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辰正
    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
    天色大亮,整個移香閣開始彌漫起醉人的香味。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正。
    長安,長安縣,興化坊。
    在靖安司里,大殿通傳是一個奇妙而矛盾的角色。
    他在靖安司中無處不在,無人不知。每一個人都見過這個人奔跑的身影,每一個人都熟悉他的洪亮嗓門。頻頻出入大殿,頻頻通報往來大事。長安城內(nèi)多少情報都是經(jīng)他之手,傳達給各個主事之人。又有多少決策,是經(jīng)他之手分散到望樓各處。
    可奇怪的是,卻偏偏根本不會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把他當作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好似終南山中一只趴在樹上的夏日鳴蟬,蟬愈鳴,林愈靜。沒有人會特意把注意力放在一個通傳的身上。
    這樣一個人,竟然就是把蚍蜉引進來的內(nèi)鬼。
    乍一聽似乎駭人聽聞,可仔細一想,再合理不過。能頻繁出入靖安司各處,能第一時間掌握最新的局勢動態(tài)與決策,而且還完全不會引人注意——不是他,還能是誰?
    這是一個巧妙的錯覺,幾乎瞞過了所有人。他們都在遠處拼命低頭尋找,可這內(nèi)鬼卻站在燈下的黑暗中,面帶著譏笑。
    趙參軍看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通傳,面色凝重。他不是靖安司的人,可也清楚這個人身上干系重大,不能有任何閃失。抓住內(nèi)鬼,并不意味著大功告成。這家伙一定有自己的跟腳,設(shè)法找到幕后主使,才是重中之重。
    必須盡快送回京兆府才成!
    姚汝能的手臂,仍舊死死抱緊通傳的身體,有如鐵箍一般。趙參軍下令把兩個人分開,幾個強壯的士兵輪流使勁,這才勉強把十指掰開,可見姚汝能在昏迷前下的死力有多強硬。
    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把通傳綁好,嘴里勒上布帶,弄了一副擔架朝京兆府抬去。趙參軍看了一眼躺倒在地身負重傷的姚汝能,深深地發(fā)出一聲嘆息。
    姚汝能背部那個傷看起來不太妙,就算醒了也是個癱瘓的命。這么有干勁的年輕人,本來前途無量,可惜卻折在這里了。他曾經(jīng)在右驍衛(wèi)里被這小子脅迫過,但如今也不得不暗贊一句好樣的。若不是姚汝能奮不顧身,搞不好這個內(nèi)鬼就順利逃掉了。
    趙參軍想不明白的是,他為何要如此拼命?這靖安司的俸祿有這么高嗎?說起來,他今天碰到的靖安司人都是怪胎,姚汝能是一個,李泌是一個,張小敬更是一個,就連那個女的,都有點不正常。
    趙參軍搖搖頭,收回散漫的心神,吩咐弄一副擔架把姚汝能快送去施救,然后想了想,又派了一個人,把內(nèi)鬼被擒的消息盡快送去安業(yè)坊。他知道李泌正在那里辦事,這個消息必須得第一時間告知他。
    吩咐完這些事之后,趙參軍這才顧上抬頭看看天色。這時晨曦的光芒越發(fā)明亮,黑色的天幕已褪成淡青色。正月十五日的天就快要亮了,喧囂了一夜的長安城即將再次沐浴在陽光之下。
    可不知為何,趙參軍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全無暢快通透之感。
    聞染拍了拍雙手,把最后一點香灰從掌心拍掉,然后將新壓出來的香柱小心地擱在中空竹筒里,挎在腰囊里。岑參站在她身后,臉色凝重:
    “聞染姑娘,你確定要這么做?”
    聞染對著張小敬的牌位恭敬地點了一炷降神香,看著那裊裊的煙氣確實升起,這才答道:“是的,我考慮清楚了?!?br/>
    “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應(yīng)該好好休息一下才是?!贬瘏竦?。
    這姑娘從昨天早上,苦難就沒停歇過。先被熊火幫綁架,然后又被靖安司關(guān)押,亥初還在慈悲寺鬧出好大事端,可謂是顛沛流離,驚嚇連連。尋常女孩子,只怕早已崩潰了。
    聞染臉色憔悴,倔強地搖搖頭。岑參嘆了口氣,知道沒什么可說的了。
    早在亥時,岑參按照聞染的叮囑,徑直趕去了聞記香鋪,收了招牌,拿了張小敬的牌位。他正準備把這兩樣東西燒掉,沒想到聞染居然也回來了。
    一問才知道,她無意中得了王韞秀的庇護,元載這才放棄追捕。不過她卻沒留在王府,急匆匆地趕回香鋪。岑參正要恭喜她逃出生天,聞染卻愁眉不展。她在靖安司里聽了一堆只言片語,發(fā)現(xiàn)恩公正陷入*煩。
    岑參本以為這姑娘會放聲哭泣,想不到她居然冒出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封大倫是一切麻煩的根源,只要能挾持住他,就能為恩公洗清冤屈。
    這個想法嚇了岑參一跳,當他聽完了聞染的計劃后,更是愕然。沒想到在那一副怯弱的身軀里,居然藏著這么堅忍的性子。不過仔細想想,若無這等決不放棄的堅忍,只怕聞染早已落入熊火幫或元載之手等死了。這姑娘表面柔弱,骨子里卻強硬得很,這大概是源自其父親的作風吧。
    “恩公為聞家付出良多,若是死了,我自當四時拜祭,永世不忘;若現(xiàn)在還有一線生機,而我卻因畏怯而袖手旁觀,死后怎么去見我父親?”聞染堅定地說道。
    “可是挾持了封大倫,也未必能救你的恩公啊?!?br/>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而已。”聞染回答,舉起右拳捶擊左肩。岑參問她這是什么意思,聞染說這是父親聞無忌教給她的手勢,意思是九死無悔。
    岑參生性豪爽,他思忖再三,決定自告奮勇,去助她完成這樁義舉。一個待考士子,居然打算綁架朝廷官員,這可是大罪??舍瘏⒉辉诤?,這件事太有趣了,一定能寫成一首流傳千古的名作。
    他幾乎連詩作的名字都想好了。
    延興門的城門郎現(xiàn)在有點惶惑,也有點緊張。
    他最先聽到和看到的,是來自興慶宮的巨響和煙火彌漫。可他身負守門之責,不敢擅離,只能忐忑不安地靜待上峰指示。等來等去,卻等到了城門監(jiān)發(fā)來的一封急函,要求嚴查出城人員。他還沒著手布置,忽然又聽到街鼓咚咚響起。按照規(guī)定,鼓聲六百,方才關(guān)閉城門??珊芸焱麡怯钟芯┱赘拿顐魅?,要求立即落鑰閉門,嚴禁一切人等出入。
    這些命令大同小異,一封比一封緊急。可城門郎知道,命令來自不同衙署,這意味著整個長安城已經(jīng)亂了,沒有一個抓總之人,各個衙署不得不依照自己的判斷行事。
    這上元節(jié)還沒過一天呢,就鬧出這么大亂子,城內(nèi)那些衙署干什么吃的?城門郎暗自腹誹了幾句,把架子上一領(lǐng)山文甲拎起來,那一片片山字形的甲片嘩啦直響。非常時期,武官必須披甲,他可不敢怠慢。
    城門郎穿戴好之后,略顯笨拙地走出宿直屋子,沒好脾氣地喝令守兵們趕緊去關(guān)門。他的親隨小聲道:“監(jiān)門那邊沒人,那些門仆八成看燈還沒回來……”城門郎眼睛一瞪:“胡鬧!就沒留個值班的?他們是想殺頭嗎?”
