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了小半個月，比去時有了經(jīng)驗便習(xí)慣許多。
　　沈柏林每天照顧著螃蟹，凡是死一只都心疼的不得了，如此費心費力自也養(yǎng)出了幾分感情來，實在有些舍不得給趙賢青許允德吃了。

　　姐妹倆每天都會在沈夫人房中呆許久，或溫習(xí)功課或是舉棋對弈。
　　沈夫人難得在孩子們面前吹起了尺八，這是沈秋林第一次知道娘居然還會尺八。

　　似乎娘永遠(yuǎn)都是嚴(yán)苛的古板的，嘴巴里腦袋里裝的只有繁瑣的規(guī)矩與禮教書本。

　　然而她發(fā)現(xiàn)，在吹尺八時娘的神情就好像一瞬回到了年少，伴隨著海浪聲悠遠(yuǎn)且自由。
　　這時她才意識到其實娘曾經(jīng)也是少年人啊，也曾如她們一般的成長、幻想、掙扎、妥協(xié)，在歲月中一點一點蹉跎。

　　抵達(dá)皇城時天已經(jīng)寒涼，北風(fēng)嗚嗚的嚎響，沈柏林小心翼翼的帶著他的螃蟹，招呼著兩個妹妹來瞧。

　　“我就說肯定能活著吧！”

　　“還真活著呢，真不容易！”

　　“那當(dāng)然了，我一路可仔細(xì)著呢！”

　　江意晚披著件狐裘小臉縮在絨毛之中，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路過醉香樓時下意識的抬起頭，哈出了一口白氣。

　　男子站在那熟悉的窗口，似已望她許久。

　　他瞧著徹底融入進(jìn)沈家，與舅母兄姐其樂融融的小姑娘，緩緩收緊了手指。

　　到嘴邊的話最終又盡數(shù)斂下。

　　“舅母，我有件事想去辦，一會兒就回府好不好？”江意晚挽著沈夫人胳膊撒嬌。
　　沈夫人親昵的捏了捏她的鼻尖“去吧，去吧，莫晚了晚膳就好，今晚給你們做好吃的。”
　　“嗯！”江意晚欣喜的點點頭，便轉(zhuǎn)身朝著醉香樓走去。

　　晏易難正準(zhǔn)備走，突然間樓梯的拐角處撞上來一抹熟悉的顏色，但仍沒忘記規(guī)規(guī)矩矩的與他行禮。

　　“二殿下?！?br />
　　就只是那么短短一眼的相觸，她看出了他的落寞。

　　自己與二殿下并沒有多深的交情，按理不該，可從那一眼里她就是感覺出他原本是想找她的，只是看她融入了沈家后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隨即江意晚便想起了那個早逝的清美人，正是死在了凜冬。
　　二殿下年幼喪母被養(yǎng)在皇后膝下，可那始終都不是他的生母。

　　他的眼神很復(fù)雜，有欣慰有贊嘆有羨慕和一絲隱秘的寂寥。

　　這大概是喪失親人寄人籬下才能懂得的一種情愫，她覺察到了。

　　晏易難呼吸一滯，仿佛是數(shù)九寒天里的一輪暖陽，又或陰冷深林之中燃起的篝火，而他獨行多年闖不出迷霧，已是行將就木。
　　但她就這樣出現(xiàn)，將冰雪消融，將已凍得麻木的軀干復(fù)蘇。

　　他忍不住的就想要靠近一些取暖，回過神來時臉上已經(jīng)帶了笑意。

　　“起來吧。”

　　意識到這一點后晏易難突然有些不太自然，悄悄的將湯婆子往袖中藏，藏完了又覺得自己這般實在太過此地?zé)o銀三百兩。

　　江意晚將他的小動作納入眼底，其實一早就發(fā)現(xiàn)他手里捧著那個湯婆子，不禁好笑。

　　晏易難正了神色，佯裝正經(jīng)，道“聽聞江女郎在沂霖救了許多被拐女子，著實令我佩服?！?br />
　　江意晚一怔，這事兒傳的倒是比她回皇城的速度還快，看來涉及到的官員不簡單，不知是不是給舅舅惹了禍。

　　“殿下謬贊了，不過是小聰明掙脫了繩索，這才有機(jī)會帶著其他人一同逃命罷了?！?br />
　　事關(guān)沈秋林名聲，她沒說實話。

　　晏易難也不戳破，只是將一把佩劍遞給了她。

　　“獎你的小聰明?！?br />
　　“…”

　　劍？！
　　她錯愕又欣喜，指尖觸碰到那把劍時還滿是不可置信。

　　“殿下當(dāng)真…送我？”

　　“也算回禮?！彼χ鴮抛幽昧顺鰜恚蟠蠓椒教拐\的與她相對，沒再藏掖。

　　什么珠寶釵環(huán)，美則美矣，可那雙手比起戴一對兒鐲子，卻更適合握一把可以殺伐的長劍。
　　她是江將軍的女兒，生長在肅州，帶著一身風(fēng)沙自有不屈于皇城的傲骨。
　　所以，他以劍回贈。

　　“可，可這兩樣怎能相提并論？”那湯婆子才多少錢，這劍一看就很不凡，江意晚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收。

　　“你不知此物對我的意義，又怎知不能相提并論?！?br />
　　晏易難神色認(rèn)真，沒再多說，轉(zhuǎn)身就要走。

　　她這才趕忙握緊了那把劍，快步追上去。
　　“殿下！殿下，以后我可以尋殿下一起聽書么？”

