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物盡其用
紫宸殿。
聶王君面色鐵青,目光如冰緊鎖手中的奏折,這是多位大臣聯(lián)名參大司馬孟準(zhǔn)之子孟豹的折子。
孟豹奪□□女不成,直接屠門滅口——一家五口,就因孟豹的一己私欲就這么沒了!王城之中,如此張狂,再想到他往日的種種,聶王君恨不得立刻將其千刀萬剮。
“影衛(wèi)?!?br/>
這兩個字幾是從牙縫中迸出,生硬而冰冷。
大殿空蕩蕩的,除聶王君、尹大監(jiān)主仆,不見第三人。殿內(nèi)各物,或長或短的影子如鬼如魅猙獰可怖,卻外又格外得靜寂。
須臾,金龍環(huán)繞的柱子下大片黑黝黝的暗影里,走出一團(tuán)黑影。
與其說走出,不如說裂出,冒出,或是其他,但這里只能用走字,因?yàn)榭辞迤漭喞螅梢詳喽鞘且粋€人——一個黑衣人。
黑衣人,黑衣黑袍,黑巾覆面,僅露出一雙沒有溫度的眸子。
他立在那兒,即沒有走近,也沒有說話。
他在等,在等他的主子發(fā)號施令。
“罷了。”
聶王君突然改變了主意,朝黑衣人揮了揮手。只見黑衣人一聲不吭地往后退去,倏地又消失在大殿的暗影里,仿佛從不曾出現(xiàn)過。
良久,聶王君的眉頭舒展開來,連同著嘴角揚(yáng)了揚(yáng):自掘墳?zāi)梗?br/>
尹大監(jiān)應(yīng)聲抬起眼簾,又極快地垂下。他所在的角落雖遠(yuǎn)不近,卻足以看清折子上的內(nèi)容,但他從不越矩。
就如方才,黑衣人從出現(xiàn)到消失,他連多余的表情都沒有,好似那一切與其無關(guān)。
“去蘅蕪苑?!?br/>
聶王君邊說邊立了起來,同時將手上的折子塞進(jìn)如山的奏折堆里。
“老奴這就去傳御輦?”
經(jīng)過御案的一剎那,尹大監(jiān)飛快地瞥了眼奏折堆里的那道折子,渾濁的老眼中一抹精光稍閃即逝:恐怕又是參孟家的!
這兩年,參孟家的折子不下少數(shù),但大都是不痛不癢的,傷不了孟家分毫。
“不必,坐了一日,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br/>
“喏?!币蟊O(jiān)跟在主子身后,神色平靜。
秦淑妃生辰之后,漸漸入了夏。
入了夏,蘅蕪苑果豐菜足,因此小蘇請旨每日回苑中用膳,聶王君破天荒的準(zhǔn)了。
此時正值月半,明月如盤,月光似水,將苑中的流水、翠竹、花草鍍上了一層蒙蒙的金輝。涼爽的夜風(fēng),依稀可聞的蟲鳴,以及隨風(fēng)而來的瓜果香,又將此景平添了幾許愜意。
良辰美景,正適合吃酒!
小蘇靈機(jī)一動,招呼寶柱、寶林抬出竹榻置于空曠處,再放上小幾,她自個兒半躺在竹榻上等著香憐他們擺好膳食。
小蘇躺得實(shí)在舒服,正半睡半醒之間,聶王君走來。他見幾上擺著一碟油燜筍塊,一碟芙蓉雞絲,一碟涼拌藕絲與一缽魚丸絲瓜湯,道:“菜色不錯,本君來得正巧。”
“王,王君姨丈……”
自打小蘇回蘅蕪苑用膳,偶爾聶王君也會來換換口味,通常他都會著人傳個口諭什么的,像今日這樣突然而至還是頭一回,因此小蘇被唬得一愣。
聶王君脫了靴,上了竹榻:“每每來小蘇這兒,總能讓本君感到些許意外?!?br/>
見他坐定,小蘇方緩過神來,她瞧了眼自己光溜溜的腳丫子,以及竹榻邊的木屐,心虛地扯過裙角遮住一雙玉足:“小蘇見過王君姨丈?!?br/>
“免了!”