    關(guān)閉城門很簡單,幾個士卒推下絞盤就是,可落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大唐對門戶之防十分看緊,城門郎可以驅(qū)動衛(wèi)兵,但城門管鑰卻是由監(jiān)門負責。這樣一來,門衛(wèi)與鎖鑰掌在不同人手里,降低被買通的風險。城門郎如果要關(guān)門落鎖,得派人去找監(jiān)門,讓那邊派門仆送鑰匙過來。
    昨夜燈會,沒有宵禁,城門也徹夜敞開。監(jiān)門那些門仆居然擅離職守跑去看燈,一個都不留。城門郎恨得咬牙切齒,但眼下也沒別的辦法,只好先把城門關(guān)上再說。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守兵跑過來:“城外有人請求入城。”城門郎心想,這肯定是出去放河燈的閑漢,想都不想就回絕:“不行!讓他們滾。”
    “呃……要不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守兵面露為難之色。
    城門郎眉頭一皺,一振甲衣,邁步沿臺階走到城頭,他探頭朝下望去,愣住了。借著晨光,他看到城下有一人一騎。那騎士頭戴斗笠,身著淺褐色急使號服,倒沒什么特別的。可那坐騎卻不一般,那畜生鼻孔翕張,嘴角微微泛著白沫,一看就是剛經(jīng)長途跋涉的驛馬,而且是毫不恤力的狂奔。它兩側(cè)橫擔著兩個碩大的黃綠竹條大筐,蓋上縛著錦帶,黃紙封貼,馬后還插著一桿鋸齒邊的赤色應(yīng)龍旗。
    一看到那面不過一尺長的小旗,城門郎神情劇變。他急忙把頭縮回去,帶著親隨噔噔噔下了城頭,走到城門洞子里,打開一個小縫,讓這一騎進來。
    城門郎親自查驗了騎士的一應(yīng)魚符憑信,沒有問題,又走到那大筐旁邊,卻沒敢動那封紙。他低下頭,看到有細木枝子從筐里伸出來,嗅了嗅,可以聞到一股清香。他旋即直起腰來,對使者笑道:“尊使來得真及時,若是等一下落了鑰,就連我也沒法給你開門了?!笔拐卟恢靡辉~,收回符信,一夾馬肚子,穿過延興門的城門洞子,徑直沖入城內(nèi)。
    有守軍好奇地問這是什么人,城門郎擦了擦汗,壓低聲音道:“這是涪州來的急使。你看到那應(yīng)龍旗的鋸齒邊了嗎?一共七個,一齒一日,七日之內(nèi)必須把貨物送到長安?!?br/>
    有川籍的士兵不禁驚呼:“從涪州到這里怕有兩千里路,七天時間,那豈不是中間不能有一刻停歇?什么貨物這么值錢?”這些士兵每日看著商隊進出,對于行腳使費很清楚,這么狂跑,沿途得累死多少馬匹,哪怕那兩個大筐里裝滿黃金,也得賠本吧?
    面對屬下的好奇,城門郎只說了兩個字:“荔枝?!蹦谴勘煮@道:“這才一月份,哪里來的荔枝?”城門郎冷笑道:“土室蓄火,溫棚蒸郁,大把錢糧撒下去,什么養(yǎng)不出來?這還不算什么,剛才那筐里伸出來的樹枝看到了么?為了讓荔枝運抵長安還是新鮮的,不是直接摘果,而是連枝剪下來。運一筐荔枝,就得廢去一棵荔枝樹。”
    士兵們怔怔道:“這,這荔枝得貴成什么樣?誰會去買?”
    城門郎轉(zhuǎn)過頭去,望向北方宮城方向喃喃道:“自有愛吃之人,自有愿買之人……”卻沒細說,而是轉(zhuǎn)過頭嚴肅地教育道:“掛著應(yīng)龍旗的急使,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平時都是走啟夏門,所以你們不認得。今天大概啟夏門關(guān)得早,他繞路跑來咱們延興門了。下次記住,再嚴厲的命令,在這個旗面前都不是事,千萬不能阻攔,不然大禍臨頭?!?br/>
    眾人紛紛點頭,城門郎一揮手:“別閑聊了,趕緊把門關(guān)上,再去找監(jiān)門那群笨蛋,落不了鑰我要他腦袋!”
