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章)
晏易難走在回承乾殿的路上,手里的湯婆子又一次變得冰涼,凍的他指尖僵硬卻又不肯放下。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自己,也不過腿高的大小,絕望的在這宮里奔跑哭求,最后倒在雪地里昏厥,再醒來時已經一尸兩命,母妃和那個孩子全沒了。
他不過是想呆在母妃的身邊,聽母妃講故事、唱歌謠、習書練武,陪著那個母妃悉心呵護盼望的孩子一同長大。
可一切都無情的停止在了那場大雪之中。
他們恨他因禍得福,成了離儲君之位最近的嫡子,兩條命反而換了他一場榮華。
可是他從不想要什么榮華,他更情愿用自己的命換母妃活著,只要母妃活著!
然而活下來的偏偏是他,偏偏是他!
從此他背負著兩條血仇不得不認皇后做母,因為若不認皇后做母,滿宮嬪妃則無人還有能力庇護住他,那些人定要對他除之而后快。
而養(yǎng)在皇后身邊又意味著他們會更加忌憚他,所以他又要裝做紈绔、裝作是個無心政事的廢物、絕沒有繼位之可能,才能讓他們放松警惕專注于鷸蚌相爭。
這是母妃離開的第十六個年頭。
好冷…真的好冷……
“母妃…”
他踉蹌了一下,險些將湯婆子給跌出去,趕忙又抓緊了些,這才回過神。
雪已經薄薄的積起一層,落在他的發(fā)間與肩頭。
侍衛(wèi)推開承乾殿的殿門,湯藥在陶瓦罐里咕嘟咕嘟作響,濃郁苦澀的味道彌漫開來。
晏易難有些落魄的一飲而盡,卷著裘毯在榻上躺下,遣退了所有人。
伴隨著凄冷的月光透過窗子傾落,也飄進了幾片雪花又很快的觸地消融。
他蜷縮起來,將毫無溫度的湯婆子摟在懷中,陷入沉長的舊夢。
“易難,冷不冷?”
“殿下,你冷嗎?”
兩道不同的聲音交織著,一個已經離去,而一個朝他走來。
翌日,江意晚起了個早。
玉果樓的糖炒栗子賣的太快,得一早去排著才能買到。
如今沈夫人總算允了她自由出府去玩,再也不用逢節(jié)托沈秋林的福了。
“快走快走,冬月你瞧,玉果樓外面已經排了好多人!”
“原想著女郎今兒起的夠早了,去請安的時候夫人都才剛睡醒呢?!?br />
望著人群如長龍一般,冬月瞪直了眼,還真是民以食為天,為了口糖炒栗子大家也太拼了些。
江意晚捏著手里一小荷包的銀子,里面已經是她全部的小金庫,再想到沈柏林直接丟人家船上的那一大袋就心疼的不得了。
“老板,來三…不,來九袋炒栗子!”
她將一塊碎銀往桌上輕輕一拍,豪氣沖天,也算小小體驗了一把沈柏林拿銀子砸人的快樂。
當然,裝豪一時爽,老板找的銅板她還是得一枚一枚全仔細著收回荷包,瞬間窮鬼原形畢露。
九袋糖炒栗子冒著白色的暖氣,在桌上堆的滿滿當當。
冬月再一次驚呆:“女郎怎買了這么多!”
天啊,算上夫人她們總共買四袋也夠了呀。
顯然,冬月沒把沈青松一并算進去。
主君吃啥糖炒栗子,主君不吃。
江意晚笑的驕傲:“那當然了,這一袋是冬月你的。”
她可是所有人都想到了!
“我,我的?多謝女郎!”冬月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忙歡歡喜喜的接過,沒想到江意晚居然連她這個小丫鬟也會想著。
她正滿心感動,江意晚一鼓作氣將七袋通通塞進了她懷里,堆的她差點看不清路,瞬間擊破了這溫馨的主仆情。
“剩下的你帶回去給舅母、姐姐、阿兄,還有春月和春桃!留一袋晚上給舅舅,剩下兩袋我?guī)ё??!?br />
“???”冬月反應過來,艱難的抱著糖炒栗子,眼見著江意晚拎起兩袋就溜“那女郎你要去哪兒!”
“去醉香樓聽書,你送完栗子還可以回來找我的嘛,這栗子涼了就不好吃了!”
她揮揮手,三兩步跑出玉果樓,轉頭便扎進了醉香樓中。
晏易難其實早就看見了這主仆二人在買糖炒栗子,看著那丫鬟抱著滿滿一懷的栗子仿佛耍雜技一般,險些以為她們是準備沿街叫賣。
沒想到她會抱著兩包栗子來找他。
“殿下,玉果樓剛出爐的糖炒栗子特別好吃,嘗嘗?”
江意晚將一袋推至晏易難面前。
她知道他喜歡吃甜食,這糖炒栗子應該也算甜食吧,冬天怎么能沒有暖呼呼的栗子和紅薯呢!
這可是冬天最好吃的食物了!
原來那堆糖炒栗子中有一袋竟是他的…
“你倒與我投緣?!标桃纂y啞然失笑,唇角怎么壓都壓不住,索性也就不壓了。
眉眼間都好似染上了絢爛的春光,全然沒有什么皇子的架子。
“殿下也喜歡栗子?”
