混入黑漆漆的一大片夜幕里，仿佛沒有盡頭的黑海，只需一瞬，便可吞沒一切。</br>　　兩軍開戰(zhàn)前，一貫由攻方挑釁，守方如敢應戰(zhàn)，則雙方將領會在城門前單挑一番。</br>　　守方勝，則士氣大振，攻方也會酌情推遲攻城；守方敗，丟人現(xiàn)眼自不必提，整個軍隊，也極有可能因此一蹶不振。</br>　　城墻下，大鄞下去的禁軍一人又一人，哄然大笑聲自金軍隊伍里爆發(fā)出來，刀一樣刮在耳中。</br>　　“大鄞無人，凈丟出這些破爛玩意兒，當是給你爺爺磨刀么！”</br>　　“他娘的一個比一個菜！不是說大鄞朝有個忠義侯府，府上六個郎君個個天賦異稟，能征善戰(zhàn)？怎么今日一個也瞧不見，莫不成都給我大金騎軍踩成肉泥了么？”</br>　　嘲弄的大笑和尖刻的諷刺不斷在城墻下徘徊，眾人僵立城上，只感覺全身徹骨冰涼，便煎熬之時，耳畔驀然傳來一個悲憤的少年聲音：“誰說褚家無男兒”</br>　　眾人一怔，循聲看去，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少年身著鎧甲，持槍走出，吼完一聲“忠義侯府褚睿請戰(zhàn)”后，人已沖下城去。</br>　　趙彭、褚蕙大驚，搶步去攔，文老太君突然喝道：“準戰(zhàn)！”</br>　　城門再次打開，領頭的金軍將領看著這個自火光后策馬出來的稚嫩少年，笑得前合后偃。城墻上，文老太君目中含淚，大聲傳令道：“戰(zhàn)！”</br>　　號角聲起，金軍將領揮刀殺來。</br>　　褚蕙痛心地閉上雙目。</br>　　鏗然交鋒聲響在城下，每一記，都像尖刀剜著心臟。泱泱大鄞，多少年繁華富足，而今，卻要靠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抗敵雪辱……</br>　　趙彭忍無可忍，握緊腰上寶劍，憤然拔出：“全軍聽令”</br>　　城樓上，眾人慷慨應聲。</br>　　趙彭鏗鏘：“賊寇來犯，我大鄞人可以身殉國，不可茍且受辱！開城門”</br>　　烽煙四起的朱雀門下，城門洞開，趙彭策馬而出，領著兩萬禁軍殺入重圍。</br>　　這一戰(zhàn)，是他騎在馬背上、握著寶劍打的第一戰(zhàn)，也可能是他這一生的最后一戰(zhàn)。</br>　　但這有什么關系呢？</br>　　他生來是趙家的皇子，就注定有責任、有義務守衛(wèi)這一座城池。</br>　　如守不住，大不了與之同生共死！</br>　　殺聲震天，昏黑的夜里火光繚繞，血霧噴濺。有人在城下嘶喊，有人在城上嚎叫，有人被殺下戰(zhàn)馬，有人被撂下城墻……</br>　　那間燭光搖曳的屋舍里，施氏跟奚長生一起給謝氏治傷，她也聽到了剛剛褚睿的那一聲大喊，她豪情壯志的兒子，代表著褚家最后的男兒走上了戰(zhàn)場。</br>　　血腥氣彌漫屋內，謝氏全身傷口依舊在往外冒著血，她疼得連罵娘的力氣也沒有，最后只能艱難地懇求：</br>　　“別治了……”</br>　　兩人只當聽不到她講話。</br>　　謝氏再求：“太疼了……不要治了，讓我去見六郎吧……”</br>　　施氏手上包扎的動作不停，淚水奪眶：“他才不想見你呢！”</br>　　滾滾黑煙彌漫內城，羽箭密密匝匝地扎在城墻上、城門上，朱雀樓像一只倔強的刺猬，脆弱又堅定地蜷縮在那里，用著最后的一絲力氣，捍衛(wèi)著屬于大鄞的尊嚴。</br>　　褚蕙拼力廝殺，把血淋淋的長槍從敵人的胸口拔出，又踅身踢開趁機殺來的一個。</br>　　她已經失去了戰(zhàn)馬。</br>　　吳氏拖著受傷又疲憊的身軀，輾轉于敵軍的刀劍之下，繳著敵人的刀，扼殺著敵人的咽喉。</br>　　她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兵器。</br>　　趙彭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那么愛整潔、重儀容的他會一身血污的戰(zhàn)斗在烽火里，怒發(fā)沖冠，面目猙獰。</br>　　……</br>　　但，無論如何</br>　　絕不認輸，絕不茍活！</br>　　蒼天破曉，沖殺在前的金軍突然開始動亂。那騷亂像是從后方一層層蔓延過來的。</br>　　褚蕙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殺掉一名體格剽悍的大金騎兵，展眼看時，曙光在黑夜盡頭亮起來，云層間有一束清光斜照而下。</br>　　她像是被那光束刺中，恍惚中，竟看到有褚家軍旗迎風而來。</br>　　躁亂聲更大。</br>　　金軍倉皇四顧。</br>　　地震般的蹄聲里，褚蕙從恍惚中驚醒，她定睛看著遠方那一大片獵獵招展的旗幟，睜大眼道：“是褚家軍旗……是我褚家軍！”</br>　　是我褚家軍</br>　　一聲喝罷，城下眾人神魂俱震，掉頭看去，黃沙彌漫中，扛著褚家軍旗的大軍以壓倒般的氣勢從金軍后方殺來，所及之處，金旗盡落，血肉橫飛！</br>　　一條血路被從中劈開！</br>　　角落里，褚睿倒在血泊中，聽得這聲大喊，喜極而泣。他扭動著脖子，想要睜開血肉模糊的眼睛去看那一幕。</br>　　突然，一個金軍將領從側方向他殺去。</br>　　電光石火間，一道玄影沖出重圍，大手繳下一把長刀，從褚睿身畔馳過。</br>　　鮮血噴濺。</br>　　一顆人頭落地。</br>　　作者有話要說：來了！</br>　　感謝在2021012422:04:152021012700:07: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菜菜、小豬歐耶、402112351個；</br>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40211235、冰清玉潔、吢丕、雪梨燉枸杞、鐵頭鴨10瓶；七七9瓶；小豬歐耶7瓶；blank.、七喜還是可樂5瓶；278132963瓶；56284252瓶；47660854、采鈴鐺的小蘑菇、喬巴1瓶；</br>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