    那騎士進了延興門,徑直走了大約兩坊距離。四周的行人行色匆匆,都在街鼓咚咚聲中往家里趕去,已經(jīng)有士卒巡街吆喝,不過沒人敢阻攔那一面應(yīng)龍旗。騎士觀察片刻,躍馬進入附近永崇坊。這里的東南角有一個廢棄的放生池,傳說曾經(jīng)鬧過妖狐,所以很少有人靠近。
    到了放生池邊,騎士摘下斗笠,露出阿羅約的那張憨厚面孔。他翻身下馬,把坐騎右側(cè)的大筐卸下來,蜷縮在里面的張小敬一下子滾落出來,隨之滾出來的還有幾十枚新鮮荔枝和幾根樹枝。
    阿羅約每天都牽著駱駝出城喂養(yǎng),知道每隔一個月,就會有一騎運送荔枝的飛使抵達長安,也知道那應(yīng)龍旗比軍使還威風,任何時候都暢通無阻。今天恰好就是飛使送貨的日子,他為了恩公,大著膽子把那飛使給截住打昏,自己假扮騎士,帶好全套符信,然后把張小敬藏進了筐里。那筐頂黃條是御封,誰也不敢擅自開啟,于是就這么混進城里來了。
    全天下也只有這一騎,能在長安城封閉之際,還進得來。
    張小敬從地上站起來,拍掉身上的果葉,環(huán)顧四周,眼神里透著些郁郁之色。他適才吃了點野味,狀態(tài)略微恢復,只有嗓子仍舊說不出話來。阿羅約看向恩公,覺得他身上似乎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雙鬢好像又斑白了一點,那一只犀利的獨眼,現(xiàn)在卻鋒芒全失,只剩下一片晦暗的渾濁。
    大概是同伴的去世讓他很傷心吧?阿羅約猜測,可是沒敢問。
    張小敬比了個手勢,讓阿羅約在附近找來一根燒過火的炭棍和一張廢紙。他雖不能像文人一樣駢四麗六地寫錦繡文章,但也粗通文字。炭棍唰唰地在紙上畫過,很快寫成一封短信。
    張小敬把信折好遞給阿羅約,然后指了指遠處的城樓。阿羅約看懂了意思,是讓他把信交給延興門的守軍。不過他很奇怪,若這封信如此重要,為何恩公不自己送過去呢?張小敬搖搖頭,指向另外一個方向,表示還有別的事。
    張小敬知道自己的身份太敏感了,貿(mào)然出現(xiàn)在官軍面前,會橫生無數(shù)枝節(jié)。天子的危機現(xiàn)在已經(jīng)解除,讓阿羅約去報個信就足夠了。至于他,必須立刻趕去靖安司,如果李泌還活著,他一定會留在那邊。
    蕭規(guī)臨終前留下的那句話太過駭人,他沒法跟任何人講,無論如何得先讓李泌知道,而且要盡快。
    阿羅約把短信揣好,向恩公鞠了一躬,轉(zhuǎn)身離去。張小敬牽過那匹駿馬,把兩個荔枝筐卸掉丟進放生池,翻身上去,強打起精神朝坊外沖去。
    借著應(yīng)龍旗的威勢,守軍不敢阻攔。張小敬離開永崇坊,沿著大路又向西跑了一段路。坐騎忽然發(fā)出一聲哀鳴,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眼看不行了。
    這匹快馬從戶縣子午谷出來,一路狂奔,到長安已是強弩之末。現(xiàn)在非但沒得到休息,反又被張小敬鞭撻著跑了一段,終于堅持不住,轟隆一聲倒在地上。張小敬騎術(shù)高明,可衰弱的身體反應(yīng)不過來,一下子被摔下馬去,頭上斗笠被摔落在地,滾出去很遠。
    他從地上咬著牙爬起來,朝四周望去,想找找是否有別的代步工具。這時對面?zhèn)鱽硪魂嚹_步聲,原來是督促居民回坊的萬年縣衙巡哨。
    這些巡哨看到一匹驛馬躺倒在路中間,還有個使者模樣的人站在旁邊,十分蹊蹺,紛紛舉起了武器,朝這邊呼喊。張小敬口不能言,只得把應(yīng)龍旗拿起來揮動。巡哨里有懂行的,一看這旗,知道厲害,動作遲疑起來。
    可哨頭卻眼神一瞇,手握鐵尺走過去,狠狠抽在張小敬的脖頸上,直接把他打趴在地:“張閻王?你冒充皇使飛騎,真以為咱認不出來?”
    那一只獨眼在萬年縣太有名氣,誰都知道怎么回事。張小敬看這哨頭的臉,并不認識,大概是自己入獄后新提上來的。哨頭獰笑道:“張大帥收拾過的小角色太多,怎么會認識我呢?不過我知道一個人,您一定認識,而且他也一定很想見你?!?br/>
    張小敬一愣,難道他們要把自己抓回萬年衙門?他心中大急,此事涉及重大,豈能在這里耽擱!