聶王君也不用旁人侍候,徑自拿過小蘇的碗箸,同時極自然地吩咐:“再給你們主子添副碗箸來?!?br/>
香憐笑微微地應(yīng)了,再回來時,手上多了一道冰鎮(zhèn)蜜瓜。
“方才,你不是說沒有了嗎?”小蘇不愿意了,歪著腦袋,瞪著香憐質(zhì)問道。
“御醫(yī)說了,女兒家得少吃涼食——今日有涼拌藕絲,再食冰鎮(zhèn)蜜瓜,恐對郡主身子不好!”
香憐笑吟吟地說著,將蜜瓜擺在聶王君手邊。
每每聶王君來蘅蕪苑,香憐便巴巴地把好吃好喝的拿出來,供著這位“祖宗”,這幾乎行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聶王君也不客氣,抬手夾起一塊送入口,邊嚼邊十分享受地贊道:“冰而不寒,甜而不膩……”忽地發(fā)現(xiàn)小蘇一臉哀怨,于是用握著銀箸的手指了指她光著的腳板,道:“小姑娘的確不能貪涼……香憐,快侍候你家郡主穿了鞋襪?!?br/>
“小蘇不冷。”
“唔?雖夜,尚有外人在,儀容不整也是不妥!”聶王君邊吃邊含糊不清道。
“您若不來,哪兒還有外人……”小蘇不滿地嘀咕著。
“說甚?”聶王君停下箸,口中仍咀嚼著。
“沒,沒甚……”
小蘇搖首,眼前這個人,她如何是得罪不起的,只能裝慫閉嘴。
“怎還在此處?”忙里偷閑,聶王君又問了一句。
話已至此,小蘇即便再不情愿,也只得由香憐扶著進(jìn)了屋……
回來時,大玉已將新的碗箸擺上,但她最愛的芙蓉雞絲,就剩一點(diǎn)兒汪著油星子的湯汁了。
銀箸在握,她沒有動。
不是她不想動,而是根本沒有機(jī)會——菜肴幾被洗劫一空。她幽怨的目光追逐著那雙在盞碟之間不停地掠奪的銀箸,恨不得用意念化出一柄刀子,就地將那它斬斷。
良久,她可憐兮兮地望向香憐,用極其哀怨的語氣問:“還有菜嗎?”
香憐抿嘴一笑:“有,有,又添了清炒蘆薈,蓮葉包肉,清蒸芙蓉丸子,還有……”
“等等!”聶王君停了箸,“敢情你們這一苑子的花花草草,都是拿來吃的?”
不等香憐回話,小蘇湊近干笑兩聲:“王君姨丈,您就說蘅蕪苑的膳食如何吧?”
“還成!”聶王君瞥了她一眼,道。
“那不就結(jié)了,又能看,又能吃,不正是物盡其用嘛!”小蘇兩手一攤,道。
聶王君夾著筍塊的手一顫,看著異類似的瞪著小蘇:“物盡其用還能這樣解釋?!”
“這不重要,您先嘗嘗這筍,這可是現(xiàn)刨現(xiàn)做的,新鮮著呢!”小蘇訕笑著催促道,“嘗嘗,趕緊嘗嘗……”
筍塊入口,果然是鮮脆爽口,聶王君滿足道:“這手藝倒沒可惜這筍!”說著,眼角的余光瞥見香憐呆立不動,問,“愣著做什么?趕緊上你們的物盡其用?。 ?br/>
香憐聞言,抿著嘴小跑著往小廚房去了。
聶王君用了膳,喝了兩盞清肺的蓮子茶,方才心滿意足地回了紫宸殿。臨走前,還不忘點(diǎn)上幾道菜,吩咐香憐明日午間送往紫宸殿。
送走聶王君,夜已深,小蘇飲下安神藥,仍無心睡眠,干脆盤膝榻上,運(yùn)氣周身,希望能沖破體內(nèi)那道阻礙。
初時,尚覺順暢,然而一周天之后,游走體內(nèi)各處的氣脈陡然凝聚,隨著她運(yùn)氣,不停地四下胡亂沖撞。
壓制住它,就能突破三階!