　　二殿下的‘紈绔’之下，似乎在漫無邊際的雪地里走了太久太久。
　　他真的很寂寥，像一個渴望溫暖的人又不敢靠太近，來回拉扯后終難克制的探出了一寸手指，小心試探。

　　晏易難的腳步微頓，落下沉暗晦澀的一聲“好?！?br />
　　天色不早，江意晚抱著那把劍往府里回去，冬月緊跟著，很是驚奇自家女郎與二殿下的交情，但她并未多嘴。

　　“太好了，我有自己的劍了！我以為到了皇城我就再摸不得劍了呢！”

　　江意晚激動的同冬月分享自己的喜悅，今晚非得摟著劍睡不可。

　　本來能在沂霖有機(jī)會握一次劍就很知足了，但現(xiàn)在她天天都有劍可摸了。

　　熟悉的感覺真好！

　　男子目送那歡喜的身影漸遠(yuǎn)，不知不覺間他在意起了荷葉下的漣漪。

　　晚時趙許兩家?guī)Я撕镁频情T，沈夫人熱切的安排好了一切，沈柏林很是不舍的看著被端上蒸鍋的螃蟹，被沈秋林和江意晚一人一只拆了殼。

　　沈青松注意到了沈夫人的變化，也好奇的問了一嘴。

　　“聽秋兒說，夫人還會吹尺八？”

　　沈夫人笑著往江意晚碗里夾了一筷子肉，答“年少時常練?！?br />
　　只是他從未想過了解她。

　　“主君，夫人?！?br />
　　婉娘帶著丫鬟前來，又依次給所有人見了禮。

　　沈青松這才發(fā)現(xiàn)還有個空座。

　　他頗為詫異。

　　其實這種家宴往往是不準(zhǔn)妾室同桌的，然而今天沈夫人居然將婉娘也請了來。

　　“妹妹坐吧?！?br />
　　沈夫人笑著示意春桃去布菜，并未有過多的心思停留在沈青松身上，她如今并不在意這個男人怎么看怎么想，總歸掌家之權(quán)握在自己手里，她只要孩子們好，自己也快活就夠了。

　　至于婉娘，同為女子，她也不過是在沈青松身邊討生活，不得不柔媚討好，卻一輩子上不得臺面抬不得正，看似得寵其實可憐，又何必多計較。

　　“舅母，這個好吃！”

　　江意晚親手剝了個蝦給沈夫人，沈夫人樂得笑彎了眉眼。

　　“是我們家晚晚剝的好吃?！?br />
　　“…”

　　舉杯對月，只有沈柏林受傷的宴席就這樣結(jié)束。

　　他哭兮兮的與趙賢青爭著一筐螃蟹，淚眼婆娑。

　　“你一定要好好對它們啊！它們都是我悉心照顧到現(xiàn)在的！”

　　趙賢青故作惡劣的拽著筐子，氣他道“放心吧，清蒸爆炒，十八般菜式我全用上，絕對不辜負(fù)你的螃蟹！”

　　許允德則扛起另一筐就跑，已經(jīng)沒了蹤影。

　　沈夫人站在庭院中緊了緊披風(fēng)，探手接住了一片冰涼的雪花，今夜皇城里迎來了第一場雪。

　　“不知為夫可有幸能聽一聽夫人的尺八？”

　　沈青松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身邊，與她并肩而立，借著月色打量她的眉眼。

　　自年輕時他與她就總是不睦，似乎從來沒有這樣認(rèn)真的看過對方，明明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卻又十分陌生，恍然間對方卻已經(jīng)開始變老了。

　　她眼角不知是什么時候多了淺淺的細(xì)紋，一雙纖細(xì)的玉指也在日復(fù)一日的操勞中變得有些粗糙。

　　他回憶起那些年她總被爹娘叫去站規(guī)矩，被劈頭蓋臉的責(zé)罵，在深夜里掩面痛哭，這些事其實他都知道，但卻因厭惡而任她在這大宅院里受盡磋磨。

　　“夫君，會尺八的是周長蘭，不是沈夫人?！?br />　　她眉眼間仍然帶著笑意，整個人都變得溫和，卻又遙不可及的疏離。

　　沈夫人想，若時光倒回個十幾年，或許她會愿意吹奏一曲，給他一個彼此了解、走進(jìn)對方的機(jī)會。

　　然而，錯過就是錯過了。

　　無論是周長蘭還是沈夫人，都已經(jīng)不再想困在情情愛愛之中，她的曲子不會為他吹，以前是沒機(jī)會，現(xiàn)在是不值得。

　　就像她的甥女兒說的一樣，人總要向前看向前走，別回頭，永遠(yuǎn)別回頭。

　　“長蘭！”

　　沈青松上前一步，想拉住離開的沈夫人。
　　可沈夫人沒有停留片刻，她決絕的離開，消失在庭院盡頭。
　　婉娘站在廊下抱著為沈青松備著的披風(fēng)，眼睫輕顫，終究沒有過去。

　　“好大的雪?！?br />
　　江意晚站在院中，‘錚——’得一聲長劍出鞘，流光飛舞，長裾翩躚。

　　少女腰肢纖軟敏捷，伴隨著飄雪劃破長空，是不同被禮教拘束的意氣風(fēng)發(fā)。

　　“女郎好厲害！”冬月和春月驚呼叫好，嘰嘰喳喳的纏著江意晚再來一遍。

　　江意晚愛惜的輕輕撫摸過劍身，就好像又失而復(fù)得了‘自己’。

　　她如兩個小丫鬟愿的又起身一舞，不禁的念起了書中的古詩“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

　　伴隨著凌厲的劍鋒，仿佛將人帶到了金戈鐵馬的戰(zhàn)場，而她回到了肅州，只是這一次她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