    哨頭也不答,招呼兩個人把張小敬架起來,朝著旁邊一條路走去。張小敬試圖掙扎,可那兩個巡哨各執(zhí)一條胳膊,讓他無力反抗。
    若換了平時,這兩個人根本走不了一回合。張小敬先戰(zhàn)突厥狼衛(wèi),又阻止了蚍蜉,卻被這兩個小雜魚按得死死的,可謂是虎落平陽。
    這一行人走街串巷,很快來到一處宅邸。宅邸只有一進,正中是個小庭院,修得非常精致,石燈楠閣、蒼松魚池一樣不缺,北邊坐落著一座淺黃色的閣樓,還散發(fā)著淡淡的香味。哨頭站在庭院門口等了一陣,很快出來一個淺青官袍的中年男子,他眼狹鼻鉤,看到張小敬被押在門口,眼睛不由得一亮。
    哨頭道:“知道您一直在找這人,我們一逮到,衙門都沒過,就先給您送來了。”那人遞給他幾吊實錢,哨頭歡天喜地走了。
    “張小敬,你今天做下的事情可真不小啊。真是小看你了?!边@中年男子陰惻惻地說道,語氣里帶著壓抑不住的痛快。張小敬抬頭一看,果然是熟人,原來是虞部主事、熊火幫的老大封大倫。
    封大倫對張小敬怕極了,他一直忐忑不安地待在移香閣里,不等到這個兇徒徹底死亡的確切消息,他就不踏實。熊火幫自有他們的情報渠道,張小敬被全城通緝,很快通緝令又被撤銷,然后興慶宮發(fā)生爆炸,全城宵禁閉門,這一系列事件之間,隱約都和這位前不良帥有關(guān)聯(lián)。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打聽到,張小敬似乎已經(jīng)叛變投靠蚍蜉。元載栽贓的那個罪名,居然成真了。
    沒想到,事情的進展太過離奇。不知怎么回事,這家伙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巡哨抓住,恰好這哨頭是熊火幫在衙門里的內(nèi)線之一,巴巴地將張小敬送到了自己面前。
    看到這個昔日威風八面的家伙,如今乖乖跪在階下,聽任宰割,封大倫忐忑了一天的心情終于大為暢懷。
    “當日你闖進我熊火幫,殺我?guī)捅?,有沒有想過還有這么一天?”封大倫伸出一只腳,把張小敬的下巴抬起來。不料張小敬的獨眼一瞪,嚇得他習慣性地一哆嗦,整個人差點沒站穩(wěn),連忙扶住了旁邊的廊柱。
    封大倫惱羞成怒,一腳直踹到張小敬的心窩,讓他咕咚一下躺倒在地。封大倫猶嫌不夠,走過去又狠狠踢了幾腳,邊踢邊吼,像是瘋了似的。
    “你不是義薄云天要為戰(zhàn)友報仇嗎?你不是舍了性命要把我熊火幫連根拔起嗎?你不是要護著聞染那個小娼婦嗎?”
    那一次屠殺,給封大倫留下的陰影實在太大了,一直到現(xiàn)在他都對張小敬這個名字無比畏懼。這壓抑太久的恐懼,現(xiàn)在化為凌虐的快感,全數(shù)傾瀉在張小敬身上。
    封大倫打得滿頭是汗,這才收了手。他蹲下身來,揪起張小敬的頭發(fā):“天理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你今天落到我手里,可見是天意昭然。別指望我會送你見官去明正典刑,不,那不夠,只有我親手收了你的命,才能把噩夢驅(qū)除,為我死去的幫內(nèi)弟兄們報仇!”
    他的表情激動到有些扭曲,現(xiàn)在終于可以親手將胸口的大石掀翻,封大倫的手在微微顫抖。
    張小敬面無表情,可手指卻緊緊地攥起來,心急如焚。封大倫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你怕了?你也會怕?哈哈哈哈,堂堂五尊閻羅居然怕了!”
    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天色大亮,整個移香閣開始彌漫起醉人的香味。封大倫把張小敬的頭發(fā)再一次揪得高高,強迫他仰起頭來面對日出,咽喉挺起。那只獨眼驟視強光,只得勉強瞇起來。封大倫卻伸出另外一只手,強行把他的眼皮撐開,讓那金黃色的光芒刺入瞳孔,應(yīng)激的淚水從眼眶流出。
    “哭吧,哭吧,你這惡鬼,最懼怕的就是人世的陽光吧?”封大倫發(fā)癲般叫道,渾然不覺一股奇怪的香味鉆入鼻孔。他的手越發(fā)用力,幾乎要把張小敬的頭皮揪開——不,已經(jīng)揪開了,封大倫分明看到,隨著他把頭皮一寸寸撕開,里面露出一個赤黑色的猙獰鬼頭,尖頭重瞳,利牙高鼻,頭上還有兩只牛角。
    “閻羅惡鬼!去死吧!”
    他抽出腰間的匕首,朝著張小敬挺起的咽喉狠狠割去,眼前頓時鮮血飛濺。
    李泌踏回到京兆府的第一步,便開口問道:“內(nèi)鬼關(guān)在哪里?”趙參軍躬身道:“已經(jīng)妥善地關(guān)起來了,沒和任何人接觸,只等司丞返回?!?br/>
    李泌詢問了一下拘捕細節(jié),連禮都不回,鐵青著臉匆匆朝著關(guān)押的牢房而去。
    他一接到趙參軍的口信,便立刻離開了那個宅邸。李林甫還留在那里,但是外面布滿了旅賁軍的士兵。反正李泌現(xiàn)在已經(jīng)豁出去了,不介意多得罪一次這位朝廷重臣。
    來到牢房門口,李泌隔著欄桿朝里面看了一眼,確實是靖安司大殿的通傳。他頓時覺得面皮發(fā)燙,這家伙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來回奔走了整整一天,這對任何一位長官來說都是莫大的恥辱。
    可是他有點想不通。靖安司里每一個人的注色經(jīng)歷,都要經(jīng)過詳細審查,大殿通傳自然不會例外。這家伙到底是怎么躲過這么嚴格的檢查,混入殿中的?