這樣的念頭一產(chǎn)生,便再難以抑制。
她快速催動內(nèi)力,但越是想壓制,其與本體內(nèi)的氣息沖撞得越加厲害。兩股內(nèi)力,一時之間誰也壓制不了誰。小蘇只覺胸口一熱,“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香憐聽見動靜沖進(jìn)來,小蘇已是不醒人事。
“郡主——”
不管香憐如何喊叫,小蘇死了一般毫無動靜,嘴角胸前皆是刺目的猩紅……
聶王君到時,兩名御醫(yī)正在輪番替小蘇診脈。
他立在簾外,隔著珠簾凝視著面無血色的小蘇,眉頭緊蹙。
盡管此時,小蘇換上了干凈的衣衫,連嘴角的血漬也被擦拭,然而,她雙目緊合,面如死灰,即便不懂醫(yī),也看得出她不大好了,何況兩名杏林高手。
他二人時而雙雙沉思,時而相視無聲,時而又搖首撫額,唯不動筆不開方。
聶王君見狀,凌冽的目光掃過苑內(nèi)眾人,低聲喝道:“小蘇怎會如此?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苑中眾人伏地叩首,戰(zhàn)栗不止。
香憐身為掌事,又是貼身侍奉,不得不強(qiáng)打起精神,簡明扼要地回稟所知所見。
一陣微風(fēng)拂進(jìn),吹得架上的燭影恍惚,映在聶王君鐵青的臉,顯得更加冷酷。
等了許久,仍不見御醫(yī)落筆,聶王君按捺不住脾氣,大步走進(jìn)內(nèi)室,喝問道:“如何?”
兩名御醫(yī)先是一驚,緊接著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隨后眼觀鼻,鼻觀心,又是沉默無言。
“本君問話,也敢不答?!”
二人齊刷刷地跪了下去,幾乎同聲道:“臣醫(yī)術(shù)淺薄……”
見聶王君面色愈發(fā)難看,其中一位道:“郡主脈息混亂,時急時緩,沒有規(guī)律可言……不似體弱之癥……”
“那是……”聶王君冷冷地盯著他,道,“中毒了?”
“不,不……”那名御醫(yī)躬身說,“臣愚昧,看郡主的樣子,也不像中毒之兆!”
聶王君面上一凝,喝道:“不是病,也不是毒?那你告訴本君,小蘇因何昏迷不醒?難道是走火入魔嗎?”
那名御醫(yī)顫抖著抹去臉額上汗珠,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王君圣明,確實(shí)像是練功過當(dāng),急火攻心所至!”
“她修習(xí)內(nèi)功心法尚未過三階,又如何走火入魔?你倒是給本君說說!”聶王君氣急。
“這,這……”御醫(yī)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或許,院首李醫(yī)正可診出端倪……請王君傳,傳李醫(yī)正?!绷硪幻t(yī)誠惶誠恐地懇求道。
這時,尹大監(jiān)疾步走來,在簾外立住腳,低聲道:“王君,翼將軍候在紫宸殿……”
聶王君松開那名御醫(yī),冷冷地朝二人說:“小蘇郡主若有絲毫差池,本君定不會輕饒!”說罷,如一陣風(fēng)似的出了蘅蕪苑。
紫宸殿內(nèi),燈火通明。
聶王君坐在御案前,愁眉不展。
晚間,他還與小蘇一起用膳,轉(zhuǎn)眼間,她竟不醒人事:這究竟是她練功心切,還是……
翼渺躬身一揖,朗聲道:“啟稟王君,今日的食材、器皿皆已查驗(yàn)過,并無問題,掌膳的宮女與內(nèi)侍都問了話,亦無可疑之處……”
聶王君疲乏得很,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不停地按壓著眉心:“你立刻著人去接李醫(yī)正……本君等在這兒,若有情況立即來報!”
翼渺領(lǐng)命而出,聶王君陷入沉思。
出宮之前,翼渺在蘅蕪苑外布了一隊御林軍。御林軍身穿鎧甲,手持利刃精神抖擻地立于宮墻之下,如臨大敵。此時的蘅蕪苑,沒有王君手令,怕是連一只蒼蠅也無法進(jìn)出。
就在李司正被帶進(jìn)蘅蕪苑時,孟貴妃接到了暗報。
她披著軟紗睡袍,斜倚在香榻之上,油光水滑的長發(fā)散于身后。
“怎么會這樣,不過是換了一味藥引子而已……”
“藥引子是奴婢親自送的,量是不會出錯的。那名宮婢的家人在大爺手上,想她也不敢闡動手腳?!本G儀低聲說道,“另外,太極宮傳來消息,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翼渺奉命往各府接御醫(yī)……此刻,李醫(yī)正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蘅蕪苑了……”
侍女綠儀是大司馬府的家生子,孟貴妃信得過的:或許,那丫頭真病得不輕!