江意晚以為自己是誤打誤撞的投其所好。
晏易難搖了搖頭。
“不。”他認真的抬起眼來與她對視,道:“是砸場子?!?br />
砸場子?
江意晚剝栗子的手一頓。
二殿下喜歡砸說書的場子她知道,可她砸誰場子了?
后知后覺間突然想起醉香樓也是賣糖炒栗子的,只是后來玉果樓的栗子做的特別好,便搶走了醉香樓的栗子生意。
她抱著玉果樓的栗子來醉香樓吃也就罷了,還當眾夸玉果樓栗子好吃,可不是砸場子嗎!
晏易難探進油紙包中隨便摸了個栗子,將殼剝開,取出完整飽滿的果肉放進了江意晚面前的碗碟之中。
“還不錯,是好吃?!?br />
她便知他方才是在故意逗她。
今兒說書先生準備的本是想講那倩女幽魂,一眼瞧見晏易難的身影,又見旁邊坐著江意晚,立馬改口說起了武松打虎。
江意晚舀了一口紅糖圓子,心下感慨這說書先生才是真真的會搞投其所好。
不多時兩包栗子殼便組成了一座小山堆,不少人的目光往兩人這邊瞅,觸上晏易難不喜不怒的目光被嚇得汗毛倒豎,倒也一時間不敢多嘴。
江意晚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大堂之中和二殿下坐一桌實在太顯眼招搖,不過她想的明白,自己的閑言碎語本就不少,已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也不差再多這么幾句。
再者,如若她和二殿下在雅間里聽書,那才不知道要傳出什么孤男寡女的話來,倒不如在大堂里坐著更大方。
索性是一心聽書。
說書先生繪聲繪色,說那吊睛白額虎兇猛萬分常常傷人,各酒家張貼告示,提醒路人最好結隊過岡。
武松探親從此經過,喝了十八碗酒,倒提著哨棒,腳步不穩(wěn)地正想向景陽岡走去。
酒家追出來相勸,說那猛虎已傷了二三十條性命,他卻是不信,以為是酒家用來唬人住店的把戲,便堅持獨身一人的往前走。
夕陽西下之際行至破廟,見廟門貼著官府告示,方知是真有老虎。
然,若這時折返住店,豈不遭酒家笑話?武松決意繼續(xù)前行。
走著走著,酒勁兒逐漸上頭,渾身燥熱之下他敞開了衣衫,走進亂樹林中尋了塊大青石躺身。
正是昏昏欲睡,忽然一陣狂風呼嘯,猛虎縱身飛撲,一尾巴便抽向武松,武松急忙跳開,驚了一身冷汗險險躲過,撈起自己的哨棒趁著猛虎轉身的一霎間,運足了全力舉起哨棒朝虎頭打下去,怎奈打偏到了樹枝上,激得那老虎獸性大發(fā),一張血盆大口咆哮著再度撲來。
他一邊講一邊留意著活祖宗的臉色,然而晏易難并沒聽進去多少,他的心思不在話本子,而是飄忽著停落在身邊的少女身上。
倘若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是女孩的話,長到現在應該與她也差不多吧。
會期待央求著他帶她出宮游玩嗎?會期待他每次回去都帶給她宮外的美食嗎?會期待他用心尋覓鑄造的禮物嗎?
會不會就像這樣,與他一起剝栗子、聽書,一雙眼睛清澈又明亮的望著他…
晏易難正想著,江意晚忽然轉過了頭來,與他四目相對,睫毛撲閃著眨啊眨,滿是困惑。
“殿下,我臉上是有東西嗎?”
說著用帕子在臉上擦了擦,見并無什么東西就更困惑起來。
他的目光太過灼熱,盯的她實在無法裝作不知。
“沒有,我就是在瞧你?!标桃纂y將最后一枚栗子剝開,依然是放在了她的碗碟中。
江意晚一人就吃了近兩包,倒好像二殿下成了伺候她的仆從。
但她并未同晏易難客氣,只當晏易難可能并不喜歡吃栗子。
下次還是買紅薯吧,那個更甜些。
“殿下為什么瞧我?”
“你與我那些妹妹都不太一樣?!?br />
妹妹?
江意晚想起了長寧公主,但長寧公主是皇后的女兒,并非與二殿下一母同胞。
尋常人家間的關系尚且如此復雜難理,又更何況是皇家。
“她們避我如蛇蝎,紈绔、無能、暴戾、不識風趣、更無手足情義,從不會像你一般主動湊過來與我同處,難道你不知我名聲極差,今日之后皇城里不定要傳什么風言風語?!?br />
他將手指擦拭干凈,風姿如玉宛若天人,同他所說的那些詞匯割裂至極。
然而她知道,這確實是人們眼里的他。
“可我卻覺得二殿下十分有趣?!苯馔韺⒛敲独踝右豢谕踢M嘴巴,笑意盈盈。
“況且,殿下合該擔心別被我的名聲給糟踐了才是。”
她玩笑著,逗得晏易難笑出了聲。
許久。
“殿下。”江意晚輕輕喚他,似乎只是閑談,輕飄飄又重若千斤。
“我不認為您如世人所言那般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