    李泌不相信突厥狼衛(wèi)或者蚍蜉能做到這一點,這不同于殺人放火,操作者對官僚體系必須十分了解,且有著深厚根底,才能擺平方方面面,把一個人送入靖安司內(nèi)。
    可惜所有的卷宗檔案,都隨著大殿付之一炬,現(xiàn)在想去查底也不可能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之前把安業(yè)坊宅邸的地址告知李泌的,正是這位通傳。當時他說消息來自一位主事,李泌根本沒顧上去查證。很明顯,這是幕后黑手的撥弄之計,先把李林甫誘騙過去,再把李泌引去,這樣一來,興慶宮的災(zāi)難便有了一個指使者,和一個證人。
    這個幕后黑手,手段果然精妙。只是輕輕傳上幾句話,便把局面推到這地步。
    太子確實是最大的受益者,可他真的能玩出這種手段嗎?李泌一直拒絕相信,他太了解李亨了,那樣一個忠厚又帶點怯懦的人,實在不符合這個陰暗風格。
    本來李泌想立刻趕去東宮藥圃,與太子再次對質(zhì)??墒撬紤]再三,還是先處理內(nèi)鬼的事。要知道,如今興慶宮亂局未定,天子生死未卜。若是他龍馭賓天,也還罷了;若是僥幸沒死,他老人家事后追查,發(fā)現(xiàn)太子居然提前離席,那才是大難臨頭。
    李泌就算自己敢賭,也不敢拿太子的前途去賭。他能做的,就是盡快審問內(nèi)鬼,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如果真不是太子的話。
    這些思忖,只是一閃而過。李泌推開牢房,邁步進去。內(nèi)鬼已經(jīng)恢復了清醒,但是全身被五花大綁,嘴里也收著布條。
    “把他的布條摘了?!崩蠲诜愿赖?。
    趙參軍有些擔心地說他如果要咬舌自盡可怎么辦?李泌冷笑道:“為了不暴露自己身份,他先后要殺徐賓和姚汝能,這么怕死,怎么會自盡?”
    于是有士兵過去,把布條取走。內(nèi)鬼奄奄一息地抬起頭,看向李泌,一言不發(fā)。
    “今天一天,你帶給我無數(shù)的消息,有好的,有壞的?,F(xiàn)在我希望你能再通報一則消息給我——是誰把你派來靖安司?”
    內(nèi)鬼吐出兩個字:“蚍蜉?!?br/>
    “可笑!”李泌提高了聲音,“光靠蚍蜉,可做不到這一點?!彼呓鼉刹剑Z帶威脅,“別以為來氏八法已經(jīng)失傳!說!是誰把你派來靖安司的?”
    來俊臣傳下來氏八法,是拷問刑求的八種苛烈手段,不過這些手段只在刑吏獄卒之間流傳,讀書人向來不屑提及的。李泌連這個威脅都說出口,可見是真急了。
    通傳不為所動:“李司丞,你剛才說,我為了保全自己不惜殺害兩人滅口,是怕死之人。但你有沒有想過,還有另外一個可能?”
    李泌眼神一閃。
    “所有知情的人都得死?!蓖▊鬟珠_大嘴,露出一個瘆人的笑容,連舌頭都伸了出來。
    李泌立刻反應(yīng)過來,急忙伸手去攔??赏▊麟p頜一合,一下子就把自己舌頭咬斷,然后拼命吞了下去。那半截舌頭滑入咽喉,卻因為太過肥厚而塞在喉管里。監(jiān)獄里的人急忙過去拍打其背部,可通傳緊閉著嘴,任憑鮮血從齒縫流瀉而出。沒過多久,他痛苦萬分地掙扎了幾下,活活被噎死了。
    是的,所有知情的人都得死,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
    監(jiān)牢內(nèi)外的人都一陣啞然,可摘下布條是李泌親自下的命令,他們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才好。李泌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頭:“查一下,平日里誰和這個通傳私下有來往,只要還活著,全給我?guī)?!?br/>
    靖安司檔案已毀,如今通傳又自盡而死,想挖他的底,就只能寄希望于他平時流露出的蛛絲馬跡了。
    既不幸也幸運的是,那一場大火之后,靖安司剩下的人不算多,且多集中在京兆府養(yǎng)傷。所以趙參軍沒費多大力氣,就召集到了平時跟通傳有來往的十來個人。李泌掃視了一眼:“怎么都是唐人?他就沒和胡人來往過?”
    趙參軍說,吉溫之前把胡人官吏都驅(qū)走了,說是為了防止有突厥內(nèi)應(yīng)。李泌眼睛一瞪:“瞎胡鬧,趕緊把他們找回來!”趙參軍趕緊出去布置,李泌則留在監(jiān)牢里,先問這十幾個人。
    這些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為要被嚴刑拷問。不料李泌態(tài)度還算好,只是讓他們說說平日里對通傳的了解,越詳細越好。于是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知道的都和盤托出。
    原來這個通傳姓陸,行三,是越州人,別看在大殿內(nèi)是個大嗓門,平日卻是個寡言性子。眾人只知道他是單身,一直未有娶妻,在京城這邊也沒什么親戚。至于陸三怎么從越州來到京城,又是如何被選入靖安司,卻幾乎沒人知道。只有一個人提及,陸三之前似乎在軍中待過。
    李泌反復問了好幾遍,并沒得到什么有價值的答案。他有些氣惱地背著手,讓他們繼續(xù)想。正在逼問時,門被推開,又有幾個胡人小吏忐忑不安地被帶進來。他們就住在光德坊附近,所以第一時間被找回來了。
    李泌讓他們也回憶,可惜這些小吏回憶的內(nèi)容,跟前面差別不大。陸三對唐、胡之人的態(tài)度,沒有明顯的傾向。大家的評價都很一致,這人沉穩(wěn)知禮,性格和善,與同僚尋常來往也都挺多,但全是泛泛之交,沒一個交往特別親密的。同僚有個大病小災(zāi)婚喪嫁娶,從來不會缺了他的隨份,偶爾誰有個拆借應(yīng)急,他也肯出力幫忙,是個恩必報、債必償?shù)娜?。陸三自己倒沒什么特別的愛好,偶爾喝點酒,打打雙陸,也就這樣了。
    李泌站在一旁,忽然喊:“停!”眾人正說得熱鬧,被強行中止,都是一陣愕然。李泌掃視一圈,問剛才一句話誰說的?一個唐人小吏戰(zhàn)戰(zhàn)兢兢舉起手來。
    李泌搖搖頭:“再上一句,恩必報、債必償那句。”眾人面面相覷,一個五十多歲的粟特老胡站起身來,面色有些惶恐不安。
    “偶爾誰有個拆借應(yīng)急,他也肯出力幫忙,是個恩必報、債必償?shù)娜恕@是你說的吧?”