“本宮可沒打算收她性命!”看似多情的眼眸閃過一絲不屑,須臾,又道,“你說,鳳梧宮那位若知道自己舍了身家,從閻王爺那兒搶回來的丫頭,又要被收了回去……那會不會發(fā)生點(diǎn)什么?”
纖長細(xì)膩的手指展開在眼前,另一只同樣細(xì)膩的手如撫摸一件稀世珍寶似的撫上蔥管似的指頭,嬌好的臉上揚(yáng)起一抹邪魅的笑:“綠儀,你說呢?”
綠儀渾身一戰(zhàn),很快又恢復(fù)了鎮(zhèn)靜:“奴婢這就差人去辦?!?br/>
“再著人去御醫(yī)署打探一番,看那丫頭到底是什么病,切不可驚動旁人!”
頓了頓,孟貴妃壓低聲音道:“那名宮婢……”
“奴婢明白……”
綠儀退了出去。剛至簾外,正好迎上捧著漱盂而來的紅桃,她心內(nèi)咯噔一下。
“綠儀,你這般盯著我作甚?”紅桃在綠儀身前停下腳步,問。
綠儀心存疑慮,因而有意放慢腳步,警惕地打量著紅桃,希望從她的神色中看出端倪。
眼前的紅桃面色紅潤,杏眸中透著幾分嗔怪,又透著幾分嬌羞。綠儀放下心來,口中敷衍道:“娘娘讓我尋你,讓你快些?!?br/>
“娘娘發(fā)脾氣了?”紅桃問。
“那倒沒……”綠儀搖了搖頭。
“幸好幸好……”紅桃舒了口氣,“我還是趕緊進(jìn)去侍候,不與你閑扯了?!?br/>
說著,她三兩步進(jìn)了內(nèi)殿,不敢回首。
綠儀立在殿前,待聽見孟貴妃說話,方匆匆出了宮。
“本宮乏了,熏了香,你出去守著……”
“喏?!奔t桃輕聲應(yīng)道,麻利的放下錦帳,熏了香,躡手躡腳地退到外間,見四下無人,她方敢吐了口氣。
黑暗中,孟貴妃暗暗思忖:將安神藥中的野山參換成沙參,不過是想留個后手,沒想到事情超出了預(yù)期,或許這就是個契機(jī)。
與鳳梧宮的斗了十幾年,奈何她已退為進(jìn),將若大的后宮交于自己打理,自己嘔心瀝血,她倒是在鳳梧宮悠閑自在。
想到此處,孟貴妃恨不得立刻手撕了紫霜王后。
當(dāng)年,若不是她懷有身孕,憑父兄在朝中的勢力,自己怎會只是個貴妃,慎兒又怎會成了一名庶子?孟貴妃恨得銀牙緊咬,格格作響。偏偏現(xiàn)下又尋不得她的錯處,始終不能將她拉后位……
天空像拉開了幕布,漸漸露出光亮,稀疏暗淡的幾顆星星掛在天邊,無精打采。
“回王君,郡主換下的衣衫,臣等查驗(yàn)過了。血漬雖粘稠,但顏色正常。若是腑臟出了問題,定然會吐血不止,或是高熱不退,故而不是生病,亦不是中毒,郡主也無外傷……因而,臣等認(rèn)為王大人推斷郡主是急于求成而至身體承受不住,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李醫(yī)正伏在聶王君腳前,誠惶誠恐。
“你只需告訴本君,治得,還是治不得?”聶王君冷冷地說道。
李醫(yī)正抬首,顫聲道:“臣等不懂武功心法,還請王君尋江湖圣手共同醫(yī)治!”
“江湖圣手?”
聶王君思忖,當(dāng)年先王渾身長疹,奇癢無比。宮中御醫(yī)個個束手無策。師父僅兩貼藥草便根治了。然而師父常年云游,行蹤不定,又如何尋得到他老人家?
細(xì)算起來,聶王君已有十?dāng)?shù)年沒有見過師父清虛子。心中凄然一笑,若師父知曉師弟、師妹下落不明,骨血又落得如此境地,恐怕他此生都不會再見自己!
“翼渺聽令,立刻著人在城中張榜召醫(yī)。但凡通過御醫(yī)署檢測,皆賞白銀十兩;若能醫(yī)得郡主者,賞白銀千兩……”
語畢,聶王君又一次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