    “是,是在下說的……在下曾經(jīng)找陸三借過錢?!彼奶普Z說得生硬,應(yīng)該是成年后學的。
    “借了多少?”
    “三千錢,兩匹絹,借了兩個月,已經(jīng)還清了?!?br/>
    李泌道:“剛才你說他是個恩必報、債必償?shù)娜耍@是你的評價,還是他自己說的?”粟特老胡對這個問題有點迷糊,抬起頭來,李泌道:“咱們一般人都說有恩必報,有債必償,你為何說恩必報、債必償?”
    老胡不太明白長官為何糾結(jié)在這些細微用字上,還不就是隨口一說嘛,哪有什么為何不為何?他訕訕不知該怎么答。李泌道:“你下意識這么說,是不是受到了陸三的影響?”
    成年后學異國語言,很容易被旁人影響,往往自己都不自知。經(jīng)過李泌這么一啟發(fā),老胡一下子想起來了:“對,對,陸三老愛說這話,我這不知不覺就順嘴學了?!?br/>
    李泌若有所思,轉(zhuǎn)過臉去對趙參軍道:“把他們解散吧?!?br/>
    “???問出什么了?”趙參軍一頭霧水。李泌答非所問,隨口誦出一段歌謠來:“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币贿呎f著,表情越發(fā)陰沉。
    “有恩必報,有債必償”,這本是市井俗語,流傳甚廣。守捉郎為了和自己名號的三個字湊齊,特意截去“有”字,只剩下“恩必報、債必償”。全天下只有他們會這么說。
    李泌一甩袖子,聲音轉(zhuǎn)而嚴厲:“調(diào)一個百人騎隊,隨我去平康里!”
    封大倫的移香閣,位于東城靖安坊——很諷刺的是,和靖安司同名——這里算是萬年縣的一個分界線,靖安坊以北,盡是富庶繁華之地;以南不是荒地就是游園別墅,居民很少,多是幫會浮浪子在其間活動。他把移香閣修在這里,既體面,也可以遙控指揮熊火幫。
    這宅子是他幾年前從一個商人手里買的。說是買,其實是巧取豪奪。虞部主事位卑利厚,在營造上稍微玩點花樣,再加上黑道的力量,壓榨一個沒背景的小商人輕而易舉。
    移香閣是封大倫花了大力氣去修繕的,最是風雅不過。因此他不樂意讓熊火幫那些粗鄙之人靠近,只允許幾個守衛(wèi)在門口待著。
    說是守衛(wèi),其實就是幾個浮浪少年和混混,或蹲或靠,沒什么正經(jīng)儀姿。他們在門外聽見院里主人一陣接一陣地狂吼和狂笑,不禁面面相覷。其中有個老成的說:“也不怪主人這樣。你們不知道,之前那個獨眼閻羅曾經(jīng)殺進咱們熊火幫總堂,殺了幾百個好手,是咱們的大仇人?!?br/>
    “幾百人?”周圍幾個少年倒吸一口冷氣,“咱們熊火幫上下都沒有幾百人吧?”
    “嗐!我就那么一說!反正那瘋子把咱們折騰得不輕,這回落到主人手里,不知得多凄慘呢?!崩铣傻哪侨烁袊@了一句,旁人忽然聳了聳鼻子:“好香啊?!?br/>
    “廢話,你第一天當值嗎?這叫移香閣,墻里都摻著蕓輝香草、麝香和乳香碎末。只要日頭一照過來,就有異香升起?!?br/>
    “不是……”少年又聞了聞,“味道是從對面?zhèn)鱽淼??!?br/>
    其他守衛(wèi)也聞到了,這是不同于移香閣的香味,味道更加濃郁,一吸入鼻子就自動朝著腦部而去。眾人還沒來得及分辨出香味的來源,腦袋已感覺有點漲暈,眼前略顯模糊,似乎出現(xiàn)了美酒、美姬以及高頭駿馬等好物。他們靠在一起,呵呵地傻笑起來。
    這時一個人影飛快地沖過來,手持一柄木工錘,朝著他們頭上敲去。守衛(wèi)意識遲鈍,根本反應(yīng)不過來,幾下悶悶的重擊,便全躺倒在地昏迷不醒。隨即一個女子也出現(xiàn)在門口,她以布覆口,手里捧著一副正在燃燒的粗大燃香。
    她把燃香掐滅,點了點頭。拿錘子的男子這才把覆住口鼻的薄布扯掉,露出岑參的面孔,至于那女子,自然就是聞染。
    岑參面色凝重地注視著那香:“這就是傳說中的迷魂香?”聞染搖搖頭道:“哪有一聞就倒的迷魂香,最多是迷幻罷了。這副迷幻香是用曼陀羅花、火麻仁和肉豆蔻果配成,只能讓人變得有點遲鈍,眼前產(chǎn)生幻覺,最多就這樣了?!?br/>
    “這足夠了?!贬瘏⑻ь^看了眼門楣,晃晃手里的錘子,自嘲道,“我岑參本來想做個仗劍游俠,想不到居然做起這種迷香宵小的勾當?!?br/>
    聞染眼皮垂下:“公子送到這里,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接下來的事就讓妾身自己完成吧?!贬瘏⒐恍?,走在她面前:“孤女報恩,以弱擊強,這等好題材,我豈能袖手旁觀。我不為大義,只為取材!”
    他們的計劃很粗糙,也很簡單。聞染負責放煙,讓敵人變遲鈍,岑參負責動手。移香閣的格局很小,今天又逢燈會,守衛(wèi)不會太多。只要那迷幻香真的管用,岑參有信心單槍匹馬把封大倫給綁出來。
    解決了門口的守衛(wèi)之后,聞染蹲下來,把迷幻香插在門檻里,再次點燃。待得香氣擴散了幾分后,她再用一柄小團扇往里扇動。這種香顆粒很粗,行煙比較重,它會先在低處彌漫,再慢慢飄高。所以即使是在敞開的院子,也不必擔心會被風吹散。
    聞染讓香飄了片刻,估算差不多已經(jīng)擴散到整個移香閣了,然后沖岑參點了一下頭。岑參一撩袍角,拿起錘子沖進門去,聞染緊緊跟在后面。
    他先繞過照壁拐角,看到一個仆役正咧著嘴對著一棵樹傻笑,起手一錘將其砸翻,然后沖到一處青磚地面的院落里,猛然站住了腳。隨后而至的聞染,發(fā)出一聲憤怒的尖叫。
    這院落不大,可裝飾得很精細,有木有水,一座精致香閣坐落在北邊??稍谶@風雅至極的院落正中,卻是一副血淋淋的殘暴場面。
    封大倫揪著張小敬的頭發(fā),一邊叫著“閻羅惡鬼!去死吧!”,一邊拿著匕首瘋狂地朝他身上戳去。張小敬雙手被縛,沒有反抗能力,只能盡量挪動肌肉,避開要害。也許是心神激蕩的緣故,那迷幻香對封大倫的效力格外明顯。在他眼中,張小敬此時的形象大概是一只真正的地獄惡鬼。
    也幸虧封大倫被迷幻香所迷,下手失去準頭。張小敬雖然被戳得鮮血淋漓,但要害位置一直沒事。
    岑參和聞染本來只想來此綁架封大倫,沒想到居然能碰到張小敬。岑參最先反應(yīng)過來,一馬當先,沖過去一錘砸飛了封大倫的匕首,然后一腳把他踹飛。聞染則飛撲在張小敬身上,放聲大哭。
    說起來,雖然兩人一直在尋找對方,但這卻是他們在十二個時辰之內(nèi),第一次真正相見。
    張小敬睜開獨眼,看到在冥冥中出現(xiàn)了聞無忌的面容,面帶欣慰。隨后是第八團的那些兄弟,一個個親熱地聚在云端,面目模糊??珊芸焖挚吹?,在聞無忌身邊,突兀地出現(xiàn)了蕭規(guī)的臉,他嚼著薄荷葉,一臉猙獰地望著他,有赤色的火焰自他體內(nèi)鉆出來。
    張小敬驟然受驚,身體劇顫。那一瞬間,原本麻痹的嗓子陡然通暢了,一陣嘶啞的吼聲從喉嚨里沖出來,說不上是悲痛還是憤怒。
    聞染見狀,知道他也被迷幻香所影響,看到了心底的隱痛。她趕緊從魚池里取來一些冰水,潑在他臉上,然后把繩索解開。張小敬這才注意到聞染的存在,他顫巍巍地抬起頭,摸摸她的秀發(fā),久久不能作聲。
    封大倫斜靠在移香閣前,眼神略有渙散。岑參一直警惕地盯著他,防止這個家伙逃走。
    迷幻香的效力很短暫,很快封大倫便恢復了神志。這位虞部主事獰笑道:“現(xiàn)在全城不知為何已開始戒嚴,你們就算把我綁住,也休想順利離開。”
    岑參臉色變了變,此前興慶宮的騷亂他略有耳聞,街鼓聲也聽到了。封大倫說得一點不錯,現(xiàn)在全城戒嚴,他們帶著一位朝廷官員,只怕連坊門都出不了。
    而今之計,只能把封大倫就地殺死,然后躲到戒嚴解除,再想辦法將張小敬和聞染送出城。岑參暗暗盤算著,心神出現(xiàn)了一絲松懈。封大倫窺準這個時機,身體突然躍起,返身鉆進移香閣,手一抬,將大門給死死閂住。
    封大倫經(jīng)營黑道多年,處處謹慎。這移香閣除了奢華之外,也安裝了一些保命的手段。比如移香閣的入口木門,兩側(cè)門軸用四件銅頁固定。只要人在里面把鐵閂放下,外面的人除非拆下整扇大門,否則絕不可能踹開或砸開。
    岑參沖到門前,踹了幾下,大門卻紋絲不動。封大倫隔著窗格哈哈大笑一番,掉頭離開。岑參知道移香閣里一定藏著密道,可以通向別的地方。可他無計可施,只能看著這個罪魁禍首悄然消失。
    岑參狠狠踢了大門一腳,回身對聞染急切道:“快走,封大倫逃了,一定會叫人回來?!甭勅军c點頭,和岑參一左一右,把張小敬攙扶起來,往外走去。
    “我們先回聞記香鋪,腳程快的話,還能在鼓絕前趕回去?!贬瘏⒋舐暤馈_@時張小敬卻開口:“不,我們?nèi)ス獾路弧?br/>
    “光德坊?不可能,那太遠了!”岑參瞪著眼睛。
    “我有緊要之事……要去告訴李司丞,快走?!睆埿【吹恼Z氣虛弱,但卻非常堅定。聞染有些猶豫,可岑參卻毫不留情:“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惦記這個!先出去再說!”
    他們兩個攙著張小敬,迅速走到院落門口。剛邁出門檻,卻猛然聽到一聲呼號,隨即被一片金黃色的光芒晃花了眼。待得視力恢復,他們才看到,眼前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大批龍武軍士兵,光芒即來自朝陽在那一件件盔甲上的耀眼反射。
    這些士兵在門前站成一個半圓形,弩機端平,弓弦絞緊,一副如臨大敵的姿態(tài)。如果發(fā)起攻擊的話,只消半個彈指,他們便會被射成刺猬。
    在隊伍的最前方,站著三個人。左邊是陳玄禮,右邊是永王,剛剛逃出去的封大倫滿臉獰笑地站在最前面,朝這邊指過來。
    守捉郎在京城的落腳點在平康里的劉家書肆,旁邊就是十位節(jié)度使的留后院。今日守捉郎先后損失了兩個刺客、一個火師,還被人把據(jù)點攪得亂七八糟,可謂是顏面丟盡。
    丟臉歸丟臉,事情還要繼續(xù)做。長安城昨夜動蕩非常,他們得設(shè)法搜集情報,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守捉郎在京城的隊正,一直在埋頭收拾殘局。
    可就在這時,巷子外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連整個地面都在微微顫動。隊正是上過沙場的人,知道有騎兵逼近,連忙吩咐手下人去查探。
    可還沒等他們做出什么反應(yīng),整條巷子已被徹底封鎖。
    現(xiàn)在天色已亮,花燈已熄,百姓又都被趕回了坊內(nèi),城內(nèi)六街如入夜后一樣通暢寬敞。這一支馬隊發(fā)足疾馳,很快便趕到了平康里,在本坊鋪兵的配合下,將這里團團包圍。
    守捉郎們十分驚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隊正眉頭一皺,起身走出巷子,迎面看到一位官員正往里闖,所有試圖阻攔的守捉郎都被他身邊的士兵推開。
    隊正剛要拱手說些場面話,卻不防那官員扔過來一個圓形的東西。那東西在地上骨碌骨碌滾了幾圈,到了隊正腳面,這竟是一個人頭,而且是新鮮割下來的。
    那官員大聲道:“我是靖安司丞李泌。這人名叫陸三,是你們守捉郎的人?”
    隊正看出來了,這官員表面上很冷靜,可內(nèi)里只怕快要炸了。他直覺這事一定和之前的動蕩有大關(guān)系,這種情況之下,守捉郎不能再嚴守那一套準則,否則會被狂暴的朝廷連根拔起。
    隊正迅速做了決斷,老老實實道:“在京城的守捉郎是有數(shù)的,在下不記得有這個名字,也不認得這張臉?!?br/>
    不待李泌催促,隊正主動取來名簿。李泌見這名簿筆墨陳舊,不可能是倉促間準備出來的,應(yīng)當不假,里面確實沒有這個名字。
    李泌想了想,又問道:“守捉郎會自己接生意嗎?”
    隊正道:“不可能,一切委托,都必須經(jīng)過火師。”
    “如果外來的,是不是京城地面就管不著了?”
    隊正一愣,李泌一下子就問到點上了。的確有這種可能,外地的守捉郎接了外地客人關(guān)于京城的委托,來到長安,這種情況,則不必經(jīng)過京城火師。但是長安分部會提供一定基本協(xié)助,比如落腳點,比如向?qū)Ш颓閳笾С?,但具體事項他們不過問,也不參與。
    如果陸三是在外地接的委托,前來長安潛伏在靖安司里,那在京城火師里確實查不到什么根底。
    “那些外地客人,以什么人居多?”
    隊正也不欺瞞:“大豪商、邊將、世家、地方衙署等?!崩蠲谧穯柕溃骸澳敲茨姆N外地客人,他們委托的京城事比較多?”隊正終于猶豫起來,欲言又止。李泌進逼一步,語氣兇狠:“之前你們派人刺殺突厥右殺,已經(jīng)觸犯了朝廷忌諱,再不老實,這黑鍋就是你們守捉郎來背!”
    隊正嘆了口氣,知道這位官員根本糊弄不過去,朝東邊看了一眼,低聲道:“留后院。”
    在劉記書肆的對街,是十座留后院。這些留后院背后分別站著一位節(jié)度使,代表了他們在京城的耳目。留后院相對獨立于朝廷體制,他們既傳送外地消息給中樞,也把中樞動態(tài)及時匯報給節(jié)度使。
    若說哪個外地客戶對京城的委托需求最大,則非這十座留后院莫屬。
    李泌微微動容,一牽扯到留后院,便與邊事掛鉤,這件事就變得更復雜了。他問道:“那么你們與留后院之間的賬款如何結(jié)算?”
    這是一個極其精準的問題。若他一味追問委托內(nèi)容,隊正可以搪塞說不知情;但從財賬這個環(huán)節(jié)切入,卻有流水為證,很難臨時隱瞞。
    隊正知道這問題問得刁鉆,只得吩咐旁人取來火師那邊的賬簿,解釋道:“我們與留后院的賬,每月一結(jié)。總部送單據(jù)過來,留后院按單據(jù)付賬。到底是什么細項,除非是京城經(jīng)手的委托,否則我們不知道?!?br/>
    守捉郎在京城的據(jù)點,需要承擔匯兌折買的事,把各地酬勞集中起來,換取糧草鐵器等物運回邊境守捉城,所以大賬都從這里結(jié)。
    “取來我看?!?br/>
    李泌沒有輕信隊正的話。他帶了幾個老書吏,把近一年來的守捉郎賬簿都拿過來,親自查證。對一個秘密組織來說,這簡直就是公開侮辱,可隊正咬咬牙,沒敢造次。
    李泌下的指示很簡單:找出一年來十座留后院與守捉郎的所有交易,減掉京城分部經(jīng)手的委托,看看交易數(shù)字最高的那個是哪家留后院。
    要知道,在靖安司安插一個眼線是件極困難的事,價格一定非常昂貴;如果要搞出蚍蜉這么大規(guī)模的計劃,花費更是驚人。這個數(shù)字,會體現(xiàn)在交易額上。只要查一查,哪一座留后院花在外地委托守捉郎到京城做事的費用最高,結(jié)論便昭然若揭。
    很快書吏們便得出了結(jié)論——平盧留后院。僅僅只是天寶二載,它付給守捉郎的費用就超過一萬貫,其中京城委托所占只有不到兩千貫。
    “平盧……”李泌仔細咀嚼著這個名字。
    相比起其他九位節(jié)度使來說,平盧節(jié)度使比較新,剛剛設(shè)立兩年不到。它其實是從范陽節(jié)度使析出來的一個次級,只管轄十一個守捉城和一個軍,治所在營州。
    正因為它太新了,所以李泌一時間竟想不起來平盧節(jié)度使是誰,只好把探詢的眼光投向隊正。隊正對這個自然很熟悉,連忙回答道:
    “回稟司丞,平盧節(jié)度使的名字叫——安祿山?!?/p>